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棵銀邊墨蘭!
葉青翠且闊韌, 周身環銀邊一圈,正當花期。紫英紅的乾枝上,妍妍朵朵相稱而迎, 紫褐色的花瓣高雅中透着神秘, 明黃色帶斑脣瓣嬌嫩中跳躍靈動。
見此秀色, 我自是情不自禁往前湊去。鼻尖觸碰萼瓣, 雙脣親吻脣瓣, 一股清雅馨香幽幽襲來,令人如癡如醉。
“才調戲完朕,接着就送情紫蘭, 你今兒個可真是情多氾濫。”皇上一旁盡情調侃,似還繞迂夾酸。
“妾妃萬謝皇上, 實在是太喜歡, 才如此失態癲狂!”心花怒放福禮謝他, 可雙眼卻一直不願離開美蘭。
“吳應熊也忒小氣,好歹也進獻幾盆, 朕賞他面子,開口相要,竟然就在朕跟前遲疑,不言一語。朕令小碌子親去,管他給不給, 反正朕要, 居然就給帶回一盆, 不像話。”
一眼瞧見這花就像粉蜜招惹蜂蝶, 只顧圍着看呀、聞呀、美呀, 聽得皇上嘟囔這幾句,我晃過神來, 這豈非奪人所愛?
自從那日公主捱打而去,皇上見過吳應熊幾次,每回談完正事,吳應熊就想替公主請罪,每每這時,皇上都通通打斷,不讓他多提半句。今日吳應熊再次請罪,皇上直接就問詢吳應熊書房中是否真養有墨蘭,吳應熊呆怔,給出“是”的回答,便陷入沉默。
墨蘭此時尚屬賞玩的濫觴期,不過是集中在生長墨蘭地區的少數達官貴人、文人雅士中栽培,並未傳播開,想要求得一株不容易。
那時嫁入將軍府、成爲赫楨夫人時養育的銀邊墨蘭便是洛舒大哥從吳應熊處求得送給我,我十分愛惜。但隨着赫楨去世,我輕生,又進宮,養花的好興致皆風流雲散。墨蘭由洛舒大哥送與蓮芯,後來聽說蓮芯去世,吳應熊辦理完蓮芯喪事,又把墨蘭帶回了自己府上。
吳應熊跟前,皇上直言公主放肆無度,他絕不原諒公主,但如果吳應熊進獻幾盆墨蘭,他倒是可以考慮偶爾讓公主進宮一次,但他斷不見公主。
吳應熊沉默不言,直至皇上當即命小碌子一同前去取蘭花,他不說別的,只是簡言行禮告退。
喚來小碌子,我便問詢公主府上取蘭的情景,實在是怎麼想都覺皇上故意強勢壓人。
小碌子隨吳應熊去到府上,見過公主,道明來意。公主滿臉驚訝,看了好幾眼不作聲的額駙,沒好氣說了一句,“我府上好玩意兒多了去,怎就偏要額駙的蘭花?”
小碌子只說奉命取花,公主只得看向額駙,額駙無奈應了一句,“公公請書房來。”
額駙書房□□養育六盆墨蘭,並非都是銀邊蘭。小碌子請示搬哪幾盆時,額駙臉色凝重不吭氣,公主急叱,“幾盆?本公主連片葉子都碰不上,你當隨便拿呢?”
公主隨手指向一盆,“搬走,有什麼氣衝着我來。我園子裡的花花草草有的是,全挖走我也無所謂,只是不許再爲難額駙。”
小碌子可是代表皇上而來,可在公主跟前全無臉面,但還是尷尬着提出自己善良的建議,“公主,您大人有大量,犯不上與奴才計較。只是既然進獻,好歹兩盆合適,成雙成對也吉利,不是?皇上一高興,氣怨一泯,出入宮中的金牌又回到您手上,您什麼時候想去承乾宮,不也是隨您嗎?”
“誰稀罕進宮,那催人命的地方本公主不去,想成雙成對?”她先是笑盈盈,倏地翻臉兇巴巴,“就一盆,愛要不要。笑話,那地方是成雙成對的地方嗎?一堆茶杯圍着一茶壺,那是成羣結隊。若不是不想額駙難爲,合着我連半片葉子都不給?”
小碌子傻愣,不知如何是好,公主的氣焰依舊旺盛,“就這一盆,速速拿走,否則本公主後悔,你什麼也別想撈到。回宮後,直接送往承乾宮交給皇貴妃,皇上想看花,就往承乾宮去,別地兒想看沒有。”
小碌子換上滿臉笑容,“都怪奴才蠢笨,沒有一開始就與公主說明,這花本就是皇上送給皇貴妃的禮物。您看,這花的名字正好與皇貴妃的名字一模一樣,皇上對皇貴妃可是有心着呢?”
公主釋然,歡顏浮現,“那敢情好,果真是笨奴才,你早說呀,送給墨蘭,我自然捨得。”話停,轉向額駙,一臉嫣然,一嘴柔和,“應熊,若是送給墨蘭,那挺好,對不對?”
額駙淡然點點頭,走過來抱起這盆銀邊墨蘭,而非公主先前隨手一指的那盆,交給小碌子,“公公,先拿去這一盆,不是不願意給,實在這花不好養,就怕一不小心沒了,可惜得緊,也不容易再弄得。從前就聽皇貴妃的兄長提過,皇貴妃是愛花之人,也懂養花,這個交給她,合適。”
聽完小碌子的陳述,再次仔細打量眼前的銀邊墨蘭。莫非?難道?
花盆換成了山水圖案的青花瓷,花養得這麼好,肯定葉茂芽多,其間至少分過兩盆。唉喜嘆樂,多年不見的“故人”就在我眼前,我竟然認不得,該打。不由再次親近,婉婉憐愛。
“他們倆什麼意思?朕明日就派人去把吳應熊書房裡的墨蘭全都搬進宮,就放朕的乾清宮,竟敢沒把朕放在眼裡,真是反了,他們?”皇上的感受與我截然不同。
那日公主說過,吳應熊親自打理蘭花,不讓別人靠近,可見用心非常,難怪這花如此可人心。可皇上一旁的氣傲倒讓我擔心,他可不要動怒來真格,明兒個就派人去公主府劫掠所有蘭草。
“皇上,君子不奪人所好,豈可施威所迫。公主本因妾妃才受委屈,怎可又因妾妃強取額駙所愛?如今已盡得便宜,皇上請就此打住。不然,妾妃連這盆都不能要,這就讓碌公公送回去。”
“雖名貴罕見,可也是花花草草。朕是皇上,瞧得起他,就該麻利送進來,何談強取?”皇上振振有詞。
“皇上說這話不講理,人各有所愛,爲所愛傾情,何至區分貴賤。皇上那時不也對墨錠難分難捨,愛其之心不是一般,最後不得已生生要毀了去。回想起來,實在是煮鶴焚琴,十分可惜。”不知爲何,想着吳應熊不得已進呈墨蘭,不就是當時皇上那不得已銷燬墨錠的情懷嗎?
“說來也怪,自那日瑜寧脫口而出吳應熊對着臘梅癡望,還親自照顧幾盆墨蘭不讓別人碰,朕就一直心存好奇。朕也知這蘭草名貴,朕只是忽覺朕還是看不明白吳應熊這個人,彷彿什麼事情都能有他,處處見他身影。”
皇上的話似乎有些意味,吳應熊的交友確實很廣,由着他和碩額駙的身份以及平西王世子的身份,無論滿漢的達官貴族門檻,他都進出自由,這些權貴也都圈入他的交際範疇,可不就是處處有他嗎?
吳應熊與我多少有些尷尬,倒也不再多想,好歹吳應熊這也是舍愛進獻,我還是趁勢趕緊給公主求求情,不要再因爲我兄妹倆一直僵下去。
我這兒正經八百求着情,他反倒沾沾得意,“朕可是尋了個好法子懲罰瑜寧,她不是在意吳應熊在意得緊嗎?吳應熊連她都不讓碰的蘭花,朕偏就拿來,這下子吳應熊難受,她自然更難受,朕就是要她嚐嚐那種滋味,誰讓她口不擇言,胡說八道。”
那日被封存心底的赫楨從公主口中橫衝直撞而來,別說皇上受不了,就連我都心虛。回首歷歷往事,若我此生不對皇上生情,或許想起赫楨時,尚覺少些愧歉。到如今,我竟有些無法正視自己,還有他?
突然皇上話鋒掉轉,阻斷了我的遊離思維,“朕記得不曾下令不許你看,任在送過來時,你竟沒問任在?也不曾揭開看過?”
我茫然不解搖搖頭,他嘴裡嘟嚷着,“你呀,都在忙些什麼呢?怎就如此事不關己?”
接連催促我把任在送過來的托盤拿來,燭火的閃亮不知何時撲進他的眼裡打滾,興奮在他眼中連蹦帶跳。
菱香把托盤原封不動端上,書屋只留下皇上與我,下人們領命通通退出。
皇上親自揭開明黃錦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目所觸,那描金彩色雙龍戲珠的匣盒蓋面依舊光華灼灼。啓開墨盒,那雕龍繞體的烏漆墨錠依舊豐神異彩。
“皇上,墨錠明明已被下令銷燬,怎就完整無缺擺在了妾妃跟前?”難以置信,驚歎號催促問號飛入我眼中亂舞。
“朕下令銷燬,自然就已經銷燬。這是安親王給朕捎來的厚禮,絕品好墨,朕愛不忍釋。”好一個促狹的眼神,好一派促狹的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