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召來到北海, 在任公公的引領下,走過永安橋,上瓊華島, 拾級而上白塔山, 最高處聳立的便是建於順治八年的白塔。這座藏式喇嘛塔, 塔身呈寶瓶形, 上部爲兩層銅質傘蓋, 頂上設鎏金寶珠塔剎,下築折角式須彌塔座。
白塔寺西側悅心殿,正是今日皇上召見瑜寧公主以及額駙吳應熊的殿閣。
午後的烈日毫不留情灼烤大地, 但是臨水而立的瓊華島,島下的碧波浩淼似乎吸納了層層熱浪, 再加上島上綠蔭如蓋, 殿閣樓亭掩映於蒼松翠柏之中, 熱氣似乎又被化解許多。走進悅心殿時,我竟然感覺清涼舒心, 不覺酷暑難耐。
“墨蘭,朕心裡痛快極了,收復雲南,南明覆滅,整個大陸版圖盡歸屬我大清。到時再收回鄭成功蹲踞的臺灣, 朕一統天下的夢想就可實現, 朕總算沒有辜負列祖列宗。”
順治十六年一月, 安遠大將軍信郡王多尼、徵西大將軍平西王吳三桂、徵南將軍固山額真趙布泰會合, 商議分兵進取雲南。多尼自貴陽入, 吳三桂自遵義入,趙布泰自都勻入, 擬訂十二月會師雲南省城。
不料戰事進展神速,三軍一路追擊,南明永曆帝被迫逃入緬甸,與南明軍主帥李定國失去聯繫。磨盤山戰役後,李定國率領部分軍隊向南撤退,崎嶇於雲南邊境地區。
三月,三路大軍俱入省城,捷報傳來,皇上大喜,下令嘉獎。五月,皇上諭戶部、兵部,雲貴新入版圖,特發帑銀三十萬兩,以十五萬兩賑濟兩省真正窮民,其十五萬兩,令洪經略收貯,如見進討三路大兵有需餉甚急者,立行接濟。
皇上與我分享好消息時,興奮的笑容猶如外頭陽光下的水面熠熠生輝,受他愉快心情的感染,我也會心地面帶微笑聽他說,看他樂,與他一同歡喜。
“墨蘭,平西王自從歸順我大清以來,確實立下汗馬功勞,朕已下旨賞賜吳三桂。這些年,吳應熊在京辦事倒也利落,有些能耐,看來皇額娘當初讓瑜寧下嫁吳應熊,也不算委屈了瑜寧,你說呢?”
皇上賞賜平西王蟒袍、蟒褂、帽帶、玲瓏刀、小刀手巾、合包、靴襪等項全副及玲瓏撒袋一副,弓箭俱全,玲瓏鞍轡馬一匹,皇上御用衣一領。平西王戰績顯赫得到厚賜順理成章,而留京的吳應熊也藉由父王的戰績,受到皇上指派的機會逐漸增多。
當初還因爲下嫁漢人抱怨不休的瑜寧公主如今可算是揚眉吐氣,別說是今日皇上特意召見,就連晚宴太后也在慈寧宮備下,專門款待他們夫婦倆。
“額駙辦事如何,皇上心裡有數,妾妃是女人,想的無非也就是額駙是不是心疼公主?有沒有好好照顧公主?”說我眼界狹隘也好,見識短也沒關係,無論夫君再怎麼能幹,身爲女人,對夫君的期盼怕是更在意他的心。
果真,皇上搖搖頭,“你們女人呀,也就會想這些。”
忽然他又自信滿滿地問我:“墨蘭,朕自個兒覺得挺心疼你的,是不是?朕也有好好照顧你,對吧?”
哪有他這樣自賣自誇的,我笑,不回答他。他不甘心,再問,我仍舊只笑,不開口。他來了勁,非要我說個明白,嘴上不依不饒問着,手也閒不住伸過來拉住我,想往他懷裡拽。
門外就有奴才、侍衛候着,他怎麼沒羞沒臊的。我努力掙扎往後縮,可敵不過他的力氣,生生被他拽去抱在了懷裡,嘴湊到我耳邊,熱浪翻騰,“竟敢不好好回答朕,是不是想讓朕罰你。”
滿面紅豔,愛口識羞,只盼着他快放手,別讓外面的人看了笑話去。蒼天有眼,沒能如他願,公主和額駙的到來打斷了他的手口並用。
算起來我有很長時間沒見公主,奴婢小心翼翼扶着她進來時,就連吳應熊也在一旁搭把手,生怕她有個閃失。公主略微豐腴的臉蛋紅撲撲,汗珠子在她的喘息聲中接連滾落,嬌小的身軀挺着圓鼓鼓的肚子,一手拖着腹部,一手忙不迭揮着手裡的手帕又是抹汗又是扇風。
見狀,我趕緊過去扶她,行過禮後,方一落座,公主小嘴就忍不住抱怨起來,“皇帝哥哥,你倒是會挑地方,故意使壞,不是?我這個樣子爬那些臺階,我容易嗎?”
吳應熊趕緊起身,恭敬地解釋,“皇上,公主她身子不便,確實累壞了,說話不敬之處,請皇上恕罪。”
皇上倒也不以爲然,示意他坐下,“瑜寧在朕跟前向來如此,不必大驚小怪,都是自己家人,你也放開些。”
宮女的水才送過來,滿滿一杯,公主着急得大口咕嘟咕嘟全下,吳應熊趕緊不住提醒,“慢點,別喝那麼急,歇一會兒自然就覺着涼快了!”
公主放下杯子,衝吳應熊甜甜一笑,溫順地應承,“我熱嘛,聽你的,第二杯我慢慢喝!”
兩人這一出親密的情真意切,看得我與皇上相視而笑,皇上接着就忍不住逗弄起來,“額駙,你倒是把瑜寧養得好呀,竟把她吃得胖乎乎、圓鼓鼓,朕險些認不出來。”
吳應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知該如何回話,倒是公主無所顧忌,“皇帝哥哥,明明知道人家有孕在身,還嘲弄我,女人懷了孩子不都是這樣嗎?”
皇上可不管,繼續拿她身形開玩笑,瑜寧也不甘示弱迴應,兄妹倆你一句我一句熱鬧得緊,聽得我笑容滿面,吳應熊則一直俯首,時不時看兩眼公主。
“皇帝哥哥,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對墨蘭不好,是不是?應熊心疼我,把我養得像個圓球,墨蘭可倒好,瘦弱得連陣風都能把她刮跑,你倒是也把她養成個胖子給我瞧瞧。哈哈,在這一點上,皇帝哥哥可是被比下去啦!”
此話一出,慌得吳應熊快速起身,立刻跪下,“皇上恕罪,公主說笑,皇上對皇貴妃恩寵有加,大家有目共睹,應熊卑微之輩,豈能相提並論。”
公主的直率,吳應熊的惶恐,皇上的尷尬,我的難堪,這四人的神色一下子變得異彩紛呈。
氣氛瞬間遠離愉快、和諧,眼見吳應熊的爲難,公主居然二話不說主動俯首認錯,皇上讓吳應熊起身,她看向吳應熊的眼裡都是心疼。這一次,我爲公主的細心關懷愣住。
吸取經驗教訓,皇上的問題轉向了吳應熊,公主則乖巧地吃起桌上的點心,我不由暗暗驚歎,吳應熊到底對公主施了什麼魔法?
“額駙,收服滇黔,朕心喜悅,平西王幸苦了!”
“滇黔平定,此乃皇上聖德兼備,父王一心爲朝廷效力,不敢居功,謝皇上體恤。”
“吳應熊,”皇上連名帶姓這麼一喊,正與公主對視歡笑的我們趕緊看向皇上,只見皇上面生不快,頓時我立刻反應過來,吳應熊這口號式的官腔用錯了地方,用錯了人。即便不喜歡,可難得見到公主,我焦慮的眼神轉向皇上,期盼他不要發作。
他快速收起怒氣,但也是一本正經,“額駙,怎麼連你也這樣,朕不喜歡這些溜鬚拍馬的花言巧語,什麼聖德兼備,朕有自知之明。自己人就該說些實在話,朕不愛聽虛的,別在朕跟前說這些客套話。”
前兩天,有大臣上疏,滇黔底定,率土同歡,應行祭告典禮,宣捷報,上表賀,稱讚皇上功德。皇上准許舉行祭告,同時卻斥責大臣:“大兵開服滇黔,業成一統,皆賴上天眷命,□□太宗功德貽庥,非朕德威所能自致,何敢居功,宣捷表賀等禮,俱不必行。”
吳應熊本想再次起身請罪,公主一看,嘴裡的點心還未嚥下,急得口齒不清辯解道:“皇帝哥哥,他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罵他。”
陪在皇上身邊這些年,我很理解吳應熊的誠惶誠恐,再謹言慎行,即便了解皇上的性子,也很難句句說對,不免同情吳應熊。
皇上吩咐我帶公主到外面走走,他有話私下與吳應熊說,臨出門公主還不忘請求,“皇帝哥哥,不要再訓斥他,好不好?”
雲依亭中,不時吹拂而來的涼風卻是不能撫平公主的焦躁,“墨蘭,也不知皇帝哥哥要與他說些什麼?不知他能不能好好回話?聖德兼備不是誇讚皇帝哥哥嗎?怎麼反倒讓皇帝哥哥生氣了?皇帝哥哥真是喜怒無常,這不是爲難應熊嗎?”
看到公主一而再再而三的爲吳應熊着急,我卻忍不住笑了,她可真是把吳應熊擱到了心坎上。
不是不能誇皇上,卻是這“聖”字皇上不喜歡。之前皇上就下令不許稱“聖”,前幾日,又有漢大臣奏言,褒讚皇上文德武功、史不勝書,請求仍加聖號,宣示中外,以慰天下臣民之瞻仰。
此舉不僅沒能誇得龍顏大悅,反倒令皇上感到厭煩,批覆道:“人君政事得失,全在實行,無關稱聖。前諭不許稱聖乃朕本懷,非虛爲粉飾。”並嚴肅告誡大臣不得再上此種奏摺。
“公主,皇上一心實實在在理政,不曾懈怠。皇上跟前若是實在話,即便粗糙些,他能接受,但若是虛幻漂浮不求實際,反倒惹他生厭。額駙只需勤懇做事,即便嘴上不會歌功頌德,皇上也會重視他。”
公主嘖嘖嘆道:“墨蘭,你可真是了不得,難怪皇帝哥哥總召你去乾清宮陪他,應熊說得沒錯,讓我瞅準機會朝你打聽,這事兒肯定能成。”
安遠大將軍信郡王多尼、徵西大將軍平西王吳三桂、徵南將軍固山額真趙布泰在雲南省城會合後,三路大兵如何分流駐守?鑑於雲南山川險峻,幅員遼闊,洪承疇上疏請求皇上定奪誰來鎮守雲南。
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商議,平西、平南、靖南三藩內,應移一王,駐鎮雲南。皇上最後裁定平西王駐鎮雲南,平南王駐鎮廣東,靖南王駐鎮四川。
“公公捎信過來,說是讓應熊打探一下京城的意思。說什麼一山不容二虎,人多嘴雜,歸由一人統率也好便宜行事,否則各自爲陣,反倒軍心不穩,不利於齊心剿滅南明殘餘勢力。”
公主一口氣說出這些話後,顯是對自己的表述相當滿意,“應熊說,皇帝哥哥時常宣召你陪在他左右,雖只是端茶遞水,可是很多事情你都知道,特別是皇帝哥哥的心思你怕是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公公這些說辭,你明白嗎?”
吳應熊的話也對也不對,我確實時常陪在皇上身邊,朝堂上很多事情我確實知道,皇上的性子我也清楚,就連他的心思我也明白一些。可有一點,我必須謹記,他告訴我多少,我就該知道多少,而且完全上鎖,絕不和任何人討論這些。
方纔看着吳應熊小心呵護公主,我心裡還不由生出羨慕,而公主對吳應熊的在意,更是讓我感覺出公主的真情。但是此刻公主居然開口向我打聽皇上的心思,我卻又恍惚吳應熊對公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