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護住了懷裡的小傢伙,周圍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她所站立的地方,一時間彷彿成了衆矢之的。
Willebrand公爵雖然年邁,但也沒到不知事的時候,從Leopold家的丫頭一開口,他就察覺到了這裡似乎有些他不知道的內情。
大管家立刻去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回來在他耳邊細細稟報。
老公爵臉上的表情不見變化,手中卻將柺杖握緊了三分。
他淡淡看向自家孫兒帶回來的女人,原本鷹隼般的目光經過歲月的沉澱和洗禮,早已不是當年的銳利逼人,反倒多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幽然。
那女人伸着手,護住懷裡只差一點就能死透的松鼠,表情很鎮定,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他畢竟比他們多活了幾十年,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其實很緊張,緊張得像一隻驚弓之鳥,壓抑的情緒之下,其實是一顆隨時都要崩塌的心。
老公爵微微一哂,對身邊的大管家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Nancy丫頭說的好。這並列第一的情況……幾十年也沒出現過一次,我們還是要儘量避免。其他人如果沒有意見,就按照Nancy丫頭的提議,加試一場,誰能獵殺這隻松鼠,誰就是今天的冠軍,如何?”
他只是象徵性地問一句。
誰都知道,Willebrand家向來說一不二,哪怕在貴族世家中,依舊佔有絕對的主導地位。更何況主意是Leopold家的長女出的,現在她在這個圈子裡無異於女神級別的存在,她的話,說出來便堪比金科玉律。
Nancy優雅地行了一禮,“謝謝爺爺。”
段子矜凝眸看過去。
呵,爺爺都叫上了?
她抿了抿脣,最終還是抱緊了松鼠,對老公爵道:“公爵大人,我有意見。”
話音落定的瞬間,段子矜立刻感到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更深更冷了,身側的男人亦是不着痕跡地蹙了眉。
“我知道,你想救它。”Willebrand老公爵眯眼瞧着她,“但它咬傷Nancy丫頭在先,無論如何,我們都該給她一個交代。更何況,這並不是你自己捕獲的獵物,要怎麼做,需得問問你旁邊這兩個年輕人。”
話說得好聽,無非便是告訴她,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話語權。
段子矜轉頭看向男人,正見他如刀刻般深邃俊朗的臉龐,黃昏的光影明暗交織,他的五官顯得格外清晰利落。用力抿住的脣角幾乎逼成了一條直線,雙眸漆黑如澤,定定望着她胳臂間露出的棕灰色的皮毛,沒有說話。
江臨,他動搖了嗎?
這份動搖,不論是爲了贏過唐季遲,還是爲了給他的未婚妻出氣,都要以殺害她要救的東西爲代價。
段子矜又轉頭看向輪椅上的男人,他亦是不吭聲,彷彿也在思考……
Nancy見狀,走上前兩步,莞爾一笑道:“怎麼,Town少爺不想贏嗎?”
悅耳動聽的嗓音,怎麼聽着都帶了徐徐長長的蠱惑。
段子矜心裡竟無端覺得憋屈。她真是恨透了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連發脾氣都找不到立場。
唐季遲想了想,道:“想贏。”
Nancy脣梢的笑意慢慢擴大。
而男人的下一句話,卻讓她那份擴大的笑意瞬間僵住。
“但是,如你所見,我參加這場比賽,是爲了子衿。”唐季遲說得很平靜,平靜得像在敘述別人的事,“因爲我不服氣,不甘心,覺得自己不比別人差。可是現在想想,感情的事,和勝敗有什麼關係呢?再優秀,也不是產生愛情的理由,你說是不是,Nancy小姐?”
這番話宛如鋼釘,深深插入Nancy的心臟。
疼得她臉上亙古不變的溫婉笑容,忽而那麼一剎那的扭曲。
再優秀,也不是產生愛情的理由。
他在含沙射影些什麼?
段子矜聞言亦是怔住,目光復雜地望着輪椅上面色坦然平靜的男人,很多話像卡在了喉嚨裡,上不去也下不來。
Nancy頓了頓,收起表情裡的不自然,輕笑道:“Town少爺,你的意思是,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把第一拱手讓人了?”
唐季遲的手微微攥了拳,話音迴盪在聚滿人的大廳前,擲地有聲。
“我能爲了她勝,又何懼爲了她敗?”
段子矜身側,男人握緊了她的手。
她回過神來,正看到江臨那雙沉黑如玉、喜怒難辨的眼眸。他的臉色分明是淡的,卻讓人莫名覺得冷,好像剛剛聽到了什麼很令他心情不好的話。
“Lenn。”老爺子在衆人的唏噓中,突然出了聲。
段子矜的臉色一白,只見江臨略沉着眉眼,薄脣緊抿,低低應了一聲。
“Nancy丫頭手上的傷,是這隻小畜生咬的?”老爺子問。
江臨垂眸,面色沉凝,“是我的疏忽。”
“既然是你的疏忽,Town少爺又願意把這個贏得比賽的機會讓給你,你就親手殺了它,也算給Nancy丫頭一個交代。”
段子矜不可置信地望着老爺子。
他的插手,無疑將整件事都複雜化了,局勢可謂是一邊倒。
“爺爺。”
江臨的嗓音啞得厲害,剛吐出這兩個字,那邊Leopold公爵就冷冷笑了一聲:“Lenn,一週前你爲了你的客人,連叔叔送你獅子都捨得殺,怎麼現在爲了Nancy,一隻野松鼠都能讓你猶豫了?Nancy和你十幾年的兄妹感情放在一邊不提,怎麼,你Willebrand家,是把我皇親自授予我的大公爵位都不放眼裡了?”
在場所有人眼皮同時一跳。
這話重了。
老公爵雲淡風輕的表情也是瞬間一斂。
別人只當Lenn與Nancy真的是十幾年的兄妹感情,但是他們兩家再清楚不過,這兩個孩子身系兩個家庭的未來,結婚是最好的方式。這中間的紐帶,絕對不能就這樣斷掉。
Leopold公爵聽說上次江臨爲了他帶回來的女人血洗玫園的事,已是非常不悅,但在那件事上,錯在他的一雙子女,並且Nancy和江臨訂婚的消息也沒有公之於衆,他沒有作爲岳父指責江臨的立場。
所以這一次,他必須要一併算回來。
他倒要看看,他從小看着長大的Lenn,是不是真敢爲了眼前這個女人,忤逆他的意思!
天地間,只有微風吹着樹影在動。
一片靜謐中,段子矜親眼見男人緩緩轉身,走到他身邊,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低聲,語氣很柔和地問:“爲什麼非救它不可?”
他問這話——是真的猶豫了。
段子矜的心臟抽搐了一下,眼裡的情緒很淡很冷,“你要殺它?”
“我問你,爲什麼非救它不可。”江臨靜靜地盯着她的雙眼。
他太瞭解這個女人,如果沒有一個非救不可的理由,她會以大局爲重,她不會爲難他。
可是她這樣突如其來的堅持,讓他覺得很不對勁。若有非救不可的理由……
“那你要殺它又是爲什麼?”段子矜不答反問,迎着男人的目光而上,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聲音,緩慢有力地問,“爲了贏唐季遲、爲了這兩位公爵大人的話,還是爲了給你的未婚妻報仇?”
男人的眸光紋絲未動,淡淡問:“你比較能接受哪一種?”
段子矜的心猛然一震。
旋即,卻揚起笑容,“接受?”
她的笑容一點點變得譏諷,嘲弄,“所以你是在告訴我,我只能接受你的決定了,無法改變了?”
“悠悠。”男人驀地擒住了她的手腕,很用力地握着,薄脣掀了掀,笑意卻平淡到涼薄,“唐季遲能爲你放棄輸贏,你覺得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段子矜一陣見血地指出來,“既然你做得到,那麼你想殺它,就是爲了後兩個理由之一了?”
男人的黑眸寸寸陰沉下去,直到她的手腕都快要被他捏碎了,他才淡淡開口說:“我不能置江家於不顧。”
雖然他離家數載,但畢竟血濃於水,更何況,烏鴉尚知反哺,江家養了他二十四年。
“我懂,江臨,我都懂。”段子矜垂下眼簾,望着懷裡就快斷氣的小傢伙,“可是,Nancy傷了手,你已經打了它的後腿,這還不算出氣?”
男人眉宇沉了沉,半天才說:“這一槍,是她被咬之前打上去的。”
“什麼?”段子矜愕然。
“因爲我沒有殺死它,Nancy去撿獵物時也曾試圖殺它,被我阻止了。”
段子矜順着他的話,接過他沒說完的內容,語氣略顯驚訝,“她受傷是因爲你沒殺它?”
“是。”
“你爲什麼……”
段子矜的話只問了一半,所有的聲音變戛然止在了嗓子裡,她看到了男人沉靜如山巒的視線,淡淡的,分量卻很重,“你說爲什麼?”
因爲他答應過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殺生。
段子矜被他沉甸甸的目光壓得透不過氣來,一邊感動於他的信守承諾,一邊又想問他,既然答應過她不殺生,那現在算什麼,算是萬不得已的時候嗎?
男人好像也在這個問題上耗盡了耐心,將手插進迷彩服的口袋裡,眉間浮動着微不可察的浮躁,“悠悠,我開始後悔我沒一槍殺死它了。”
所以才造就了這種局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到了段子矜耳朵裡,像一把烈火,灼燒着她整個神經。
他如果一槍殺了它,傷的就不是Nancy的手,而是她段子矜的命。
“Lenn。”一道略帶糾結的聲音打斷了他們之間逐漸冷淡的沉默。
段子矜聞聲回頭,看到江南滿面愧色站在不遠處,腳下步伐踟躕,正有過來的意思。
她立刻就懂了他要做什麼,眸光一冷,在江臨說話前,出聲道:“我和你堂哥還有話沒說完,你的事一會兒再說。”
江南一怔,唐季遲卻划着輪椅擋在了他面前,江南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問他:“我想過去說明真相,你爲什麼攔我?”
“你的真相幫不了任何人,只會讓局面變得更亂。”唐季遲一語中的,“你以爲她只是爲了維護你嗎?”
江南愣愣地望着那邊,女人微閉了下褐眸,終於是將懷裡的小傢伙送了出去。
輪椅上的男人沉聲道:“如果你說出真相,你堂哥一定會順着她的意思,哪怕忤逆了所有長輩的意願,你懂嗎?”
“這樣不好嗎?”江南依然不懂,“她不想救那隻野松鼠嗎?”
“她想救。”唐季遲斂眉,脣邊扯起清淺而瞭然的笑,“但她捨不得因爲她的一己之念,讓你堂哥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這樣說,你還不懂嗎?”
巨大的槍聲炸響在空氣裡。
女人在開槍的瞬間轉身,她站得筆直,沒人看到她顫抖的肩膀,和臉上悄然滑落的淚。
第183章 (第一更7千,晚上還有5千,共1萬2,補昨天的)
那一幕,段子矜很久都沒能忘記。
在夕陽傾軋的剎那,天邊最後一縷光芒隨着巨大的槍聲而消散。
她清楚地看到了那隻松鼠最後望着她的眼神。
信任,祈求,還有……深深的茫然。
它大概不知道它的命運會突然發生如此之大的轉變。
段子矜想,她其實應該把它留在山上。
就算死去,也死在它從小生長的環境裡,或許還有親人、愛人的陪同。
而不是這樣,給了它生存下去的希望,又親手將它送入地獄。
段子矜什麼都沒再說,轉身沿着小路往休息廳後方的酒店走去,那是獵場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地方,酒店前一片青青草地,今晚將要舉行篝火晚會。
她親耳聽到身後威廉得意洋洋的笑聲,諂媚又討好地說:“Nancy,今天晚上我就親手把這隻小畜生的皮扒下來,我們拿它的肉開胃。”
段子矜真想停下來轉身抽他一耳光。
可是她不能。
她能做的只有攥緊拳頭,挺直腰板,頭也不回地離開。
江南望着女人踽踽獨行的背影,忽然好像有些明白,這個女人在他們心裡爲什麼這麼特別了。
他身邊,輪椅上的男人亦是沉沉盯着那個方向,江南用餘光掃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唐季遲抿了下脣,“該看她的人不是我,是你堂哥。”
二人一起望向不遠處的人羣。
人羣中,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手裡的獵槍剛剛放下,四周的人立刻圍上來恭喜他時隔八年後重新榮登冠軍的寶座。
若他知道這份沾染着血腥的榮光,到底是以什麼爲代價,他還會覺得值得嗎?
就在這時,人羣中的男人卻將獵槍推到了管家懷裡,他面無表情地撥開人羣,修長的雙腿邁開沉篤的步伐,朝他們二人走來。
江南最先反應過來,叫了他一聲:“堂哥。”
唐季遲擡眼看着在他面前站定的男人,即使是仰着頭,也沒有露出半分弱勢,“這個時候你不去追她,到這裡來做什麼?”
男人湛黑的眸子裡噙着寒芒,未理會唐季遲的問題,反而攫着江南的臉,利刃般的視線穿過他顯而易見的心虛,淡淡問:“你剛纔,是不是想對我說什麼?”
他清楚地記得,在他問段子矜爲什麼非救那隻野松鼠不可時,她百般推脫也沒給出一個正面的回答,而江南卻有些沉不住氣地上前想要說些什麼,結果被她一句話堵了回去。
江南一咬牙,“堂哥,對不起。”
……
所有人都看到,Willebrand家剛剛摘得狩獵比賽桂冠的大少爺,拒絕了旁人的稱讚和誇耀,徑直走向場地外圍,和三少爺交談幾句後,面色倏然一冷。
緊接着便是一拳揚起,在一片驚呼中,堪堪停在了江南鼻尖之前不到一釐米的地方。
那張英俊無儔的臉像是在晚風中結了一層冰冷的霜,深邃的黑眸中,盤踞的陰霾更叫人不敢直視。
直到他疾步離開,場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肅殺之氣才漸漸散去……
他身後,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以兩位位高權重的公爵大人爲最。
Leopold公爵冷笑一聲,滿臉的餘怒未消,“讓他拿個第一名,是種恥辱嗎?瞧他這不情不願的,還給我們這幫長輩甩臉子?子爵大人教出來的好兒子,還真是一身傲骨,無人能及!”
江逢時愧疚難當,他當然知道Leopold公爵生氣的真正原因,不僅僅是愛女受傷,還有江臨帶了別的女人回家的事……
他無奈道:“公爵大人,Lenn孩子從小被慣壞了,是我管教不力。”
Leopold公爵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他可別因爲這事心裡不痛快,再跑出去八年不回來,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誰都知道這事Willebrand家的一塊爛瘡。
要不是真氣到這份上,誰敢當着老公爵的面這麼說話?
這話一出口,江家人臉色皆是一變。唯有江老爺子面沉如水,對大管家道:“去把大少爺請回來。”
“老爺……”
腿長在大少爺身上,他不想回來,他還能押着他回來嗎?
“去!”江老爺子猛地提起柺杖戳了戳地面,沉聲喝道,“綁也要給我綁回來!”
“爺爺,您別生氣。”Nancy突然出聲,頭埋得很低,聽聲音全然是內疚和自責,“大好的節日,因爲我鬧成這樣,如果不是我自己不小心,也不會被那野松鼠咬住……子衿小姐也是善良,可能見不得殺生。”
江老爺子擡眸看了她一眼,眸光幽深無底,一時間沒有表態,倒是江逢時嘆了口氣道:“Nancy,這事不怪你,怎麼說都是我們家欠你一個交代。”
說着,他又催促管家,快些去把江臨帶回來。
Nancy淡淡揚起笑容,對大管家道:“這就不麻煩您了,我自己過去叫他就好,剛巧我也有些話要對他說。”
江老爺子看了她半晌,壓低了嗓音道:“不能讓他再這麼胡鬧下去,你們的事早就定了,乾脆今天藉着這個時機公之於衆,叫他收收心。”
Leopold公爵這才正眼望過來,表情亦是收斂了鋒芒的鄭重,他蹙了下眉,“老公爵,您確定在這個場合?”
“父親說的對,這個場合正好。”江逢時點頭贊同,“這件事早就該公之於衆了,不能再讓其他居心叵測的女人有機會鑽空子了,Nancy丫頭,你說呢?”
“您和爸爸做主就好。”Nancy脣畔的笑意更加深刻,她欠身道,“我先去把Lenn帶回來。”
“去吧。”江逢時又是一聲輕嘆,看着Nancy轉身而去的背影,目光深了許多,直到衆人都散去,他還站在原地沉思。
“親愛的,你在看什麼?”隨着身邊一道柔和的中年女聲響起,他的肩上多了件不薄不厚的外套,“夜裡有風,彆着涼。”
外套上沾染着女人指尖的融融暖意,江逢時收回目光,側過頭時,便看到一張溫婉美麗的臉。
她的眼眸像是一塊溫潤的玉,幽光沉靜,臉龐更是東方女人特有的、婉約的輪廓。
這張臉,在無數的日夜裡讓他傾倒,思念。
江逢時眼底的波紋陡然一顫,震驚中,是濃濃的眷愛。他的嘴脣動了動,幅度不大,女人卻看得很清楚,他在無聲地喚她——阿清。
隨後,女人被他重重圈入懷裡,他的吻也隨之落了下來,狂躁的,不安的,帶着令人窒息的痛苦的意味。
女人心裡微微刺痛,卻還是順從地任由他掠奪,甚至有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迎合。
男人的身軀一僵,猛地將她推開,表情裡有瞬間的震怒,很快便收斂得一乾二淨,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眸間的神色又恢復了平靜,甚至冷淡。
“誰讓你出來的?”
女人被他推開,幾步踉蹌,站穩後才低聲道:“對不起,逢時。”
“我說的話,你是一句一句全都當成耳旁風了?”男人的語氣越發陰沉,嗓音也拔高了許多。
女人臉色一白,慌忙低下頭,“我不敢,子爵大人。”
若非不得已的時候,他極少讓她露面。
而且逢時這個名字……他亦不許她叫。
嫁給他這八年來,他只有在那些不得已的公共場合,會對他表現出疼愛和尊重。
平日裡,他幾乎不怎麼對她說話,夫妻之間,也是貌合神離。
不過,有那麼幾次,他出去應酬,喝了酒後回到家,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卻也雙眼迷離,他盯着她的臉看了很久,最後將她壓在牀上,會狠狠地要了許多次。
可她知道,每次他緊盯着她的臉、撫-摸着她的身子、吻遍她的全身時,甚至在她身體裡失控時……他眼裡的深情和濃厚的繾綣,都是因爲那一刻,他透過她的臉,看到了另一個女人。
他叫那個女人阿清,那個女人叫他,逢時。
他愛陳妙清,深愛,愛到誰也無可替代的地步。
可是既然無可替代,又何必找她來,將她的臉雕琢成那個女人的樣子?
是爲了這個偌大的家族嗎?那他可真辛苦。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是八年來,她也沒有真的看懂過這個男人。
當年他需要一個妻子穩定局勢,可是現如今早已不是當年的境況。按道理說,他早就可以對外稱他的愛妻染病身亡,她也早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爲什麼還要每天面對着這樣一張與亡妻一模一樣的臉呢?
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這個男人厭惡她。
她試圖模仿過陳妙清的言行舉止,風度氣質,卻被他更加厭惡。
尤其是在Lenn離家出走之後,他對她的厭惡徹底不加掩飾了。
他心裡大約覺得,是她的出現,害得他與那個女人愛情的結晶、他引以爲傲的兒子離家出走,八年不歸。
所以她無數次想要和Lenn修復關係,但是八年來,她連聯繫上他的機會都少有。
苦海無涯,回頭無岸……
若是一條路走到了懸崖邊,她不能回頭,是不是隻剩下,這最後一個選擇?
*
段子矜一個人在夜幕下昏暗的小徑上走着。
夜風冷得有些刺骨,讓她突然想起了鬱城三月的江水。
怔愣中,腳步稍稍一頓,背後立刻貼上一堵結實的胸膛。
遒勁有力的大掌扶着一件厚厚的外套按在她的雙肩,將她整個人裹了進去,不容掙脫,沁入鼻息的,是清冷的薄荷香混着男人身上獨有的味道。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慍怒到微微冰冷的話音:“段子矜,大晚上的你一個人瞎跑什麼?”
她沒說話,只是望着眼前漆黑的樹林裡茂密枝葉的影子,沉默。
男人的胸膛起伏得很厲害,段子矜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驚了驚,立刻掙開,他回過頭來,“江臨,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裂開了?”
他一把將她摟緊,手掌按住她的頭,按進懷裡,沉聲道:“沒有。”
只是忽然眼前有些重影,腳步有些虛浮,五臟六腑像被人碾碎又重新粘合起來的,不舒服極了。
大概是這一天體力透支的嚴重,可他卻不想讓她察覺到。
他頓了好久,直到呼吸重新平穩下來,才沙啞着嗓音問道:“怎麼不等我,自己先走了,嗯?”
段子矜嗅着他身上的薄荷香,混亂的思緒終於安定了些,她閉着眼睛,輕聲道:“不想呆在那裡,不喜歡那裡。”
說完,她又自嘲地笑了下,“我是不是很任性?”
男人聞言鬆開了她一些,手撫在她的臉上,指腹的溫度很淡,和他的語調一樣,“如果你真的任性,那小傢伙應該還活着。”
她有無數種方法讓他放棄殺它。
但她最後還是把它交到了他的手裡。
再後來人羣圍上來的剎那,他看到她在夕陽的最後一束光芒裡轉身,雙肩顫抖,心裡頓然一緊。
那時便已經後悔了。
再後來,江南猶豫着將實情和盤托出。
江臨這才得知,原來他不在時,她險些被毒蛇咬傷!
她又差點出事!
像是有人沿着他的血脈點燃了一把火,憤怒直燒進心裡,灼得他疼痛難忍,恨不得一把揪起江南的領子給他一拳。
可是江南卻一個勁地對他道歉說:“堂哥,對不起!我知道你怪我,一開始不說出實情,不是因爲我怕捱揍,而是……”他一咬牙,“現在就算你想打死我,我也絕無半句怨言!但你一定不能辜負嫂子的一番苦心!”
一番苦心。
江臨被這四個字,徹徹底底的擊潰。
他知道江南爲什麼一開始沒有對他說出實情。
他也知道,原因並不是他怕捱揍。
若他這個弟弟真是膽小怕事,也不會在那時沉不住氣地邁出那一步。
——都是因爲這“一番苦心”。
Willebrand家不能和Leopold家鬧翻,他亦不能對Nancy手上因他而受的傷置之不理。
她成全了他的孝和義。
把所有的噩夢都留給自己。
心疼得抽搐了幾下,男人將她重重壓進了懷裡,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填補心間巨大的漏洞,“又自己一個人躲着掉眼淚?”
他的語氣很淡,段子矜卻從這淡淡的語氣裡聽出了某種濃稠的情緒。
也許是太過平淡,平淡得刻意,所以顯得濃稠。
她抿了下脣,伸手環住了男人的腰,“誰掉眼淚了?”
男人的指腹滑過她的眼角,乾涸,沒有水漬,也沒留下任何痕跡。
他的嗓音已經沙啞得不像話了,沉沉的,像是低嘆:“段子矜,我該拿你怎麼辦纔好?”
段子矜被這道嗓音勾得眼眶一紅,她卻撇了下嘴,“我承認一開始我想救它,可是最後……我也沒太無理取鬧,至於讓你這麼爲難嗎?”
男人猛地收緊了手臂,勒得她腰間一痛,“還逞強!”
她怔了怔,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思考片刻,她突然擡頭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男人冷笑,“哦?看來有我不該知道的事?說說看,你想瞞着我的是什麼事,我看看和我知道的是不是同一件。”
段子矜偏過頭,嘴硬道:“沒有,我只是怕你聽到什麼不屬實的謠言,隨隨便便就信了。”
男人的黑眸一瞬不眨地攫着她的側臉,深處冷得結了冰,“謠言?你是指你在山上差點被蛇咬,還是指你爲了維護江南,自作主張不讓他告訴我,嗯?”
他居然全都知道了!
江南這個小叛徒!嘴上都沒個把門的嗎?
段子矜咬着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不滿地咕噥道:“你這個弟弟還真是挺沒氣節的……”
這就招供了,還連她都一塊搭進去!虧她還想幫他瞞下來,結果反倒被他給賣了!
段子矜小心翼翼地瞟了男人一眼,見他的臉色冷峻,面無表情得厲害,心裡估摸着江南也沒什麼好下場。
她還是習慣性地爲江南辯解一句:“他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你這人小題大做的,我就是褲腳上沾了點泥,你都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我們哪裡還敢什麼都告訴你?總之到最後是有驚無險,你幹嘛總和自己弟弟過不去,哪有你這麼當哥哥的?”
“那你這個嫂子當得倒是好!”男人又是一聲冷笑,擒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
段子矜被他冷漠的視線盯得心裡難受,她拍掉他的手,又別過頭去,“我是爲了誰,你心裡不清楚嗎?”
“你就不能爲你自己想想!”男人強忍着怒意的話音沉沉落在她耳畔。
“我怎麼爲我自己想?”段子矜轉過頭來看着他,眼圈已經紅了,語調也不自覺地揚高許多,怒道,“你讓我怎麼爲我自己想?我一沒傷二沒死,但是你未婚妻手上流的血都是貨真價實的!我憑什麼抱着罪魁禍首說要救它?今天你要是不殺了它,怎麼和那羣人交代!”
說到這裡,她自己卻哽咽了。
她的話每個字都像鋼釘插進男人的胸腔,插出無數個血窟窿。
“那些都不重要。”男人的喉結滾動了下,摟緊她,低聲道,“我最怕沒辦法和你交代。”
別看她平日裡一副傲慢到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裡的樣子,其實他懷裡這個女人……她的心,比誰都柔軟善良。
她給了他一條出路。
卻把死路留給了自己。
每一次都如是。
每一次……都叫他心疼得手足無措。
所以她才值得他用最好的方式對待,所以她才配得上天下無雙的寵愛。
“江臨。”段子矜抱緊男人的腰身,整張臉帶着被風吹亂的頭髮埋進他的胸前,語氣像風一樣飄渺,“它死之前,一直盯着我看……我知道它想求我帶它走,可我真的沒辦法……是它在毒蛇的口中救了我,結果卻是我親手害死它……”
“不是你!”男人粗噶的聲音打斷了她,語氣急促,“是我!不是你,悠悠,不是你!”
胸口的衣衫漸漸溼了,男人的呼吸都窒了一瞬,他將她的下巴擡起些許,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松鼠之死,她固然傷心,卻也到不了流淚的程度。
真正讓段子矜心裡難受的是,六年後的第一次交鋒……她又輸給了黎南希。
那個女人佔盡了所有的優勢,和她一比,她幾乎沒有可以取勝的地方。
六年前她費盡心思地趕走了她。
那麼如今,她真的會輕易罷手嗎?
段子矜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回想起她那溫柔中略帶詭秘的微笑……
她隱隱覺得,這件事,只是她給她的一個警告。
那麼接下來呢,她還要做什麼?
每當段子矜想到這些事,整顆心臟就會不受控制地揪成一團,夜夜提心吊膽、難以安眠,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快要崩潰了。
“江臨,你能不能快點處理好你答應我的事情?”她試探着說道,“我真的很不喜歡呆在這裡,我想馬上離開。”
男人在她的脣瓣上輕啄了一下,他早就發現她這段日子的反常,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答案,思及至此,更是不悅。
他沉聲問道:“悠悠,你到底還瞞了我什麼?”
段子矜猶豫了片刻,“我……”
在這一刻,她真的很想把實情都告訴他。
可剛說了一個字,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悅耳動聽的聲音:“Lenn,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段子矜聽到這道聲音,剩下沒說完的話全部噎在了嗓子裡,她雖然不懂她說的話,卻能聽出,來人正是Nancy。
男人鬆開懷裡的女人,自然而然地換了個角度,摟着她的腰,大掌裹住了她冰冷的五指,黑眸看向打斷他們談話的女人,俊朗的眉宇間,幾分冷漠,清晰得顯而易見,“你怎麼來了?”
Nancy自然也看到他對那個女人的小動作。
他的衣服還披在她身上。
他們沒有交流,沒有對視,姿勢也算不上太過親暱。
但還是教人一眼便能看出男人對懷裡的女人那種強烈到往外滲的獨佔欲和保護欲。
滲進空氣裡,滲進Nancy的心裡,變成了蝕骨灼心的毒藥。
她溫雅地笑着說道:“篝火晚會快要開始了,爺爺讓我請你過去,沒打擾你們吧?”
男人用力抿了下脣角,倨傲的下巴繃得緊緊。明眼人都知道這已經是打擾了,她這樣堂而皇之地問出來,反倒叫他沒法直接回答。
他斂眉望着懷中的人,低聲問:“篝火晚會,想去嗎?”
段子矜已然鎮定下來了,她平靜地搖搖頭,“不想。”
江臨“嗯”了一聲,手指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下地輕輕摩挲,淡淡對Nancy道:“她身體不舒服,我們就不去了。”
“是嗎?子衿小姐怎麼突然身體不舒服了?”Nancy輕擡了眉梢,關切道,“需不需要我叫醫生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