誰最能代表皇上出面?
也許連皇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儘管他表面一再排斥,可事實上他的“杯酒釋兵權”彷彿就是爲嶽樂量身定製。
掌管宗親事務的宗人府宗正是嶽樂,宗親中權勢最高的是嶽樂, 領軍出戰功勳卓著、威信高揚的是嶽樂, 領銜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的是嶽樂, 熟讀兵家典籍滿腹經綸最能體會皇上心意且最能表達皇上意思的還是嶽樂。
非嶽樂莫屬, 只能是嶽樂。
我垂下眼簾, 不敢直視他眼中的怒焰,“看着朕,朕要你回答朕。”
重新擡眼看向他, 他明知答案,爲何還要苦苦逼我。
其實最近我們倆之間在嶽樂的問題上都是自覺地點到爲止, 或許真的發生了什麼, 如今正是緊要關頭, 他需要嶽樂。既如此,那就捅開這層窗戶紙, 不管窗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都要勇敢去面對。
“妾妃以爲,”抿嘴稍停,“皇上派安親王前去最合適,不知太后是否也是如此認爲?”
怒火撐大他的雙目, “你再說一次?”
我逆視而言, 果斷不諱, “沒有人比安親王更合適。”
他猛然大力甩開我的下頜, 狠勁把我的臉扭向旁側。一邊臉腮下連頸處疼痛傳來, 好像是扭傷了脖頸。我扶住疼痛處,內心因爲他的亂髮脾氣有些不悅。
“朕親自去都不合適, 非要嶽樂去,”冷笑,“墨蘭,在你眼裡,朕就那麼不如他?”
驚大雙眼,我放開手,回身站起,難以置信看向他,“皇上任賢使能,君臣何來比較之說,皇上您到底想說什麼?”
他炯然如日的怒目燃着鋒利,“他是賢能,賢能到就在朕的眼皮底下給朕的女人傳遞信物。你說,朕親自給你戴上的翡翠耳墜去哪兒了?”
等不及我的回答,他的質問接踵而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騙朕,還說是耳垂受傷,把耳墜先收起來。結果呢,耳墜爲什麼在嶽樂手裡?你是什麼時候與他私下見面,竟把耳墜都留給了他?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們有沒有揹着朕做下苟且不堪之事?”
氣焰沖天的他再無耐心,方纔砸在牆面上的那隻手朝我揮來,重重一耳光把我打摔在地。
因爲手掌支撐我沒有完全趴到地上,腦袋發懵完全空白,被打的臉火辣辣生疼,嘴角冒出的血腥也是牙齒因突然外力咬傷黏膜。
因爲疼痛,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因爲捱打,我卻又硬生生收回,就是不讓眼淚滾落眼眶。
“回答朕,給朕說清楚。朕給他送女人,他若是收下,朕就不跟他計較,可他居然不要,還轉送給濟度。怎麼,要朕的皇貴妃嗎?你們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他的咆哮刺痛我的耳膜,他的情緒瀕臨崩潰。
“他是朕最最倚重的人,朕給他的還不夠嗎?他已是皇室中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什麼女人隨便他,可爲什麼是你?墨蘭,朕身邊還有值得可信的人嗎?你說,還有嗎?”
他撕破他的嗓音,也撕裂了我的心。
皇上的責問我有口難答,但同時我也終於明白原來嶽樂是要還我耳墜,應該是那日在太醫院耳垂受傷時他幫我取下耳墜就帶走了。若不是皇上中途遇上玥柔拿走,本該是不留一絲痕跡。
那時太醫院回來後,皇上就注意到我的耳垂受傷,問過我。我當時向他撒了謊,只盼着什麼時候找到耳墜再戴上就可。
我不敢說實話,這副耳墜是皇上的心意,我如此粗心大意豈不令他難過,再者我更是不敢提太醫院。事後菱香去過,找遍每個角落也沒有發現。
如今耳墜去向真相大白,我卻愈發要閉口不言。
我與嶽樂本就是被強行拆散的有情鶼鰈,我若是出聲辯解“妾妃是清白的,妾妃對安親王毫無情分”,這種假話要是出自我口,我這輩子都會厭惡自己。
嶽樂本就是我那時一心想要嫁的人,如今不管我對嶽樂情分何幾,我都不會開口污衊這段真情。
何況也不能連累李延思,畢竟是他安排我和嶽樂在太醫院見面。這些年沒有李延思的認真相助,我怎能度過很多難關。而李延思正是嶽樂的安排,嶽樂一直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暗中照顧我,我心裡都知道。
更者,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對皇上撒謊,那一次就夠了。
雨滴形狀的耳墜蘊意滋潤他心房的清甜甘露,我絕不可能再在這麼美好的心意上編造一個又一個掩飾的謊言,那樣更對不起皇上的真心,所以我不會爲此辯駁一句。
我在他跟前跪直,俯首輕言,“皇上,妾妃就一句,請皇上相信妾妃的真心實意。”
“真心實意?”激忿,“多說兩句你都不願意,還敢提真心實意?”
聲揚,“朕還猜測是他一廂情願,你現在這種態度,莫非還是兩情相悅?”
痛楚一口一口張開鋸齒厲牙咬向我心口,我還是堅持,“請皇上相信妾妃。”
“朕一次次告訴自己閉上眼,不要被表象迷惑,聽從心的感知,用心去感受你的付出、你的真心,相信你的心裡只有朕,也只爲朕。”
嘶啞颯颯聲中的表白令我即刻擡起頭,雙眼的門扉開啓,一顆又一顆淚珠接二連三滑落。他若是強硬,我流不出一滴淚,可他這番軟語推翻了我的阻擋。
“請皇上相信妾妃。”淚眼迷濛中嚥下淚哽噎聲再次請求他。
迷茫瀰漫他的雙眼,“那你爲什麼不願意解釋,讓朕完完全全相信你。爲什麼還要堅持嶽樂出面德勝門,非嶽樂不可?”
淚霧模糊,感傷無盡,但我必須實事求是,“皇上,您在籌劃杯酒釋兵權時,您就是不自覺就安排爲安親王出面,這種良師益友的君臣默契早已深入您內心。雖然您排兵佈陣以防萬一,可您心裡原本就是希望不動一兵一卒和平解決,您心裡早已認定安親王堪當此任。您送女人過去安親王府,您是在給安親王機會到您跟前謝恩,然後彼此和好,共同商議此計。”
本不想說,但我是真的想促成他計劃的成功,“除了送女人以外的任何理由,安王都會接受您的好意前來面見。他就是在等您心平氣和後召見他,他要向您稟告的事情很多,需要您決斷的事情也很多,可若是您不能釋懷相信他,主動表明您的態度,他不會輕舉妄動。可您一面作出讓步,一面又想試探他別的想法,您心裡並沒有完全相信他,所以他纔會把人轉送簡親王。您爲何就是不願意相信他呢?”
嶽樂不是爲兒女情長奮不顧身的人,但皇上卻選了位與我有幾分長相相似的女人過去試探嶽樂與我之間究竟如何。他怎知,嶽樂忍耐的已經太多太多,即便身爲臣下不得已,可不代表他除了忍耐還是忍耐。
他久久凝視於我,望進我的眼眸,也望得我的內心,“墨蘭,你不僅懂朕,你也懂嶽樂。朕更多的是看到嶽樂的才幹和能力,可他的深思你卻看得明白,”
他後退兩步,語調深沉苦澀,“難怪他不要那個女人,難怪他不願意向朕低頭,頭一次拒絕朕。皇額娘說得對,朕傷了他。朕一直想不明白,朕如何就傷了他,現在朕懂了,因爲你。”
他一再後退,直至整個後背撞向牆面。我還是跪在原位直立上身,但我的目光一直跟隨他。他退無可退,蹭着牆,慢慢滑下坐到地上,我們的視線彙集一起。
“那年慈寧花園,滿園的牡丹花嬌豔盛開,朕還記得你對着牡丹說過的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說你希望此生也能擁有這般的真情。”
“這話說到了朕的心坎裡,如你所說,這一生如能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也不枉來人世間走一回,朕也想要這樣。”
他站起身,寒威霜降,冷淡抹去他的傷感,“其實那時你心裡想要攜手終老的人,就是嶽樂,對不對?朕成了什麼?棒打鴛鴦的罪魁禍首?因爲朕的一旨令下,生離死別、肝腸寸斷?”
氣惱重新在他身上聚集,我再三懇求,“皇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請您相信妾妃。”
氣怨升騰,“相信?既然兩情相悅,爲何不向朕說明,不就是一個女人嗎?朕成全他不就得了?朕有的是女人,不缺你。”
是氣話?還是真心話?
總之一霎那嚴風颳進凜冽,我不是木頭人,我並非沒心少肺,一再傷痕累累我也會忍無可忍。
“既如此,皇上又何必命妾妃解釋,後宮有的是女人等着召之即來揮之則去。到如今,只要您一句話,您一樣就可以把妾妃棄之如敝屐。只是請皇上再不要提什麼刻骨銘心的真愛,這後宮容不下這份美好。坐擁三宮六院,從您口中說出渴望真情,妾妃不相信。”
“你,”指着我,他氣得說不出話,氣火團團包圍住他。他被火焰推至崩潰,衝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就把我提起,另一手揚起,似乎再給我一耳光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我毫無還擊之力,但心底的痛楚在他再施暴之前嘶喊出來。
“爲什麼要這樣對我?赫楨因爲您打我,而您因爲嶽樂打我?你們肆意擺佈我的人生,還要擺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是讓人覺得厭倦。我投湖自盡,那是因爲我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現在,皇上您犯不上動手打我,我寧爲有情玉碎不爲無情瓦全。請皇上賜死,我對這皇宮再無半點留戀。”
“再無半-點-留-戀?”燒紅的雙眼猙獰可怕,他沒有揮手打我,而是兩隻手直接掐住我的脖子,“朕,成-全-你。”
隨着咬牙切齒的怒喝,他手上的勁兒加強。我張開嘴,呼吸困難,想要咳嗽,喉嚨發出低啞的吼吼聲,非常難受。一開始還抓住他的雙臂掙扎,可漸漸地我渾身的氣力正一點一點消失,甚至開始覺得眼皮沉重,我想要睡覺。
“啪”地一聲,門被撞開,恍惚間我聽到玥柔和欣瑤的哭喊聲,好像任在和小碌子也來到跟前掰開他的手,然後又跪在地上,苦求他息怒。
我癱軟在地上,菱香抱住我,欣瑤和玥柔撲倒我身前,一直不停喊我。
咳嗽聲接連從我喉嚨中發出,喘息急切,隨後呼吸慢慢緩和。玥柔淚眼汪汪抱住我,欣瑤則轉身面向呆愕無語的皇上,“皇阿瑪,您爲何要這樣傷害額娘?額娘受了多少委曲,可額娘還是一心爲您,”泣數行下,“您爲什麼要這樣?”
很想擡起手幫玥柔抹去滿臉的淚水,可半點力氣也使不上。
“額娘,你說話呀。你還活着呢,快和孩兒說句話。你別死,孩兒不要你死。”玥柔摟住我,她的臉就貼着我的臉,她的淚水也浸溼了我的臉。
突然,玥柔放開我,扭頭氣鼓鼓衝向皇上,“皇阿瑪和那個明思宗皇帝沒什麼兩樣。那是個殺自己的皇后、砍自己女兒的惡魔,皇阿瑪不是好皇帝,我要出宮,我不要呆在宮裡。”
玥柔站起身,回頭看着我,胡亂抹去眼淚,“額娘你等着,我這就出宮,我要去找我的王爺阿瑪。我的王爺阿瑪從來就不對我發脾氣,我去找他來救額娘。我們離開這裡,我討厭這裡,光知道欺負人。”
欣瑤哭訴時,皇上眼神渙散,不理會欣瑤。可當玥柔的氣話出來後,一道光焰收攏皇上的精神。他怒視玥柔,玥柔無所畏懼直徑就往外跑去。
我着急喊向玥柔,可發出的聲音卻是嘶啞無力,“好,好孩子,別,別-去-”
欣瑤和小碌子本想追出去,可皇上突然就站到門前攔住,同時惡狠狠盯着我,“誰敢出去追她,朕砍了他。讓她去,朕就是要看看,她要如何把嶽樂叫進宮來,還想着把朕的人帶走?有本事就來,朕等着。”
身體使不出半分力氣動彈一下,就連心力也要枯竭,“皇上,她還是個孩子,您饒了她,別傷害她。”
我掙扎着喉嚨裡最後一氣嘶啞求他,“錯都在於我,讓我一死了之,請您寬待他們,也請您把心放到江山社稷,愛惜祖宗留給您的基業。”
“不,”欣瑤大喊一聲,衝過去跪在皇上跟前,痛哭不已,“皇阿瑪,額娘無錯,您饒了額娘。她是最好的額娘,她也是您最好的女人,您不能冤她。”
任在和小碌子也跪在欣瑤身後一同落淚求情,抱着我的菱香早已是泣不成聲。他聽不見衆人的哀求,他的目光就是停在我身上。
或許是再擠不出半點氣力,我平靜地回視他,漸漸地好似他的目光牽引着我越走越遠,走入鴉雀無聲。
這時天空不知爲何晃晃悠悠飄下一朵雪白落花,我接入手心,“梨花如雪,潔淨觀心”。我擡頭看向他,梨花在我嘴角偷偷印上一抹清清淡淡的笑。
他悽迷的眼神又把我帶回現實,哭聲又開始在我耳旁響起,他轉過身不再注視我,跌跌撞撞往外走去。我緩緩閉上眼,隔斷百感悽惻,倦入漫漫無邊。
***
昏睡中醒來,旁邊守着翠艾,雙眼迷紅。顧不上別的我一把拉住她,“玥柔在哪兒?我要見玥柔。”
翠艾嘴一癟,就哭起來,“皇貴妃,這天都黑了,也沒格格的消息。承乾宮的奴才們都出去找格格了,李太醫在正廳候着,就等您醒來好給您看診,您可千萬要保重。”
抽抽噎噎才把話說完,自己又傷心起來。
綠蕎帶去的人回來,沒找見。欣瑤帶去的人回來,還是沒找見。最後第三撥菱香帶去的人回來,還是垂頭喪氣搖搖頭。我眼前一黑,虧是綠蕎手快扶住我。躺回牀上,我六神無主,怎麼辦?玥柔可千萬別出事兒。
皇上出承乾宮,任在叮囑菱香交待下去,承乾宮所有奴才必須閉口,不準對外提半句剛發生的事情,而且他肯定玥柔自己出不了宮,菱香一定不要張揚,宮裡人暗地找尋就可。他也會命人幫忙,一定找到玥柔。
話是這樣說着安慰我,可見不上玥柔的人,我如何放心。吃食端到我跟前,我吃不下。李延思呈藥上來,我也沒喝一口。
耳聽着三更敲響,就算她還沒出宮,可這接近半夜時分,她還在外面,可是怎麼好?
何中行色匆匆進來承乾宮請求見我,倍感意外,莫非慈寧宮已知曉今日我宮裡發生的事情?
菱香也就是悄悄向雯音打聽過見沒見過玥柔,何中本就與雯音親密,更何況何中如今已升至慈寧宮的內官執事,監管慈寧宮所有太監,莫非是他有了玥柔的消息?
心懷一線希望見何中,誰知何中卻是問三皇子玄燁可在承乾宮,有沒有和玥柔在一起。
玄燁的陪侍太監說看到玄燁和玥柔在一起,可後來再沒見過兩人。如今慈寧宮可是連邊邊角角都翻了個遍也沒找見,從來鎮定自如的太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