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季遲看到她的時候,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凝滯,但還是很紳士地掐滅了手中的煙,淡淡道:“是你。”
段子佩並不認識眼前的女孩,只覺得她的相貌清麗脫俗,擁有西方人深邃的五官,又不至於立體得太過誇張,一切的一切都恰到好處。
皮膚不是病態的白,而是被陽光曬過後自然形成的、非常健康的顏色。棕褐色的長髮燙着漂亮的卷,像極了上世紀西方電影中的貴族千金,一頂淑女帽設計得簡約又別緻,將她與衆不同的氣質襯得恰到好處,明眸皓齒,嫵媚卻又端莊,有種說不出的、令人矛盾的驚豔。
尤其是她一雙藍得偏紫的眼睛,蒙着一層禮貌的微笑,深處卻是冷靜,從容,落落大方。
“是我。”她說話時,語調和語速始終保持在同一個節奏,有條不紊的優雅。
“你來這裡幹什麼?”唐季遲瞥了眼不遠處在陽光下顯得別樣宏偉的人民法院,心裡略微有了計較。
“你真的不知道我來這裡幹什麼?”她含笑問。
唐季遲眸光一緊。
她卻又道:“唐少爺方不方便和我上車談談?”
唐季遲略略看了段子佩一眼,想是她有什麼話不希望被其他人聽見。
段子佩現在也沒心情過問別人的事,擺了擺手走遠了幾步。
保鏢拉開了車門,女孩和唐季遲一左一右坐進了寬敞的後座。
唐季遲看着她,“江小姐,你想和我談什麼?”
眼前這個女孩正是江家二爺的長女,江姍。
江姍看着他,不閃不避,“我堂哥找過你,是不是?”
唐季遲漆黑的眼裡好似沉凝着墨色,抿着脣,不置一詞。
江姍也不等他回答,便道:“我就開門見山的說吧,放棄你和江臨達成的協議,跟我交易。”
坐在她身側的男人一身深色的西裝襯衫,修長淡漠,渾身上下透着一股上流社會成功人士的範兒,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眸,聚起鋒芒時,很少有人敢迎着他的目光。
但江姍敢。
唐季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這個一舉一動都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穩重的女孩,也不再遮掩,慢條斯理道:“江小姐,你要知道我是個商人,商人最看重誠信,我既然已經答應了江臨,怎麼能輕易反悔?”
“誠信?”女孩的脣角染了笑,冷淡而有些深藏不露的嘲諷,“我還以爲商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你這麼說倒也沒錯。”唐季遲從善如流地承認道,“他承諾的事,讓我很動心。”
“一個心有所屬還懷着別人孩子的女人,就讓你很動心了?”江姍輕描淡寫地評價,聽不出褒貶,“唐少爺,你還真不挑食。”
唐季遲似笑非笑,“那江二小姐能給我什麼呢?”
“我。”江姍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把我自己給你,夠不夠分量?”
這話確確實實讓一貫從容不驚的唐季遲瞬間震愕。
有那麼幾秒種,他甚至有些啞口無言。
江姍知道他是聰明人,也不再解釋,只等他自己考慮。
唐季遲自然她的意思。
一個她,自然是比不了悠悠的。
但她不是一般人,她是江家的千金,她身後所代表的,是將近整個教廷的中樞權力。
雖然江家這次投票一定會落敗,但至少,根基還在。
“這個條件確實讓我動心。但是交易有來有往,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江姍望着他,緋紅的薄脣吐出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唐季遲臉上的笑容驀地擴大了,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可是江二小姐,你要知道,不娶你,聖座的位置就是我Town家的囊中之物。”
“但Town家在英國紮根,英國有國教。在羅馬教廷裡已經被視作異類,Town家就算拿到權杖,也無法讓所有人臣服。”江姍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平靜中卻莫名有股令人信服的沉篤,“你和江家聯手就不同了,唐少爺,你懂我的意思。”
唐季遲很懂。
江家雖然在參與投票的家族勢力中落了下風,可在羅馬教廷裡的幾億教衆裡,是一呼百應、威望極高的。
如果他和江家聯手……
唐季遲望着窗外,眸中流淌着深深的凝思。
江姍知道他動搖了,又下了一劑猛料,“唐少爺,你要明白,就算我堂哥不在了,她也不一定會愛上你。你知道我堂嫂那個人,原本就對你愧疚,而你在她眼裡又這麼優秀,她不會帶着我堂哥的兒子來耽誤你的人生。與其再花幾十年的時間去追一個可能性,你爲什麼不選擇身邊唾手可得的確定性?”
“唾手可得的確定性?”唐季遲轉過頭來,湛黑的眸子裡倒映着女人清妍絕色的臉。
“我可以愛你。”江姍說。
唐季遲的眸光陡然轉深,就這麼看着了她許久。
突然,他伸手抵住了江姍身後的車窗,結實而挺拔的身軀毫無徵兆地壓了過去。
江姍的骨架本來就不算大,此刻下意識縮成一團,整個人都顯得楚楚可憐的小。
她閉上眼睛,咬着嘴脣,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必須的,江姍,你不能躲。
男人卻遲遲沒有對她做什麼,低低的笑聲從她頭頂上傳來,“你也有怕的時候?我還以爲江二小姐天不怕地不怕,膽子大得很。”
我可以愛你。
意思就是,我現在不愛你,但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愛上你。
唐季遲面不改色地從她身上撤開,“放心,這是法院門口,我就算本事再大也不敢在這對你做什麼。”
江姍睜開眼,藍紫色的眼睛裡盛滿刻意壓制的冷靜,說話的語氣有些不穩,氣勢卻還在,“就算你真的在這對我做了什麼,我也不會告你!”
唐季遲又笑了,睨着她,“爲了你堂哥,這麼豁得出去?”
江姍沒吭聲,表情很倔強。
“可是我對一個沒長開的小丫頭,沒什麼興趣。”男人淡淡闔上了眸子。
這話無疑是用刀狠狠戳傷一個女人的自尊,但江姍卻好似對此全無知覺,只是看着他,“唐季遲,你答不答應我?”
“讓一個男人下這麼大的血本去救他的情敵,江姍,你覺得我心有多大?”
江姍還是目不轉睛,眼神動都沒動一下,“那要看你對我堂嫂的愛有多深,夠不夠成全她。”
她說完,稍稍低下了頭,脊背卻挺得很直,“唐季遲,唐少爺,我知道今天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站在你的立場上,你並沒有出手幫忙的義務。我也知道,你一旦出手,會給Town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導致你無法面對家族宗親,無法和那些信任愛戴你的子民交代,甚至淪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既然你都知道,還來找我幹什麼。”唐季遲沒給她說完的機會,“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我也一樣。如果事情有你想的這麼簡單,你堂哥難道會放着這條路不走?哪怕有任何一條退路,江臨都不會做出這種選擇。你走吧,今天這些話,我就當從來沒聽過。”
江姍心裡驀地冒出了什麼念頭,擡頭直直地看着他,那目光竟是凌厲直白得要射進人心裡,“是不是因爲你討厭我?”
唐季遲臉上沒太大波瀾,語氣也如是往常,“我對你確實沒有什麼好感。”
江姍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坦率地承認,臉色“唰”地白了。
“但是我拒絕你,不僅僅是因爲個人感情。”他哂笑,“我沒你想得這麼無聊。”
江姍懂他的意思。
唐季遲是說,他對她的感覺,喜歡也好、厭惡也罷,無論是什麼,都到達不了和大局相提並論的地步。
不知怎麼,心竟然微微刺了刺。
“唐少爺。”她將頭重新埋下,這次埋得更深,一字一字冷靜道,“我求你。”
這是江姍二十一年來第一次對人用一個“求”字。
爲了江臨嗎?
是這個女孩比表面看上去的冷硬要心軟太多,還是,她的心狠和苛刻,從來只是對她自己?
這位嚴以律己的江二小姐啊,世界上爲什麼會有她這樣的女人?
唐季遲看了她幾秒,別過了頭,言語中含着幾不可聞的嘆息,“對不起,這件事我無能爲力。我是個男人,我要對大局負責。”
兩天後,梵蒂岡。
票選結束,按照規定,票箱要封存至耶穌的誕辰,然後開始統計,經過嚴格的審理,在新年當天,結果會被當衆宣讀。
現在剛剛十二月初,也就意味着距離新任教皇掌權,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傅言從總裁辦公室裡走出來時,商伯暘和邵玉城同時迎了上去,卻在看到傅言的表情時,同時怔住。
這個一貫疏雲淡月般、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薄涼的男人,眼眶,竟是微微泛紅的。
他的神色極端平靜,平靜中透着狠戾,鳳眸里布滿了血絲,一下子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傷心還是憤怒。
邵玉城擰着眉頭,看向他身後虛掩着門的辦公室,“大哥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傅言道,“進去吧,公司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交代。”
三人走了進去,商伯暘一眼就看到坐在書桌後方,微微揚着頭看向窗外的男人,剪裁合體的西裝,疏淡矜貴的氣質,五官也是少見的俊美。
這個成熟、沉穩,天塌下來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的男人。
見到他們進來,江臨也沒什麼太大反應,低頭翻開了手裡的文件夾,開始說公司最近的業績和未來的發展方向,低沉而醇厚的嗓音流進午後的空氣裡,一時間顯得寧靜安詳,好像他不是在說什麼動輒進出幾個億的生意,而是在給面前的人講着故事。
幾天前閉庭後,陸君昊把法庭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商伯暘。那時他尚且不能置信,可是此時此刻,看到這個男人云淡風輕的樣子,他忽然有種錯覺,也許大哥是真的不在意。
正說着,虞宋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急匆匆的,很沒分寸的樣子,“先生!”
男人擡頭看過去,語氣與方纔沒什麼出入,卻凝着一股讓人脊背發寒的冷意,“沒看見我在開會?出去。”
“是……監獄那邊的消息。”
男人沒言語,臉上沒有半分變化,卻是傅言先開了腔:“說吧,這裡沒外人。”
虞宋看了主桌後方的男人一眼,見他雖然還是那副深沉緘默的模樣,卻沒出言阻止,便將手裡的文件遞了上去,“先生,這是太太給您的。”
男人眄了一眼,並沒伸手去接,淡淡問:“是什麼?”
“這個……您還是自己看看吧。”虞宋顯得很爲難。
男人俊漠的眉峰間涌起不顯山不露水的厲色,嗓音也結了冰似的,“讓你說你就說,哪那麼多廢話!”
虞宋低了頭,“是離婚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