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姍對上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怎麼,要說的話都被卡在了嗓子裡,怎麼也說不出口。
男人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又重新把眼睛闔上了。
過了許久,在一片沉默中,他忽然聽到她低低的嗓音:“我就跟你結婚。”
車裡的保鏢都是江姍從歐洲帶來的,沒有一個人聽得懂中文。她卻還是把聲音壓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連唐季遲都險些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江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完這句話,卻發現男人面不改色地坐在那裡閉目養神,好像完全當她的話是耳旁風,心裡不由得有些惱了,臉蛋漲得微微發紅,“唐季遲,我說我要跟你結婚。”
被她點了名,他也不能再裝聽不見,皺着眉頭,淡淡道:“理由。”
“你在這件事上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不能虧待你。”她說得大義凜然。
男人俊朗的眉頭間褶皺更深了,片刻,卻又展了眉宇,睜開眸子瞧着她,低聲嗤笑,“知道我幫了你,你還以怨報德?”
以怨報德?
江姍的中文雖好,卻還是用了好半天時間,才理解了他這話的意思,美眸瞪圓了些,柳眉倒豎,“唐季遲,跟我結婚很委屈你嗎?”
還以怨報德!說得好像她是沒人要的剩女、非要往他身上貼、還逼着他接受似的。
唐季遲側頭看着她,蹙了蹙眉,“你想怎麼理解都可以,但是我現在沒什麼心思談婚論嫁。”
“爲什麼?”
江姍愣愣地望着他,出門前的疑惑又一次涌上心頭——
今晚本來她都已經睡下了,是下人突然敲響了她的房門說,唐少爺來了,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
江姍換好衣服下樓就看到男人坐在沙發上,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似往常那般平靜淡然,而是深深裹着某種極度陰沉的戾氣。
她的睡意頃刻間消了三分,眼皮跟着一陣猛跳,不得不伸手揉了揉眼睛,才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問:“唐少爺這麼晚了,有何貴幹?”
而他卻開口就是一句:“跟我走。”
江姍冷睨着他,“唐季遲,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他說讓她跟着他走,她就要跟着他走?
當她傻了嗎?
男人看也沒看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嗓音冷漠如斯:“想救你哥就跟我走。”
江姍心裡“咯噔”一聲,最後那點睏倦之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若有所思地審視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咬了咬牙,最終跟了上去。
誰讓這個可惡的男人拿捏住了她的軟肋,針紮下來幾乎是一紮一個準——和Lenn有關的事,她除了乖乖聽話,沒別的選擇。
令江姍震驚不已的是,唐季遲在車上竟然告訴她,半個月前在梵蒂岡,他投了江家一票。
江姍用了整整三分鐘才徹底消化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可是她卻始終都不明白,他爲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告訴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如果他想說,大可以在投票當天就告訴她。
如果他不想說,拖到新年伊始公佈選票結果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問題。
爲什麼偏偏是現在,這個颳着冬日的冷風的、已經過了零點的後半夜?
彷彿化成一尊雕像的男人終於動了動,給了她一點反應,“你堂嫂出事了。”
江姍震愕,“什麼?”
唐季遲卻沒再多說一個字。
因爲悠悠出事了,江臨必然會不顧阻攔趕到醫院去。
這種行爲無異於罪上加罪,接下來上面將會怎麼處置他,就是個大問題了。
思及至此,他狠下心,在悠悠還沒做完手術的時候,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醫院去找江姍救場,卻在車上接到阿青的電話說,人沒救過來。
饒是就唐季遲早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在那一瞬間,還是心痛得恨不得讓江臨跟着一起去死!
他讓司機將車停在了路邊,不想再去找江姍,也不想再管江臨的死活,甚至在內心深處覺得,就算是江臨真的死了,也是他應得的報應。
而就在他準備順其自然,放任自流的時候,腦子裡卻忽然又閃過那天在法院門口,那個高傲的女孩低下了頭,一字一頓地說:唐少爺,我求你。
低聲下氣地懇求他,眉眼卻又帶着她一貫的高高在上,帶着江家後裔與生俱來的矜貴和傲慢。
不知怎麼,就握緊了拳,鬼使神差地對司機說了句:“開車。”
原不原諒江臨,都是悠悠該做的選擇——如果她選擇原諒,那麼他就沒有必要讓江臨去死;如果她選擇不原諒,那麼江臨,連陪她一起死的資格都沒有!
*
事情發生後的第二天下午,江姍又一次來到了江宅。
也許是馮青雲特意吩咐過,她進入別墅的時候沒有遭到門口守衛的攔截。
她在那間偌大的臥室裡找到了男人。
狼狽,落魄,西褲上沾着泥土,原本熨燙得一絲不苟的白襯衫此時皺皺巴巴的,釦子也是半系半解,露出他結實而肌理分明的胸膛,右胸口上那道猙獰蜿蜒的傷疤隱約可見。
他就這麼躺在那張雙人牀上,閉着眼睛,整個人陷在柔軟的牀墊裡,好像陷在了走不出的困境中。
那張英俊而淡漠的臉上佈滿青紫斑斕的痕跡,應該是和人打過一架,嘴角的血跡也沒有清理過。
從小到大,Lenn從來都是進退有度,做事情有條不紊的。
江姍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見到他這副樣子。
心裡竟有些止不住的難過。
她扶着門框,慢慢蜷縮起手指,在門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
男人沒理會,如果不是他躺在那裡,胸膛細微的起伏能被看見,江姍幾乎要以爲他已經死了。
她低聲道:“Lenn,我來看你。”
牀上的男人還是沒動。
江姍喉嚨一緊,乾澀道:“段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我知道你傷心,但是逝者已逝,現在最重要的是你怎麼從這裡離開。”
她說完,卻沒得到男人任何一丁點回應。
江姍頓了頓,邁開步子準備進屋,可她的鞋尖剛剛沾上臥室的地毯,便聽到牀上傳來兩個陰寒冷漠的字眼:“出去。”
江姍愣了一下,又縮回了腳步,皺眉看着他,“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男人不再說話了。
但是江姍卻從這樣的沉默裡讀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願意離開這棟別墅,這間臥室,這張牀。
她握緊了手,冷靜地問:“你就想在這裡躺到死了嗎?”
知道男人不會回答,她又道:“連給她報仇都不想了嗎?”
她的視線緊緊攫着牀上的男人,在聽到她這句話的時候,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攥了攥。
江姍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咬牙道:“被他們逼到這個份上,你還要忍氣吞聲下去嗎?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什麼都做不了!再來一千次,一萬次,你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被那些人害死!我早就說過,以你的能力,不該屈就於這個讓你連拳腳都施展不開的地方!”
“我明白八年前的事情讓你對江家有很深的隔閡。”江姍道,“但是如今你龍陷淺灘,虎落平陽,一天不拿回原本屬於你的東西,你就一天要受制於人!別再想着過什麼平凡的日子了,你從出生那天起,從你被烙上Willebrand家嫡長子的名號那天起,就註定了與平凡二字一輩子也搭不上邊。”
“不與天鬥,不與人爭,你想踏踏實實地過你的日子,結果呢?你放過了別人,他們現在卻不放過你!”
她的話音擲地有聲,久久在臥室裡環繞。
牀上的男人張開了眼睛,薄脣翕動,似笑而非笑,怎麼看都帶着一股子讓人不寒而慄的冰冷,“是誰讓你來跟我說這些話的?”
有那麼一個瞬間,江姍被他漆黑無物、卻又深邃得可怕的眼神嚇得差點往後退去,她卻還是鎮定地迎着他的目光,“是誰,你不知道嗎?”
“八年前,我被他押着坐在車裡,親眼看着我母親死於非命的時候,我就對自己發誓說,這爵位,我一生都不會接受。”
他淡淡的嗓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其中蘊藏着什麼情緒,江姍完全聽不懂。
因爲她未曾見過八年來江臨每到五月,就在祁門的佛寺裡抄經、聽方丈講經的樣子。
她也無法體會他那顆充滿了怨恨的心一點點變得靜如止水,只想要過平淡日子的那份心情。
她更不知道,他無數次在母親的墓碑前起誓,江家和教廷,不容退避的時候,必要的交集或許會有,但是終其一生,他絕不會爲江家和教廷所困,亦不會接受那曾經害死了他母親的爵位。
江姍沉着眸光,只道:“你想爲段悠報仇嗎?如果想,回到江家,接受爵位,是你唯一的機會。”
要麼背叛曾經在母親的墓碑前立下的誓言。
要麼就被困死在這裡,什麼都不做。
真的是,好難的抉擇。
“我先回去了。”江姍低聲道,“明天我再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她走後,男人撐着牀墊坐了起來。
黑眸裡涌動着深沉可怖的暗流。
他走下牀,坐在牆角的那隻單人沙發上,眼前滿是她平時窩在這裡看書的樣子。
臥室的這個角落裡堆滿了她的東西,回過頭就是她出事前還在看的書,男人低下頭,順手從牆角的毛絨絨的毯子上撿起幾本,手指卻無意間勾住了一根裝訂書本用的草繩。
他想收回手,卻晚了,那些被打好孔、用繩子穿好的紙張紛紛散開,男人皺了眉,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整理好,撿了起來。
看清上面的字跡時,他死水般的眸光霎時間電閃雷鳴,地覆天翻。
久久,紙張從他手裡滑落,他弓着身子攤開手掌,將整張臉都埋了進去。
……
翌日,江姍依言來到別墅找他。
男人已經穿戴整齊,端然立於書房之中,見到她來,只有一句話:“我跟你回去。”
江姍心中陡然一顫,那一刻,她在他冷峻的五官中再也找不到曾經的溫淡儒雅,眉眼亦是沉穩中透着張揚和凌厲。
攝人心魄的冷銳從他面部輪廓的每一寸線條裡破壁而出。
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可她就是無端覺得,這個男人好像……
變了。
*
段子佩不清楚這兩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段家老宅前24小時都有一羣人持槍鎮守,而那個封鎖了他全部出路的男人,卻未曾出現過。
思來想去,他給米藍打了個電話,對方立刻開着車趕來。
現在全世界都知道米董事長是傅三爺心尖上的人,誰也不敢對她放肆,尤其,傅三爺還是江先生的兄弟。
門口的人猶豫片刻,還是將米藍放了進去。
米藍一開始看到這架勢還覺得奇怪,可當段子佩把來龍去脈講清楚以後,她整個人顫抖了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過她子衿出事的消息,怪不得她這兩天遞上去的探視申請都被駁回了!
因爲囚犯已經不在牢裡了!
她望着躺在牀上,眉眼蒼白的沒有半分血色的女人,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女人的臉格外削瘦病態,原本精緻的弧度現在只顯得犀利而有棱角。而那雙褐色的眸子,就這樣靜靜地閉着,好像再也不會睜開。
她的樣子很安詳,不知道她疼不疼,難受不難受,身旁各式各樣的機器擺滿了半間屋子,許許多多的管子插在她身上,還有罩住口鼻的呼吸面罩。
段子佩看着悠悠毫無知覺的模樣,亦是覺得沉痛難忍,他攥着拳頭,壓低了聲音道:“她可能一輩子都只能這樣躺着了。”
米藍噗通一聲跪倒在她牀前柔軟的地毯上,握着她連骨頭都那麼柔軟、沒有半點力氣的手,帶着哭腔道:“子衿,子衿,你醒醒啊。”
一輩子有多長。
她連想都不敢想。
段子佩闔了下眸子,生生壓下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溼意,“她應該……聽不見你說話。”
米藍也像聽不見他說話似的,不停地在段子矜耳邊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麼。
最後,她轉過頭來,眸間冷意迸射,“是誰把她害成這樣的?爲什麼會突然早產?”
段子佩額間青筋一跳,咬牙道:“這件事以後再說,這筆賬我遲早會找他們算,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須要想辦法帶她離開這裡。這裡太危險了,這兩天來,除了江臨,監獄那邊也來過不少人確定她身亡的事情,她不能繼續留在國內了,我要帶她回美國。”
米藍抹了下眼淚,站起身來,“你叫我來就是爲了這件事?”
“是,我需要你幫忙。”
“你說。”
“我們公司在中國發展得很順利,如果這時候我突然回美國,容易讓人起疑。你找些同行假意攻擊總部,在美國鬧些事端,然後以董事長的名義調我回去主持大局。”
米藍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整件事情該如何進行,“好,給我三天時間。”
“還有,我現在被江臨看得死,沒辦法出去,你下次來的時候……帶些奶粉過來。”
“奶粉?”米藍又是一驚,很快的,眼裡蒙上水霧,不可思議地望着牀上早已失去全部知覺的女人,“是她的……”
段子佩總算露出了點欣慰的神色,“是。”
“好,好……好!”她激動得有些慌張,一下子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放,“奶粉,紙尿褲,還有,還有什麼,衣服?褲子?嬰兒牀?玩具要不要?”
段子佩望着她,表情似是無奈,“你帶這麼多東西進來,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裡藏了個孩子嗎?”
米藍撫摸着自己的胸口,喘着氣道:“不,不是……我有點……”
太高興了。
“我在這裡留不了幾天,也用不了什麼,我走了以後,這屋裡的東西就交給你善後了。”
“沒問題。”米藍道,“這兩天我先安排人把美國那邊的醫療設備準備好。”
段子佩對她的行動力很是放心,畢竟她和他是生意上的合作者。
一開始他也不相信這個看上去溫涼無害又優柔寡斷的女人能做出什麼大事,但事實上,她的學習能力簡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要有人稍微點撥她一下,她就能帶來非常超出人預期的優秀結果。
“我先回去了。”米藍道,“明天我就把東西送過來。”
“好,你自己小心,傅言在你身邊應該留了不少人。”
“我有分寸。”
*
米藍把段子佩所需要的東西全部送到的第二天,江臨本人親自出現在了段家老宅門前。
段子佩早料到他會再來,卻沒想到中間隔了這麼些日子。
段子佩一步步走下樓梯,打開別墅的大門,冷眼望着對面同樣面無表情的男人,“你又來這裡做什麼?”
“把她的身體交給我。”
“給你?”段子佩冷笑,“你當我是瘋了嗎?”
幾天前還只是要見她一面,如今,這是直接要從他手裡奪人了?
他打量着不遠處的男人,西裝裹身,襯衫的顏色也同樣深暗,襯得男人那張俊臉更加的冷漠無情,眼角眉梢淡淡的、鋒銳的弧度,無形間彰顯出一股透出藐視一切又不容違逆的狠戾與霸道,周圍的空氣都隨着他寒氣四溢的眉眼而凍結。
也許段子佩的錯覺,他竟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在某些抓不住痕跡的地方,變得有些陌生了。
還是曾經那張英俊如玉的臉,氣質卻完全被顛覆,曾經的虛懷若谷、溫文爾雅彷彿被一刀一刀剜去血肉,削出尖銳鋒利的弧度,生生塑成了如今的陰暗沉鶩。
段子佩忽然想,江臨今天站在這裡,大約是抱着不擇手段也要帶走悠悠“遺體”的決心。
他憑什麼?
“你可以繼續攔我。”男人的語氣無波無瀾,“我不會殺你,但我也不介意你下半輩子都在輪椅上過。”
說着,他身後的人紛紛架起了搶,瞄準了段子佩的腿。
“江臨,我就算死,也不會讓你見她,你一輩子都失去她了,再也見不到了!”
也不知他的哪個字挑動了男人的神經。頃刻間,段子佩在他臉上看到了異常明顯、毫髮畢現的晦暗和戾氣。
“我要她。”男人一字一字,極低極冷,清晰無比,“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