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元年新春,京中各家顯貴耳邊滿是誰家三公子定了誰家四小姐,誰家大小姐同誰家小世子說親的流言蜚語。先帝國孝未滿,暫停一
切婚喪嫁娶,卻難擋一顆爲兒女費力籌謀的父母心。眼看着月琉王子過了正月十五還沒有啓程離京的意思,開春後,好似說好的一般,
京城裡呼啦啦冒出一大羣“早在先帝未駕崩前就訂好了親,恰好未及通知親朋好友”的官家小姐。
朝堂內,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策馬定乾坤的文武羣臣們關起門商議再商議,出得門來個個搖頭嘆息神色沮喪。傳說登基不足一年的天子
夜夜不得安寢,一張青澀俊秀的面孔憔悴難辨。傳說臨江王不顧體面,衆臣之前屈身拜俯於地,哭得老淚縱橫,自責愧對列祖列宗。傳
說據說聽說,紛紛擾擾,沸沸揚揚。
夜半,被召進宮中敘話良久的溫將軍逋一回府便直奔後宅問老郡主安。一頭華髮的老郡主乍見蹙眉不語的兒子,心下便是一涼。過不久
,宮中傳來懿旨,宣老郡主即刻入宮。
翌日,滿京城瘋傳,太后要收溫家二小姐爲義女。彼時,溫雅臣正自花魁的香閨裡悠悠醒來。顧不得整理儀容,拽上皺巴巴的衣襟,一
路飛馳自倚翠樓趕回。
仲春時節,乍暖還寒,溫府後花園黃澄澄開了一地迎春花,綠葉黃花裡,溫雅歆款款立在廊下,手中一柄細巧摺扇上,幾星墨梅傲然綻
放,正是葉青羽題詞唐無惑執筆的那柄。她目光泠泠,波瀾不驚看三步開外彎着腰兩手扶膝的溫雅臣。
因着一路風塵,溫少喘得全然直不起腰:“二姐……”扯着粗糲嘶啞的喉嚨勉力開口,只喚得一聲就咳不停,直至滿眼淚光。
“好歹是個王妃,也不虧。”明明相似的臉龐輪廓,他們天生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性脾氣,溫雅歆還是那般似笑非笑地譏笑着,一雙眼眸
光華熠熠,好似天地間當真沒有一人一物能入得其中,“從來朝堂就是男人的天下,家國大事女人插不上嘴。哪怕命格貴極,頭戴鳳冠
做了皇后、太后,後宮妄議朝政,仍然是個死。沒想到,原來男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要靠女人去周旋。”
“祖母說,她會再進宮去求太后……”
嘴角再挑高三分,溫雅歆斜眼,看傻子一般覷着他泛紅的眼眶。求有何用?若真能求得來,宮門前早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哪裡還輪得
上他們?
“二姐……”滿肚子話語都被她這一瞥硬生生堵回肚子裡,溫雅臣上前一步想要如兒時般去拽她的衣袖。
院門外,溫榮頂着一頭熱汗滿臉通紅地跑來:“少、少爺!不是二小姐!宮裡剛下了聖旨,不、不是二小姐,是臨江王世子!”
大寧朝天和元年春,北方有月琉族蠢蠢欲動,上以仁愛和睦爲念,不忍妄動干戈,致山河蒙塵生靈塗炭之苦。欲許以公主,遠嫁北地,
沐蠻民以教化,促北境以安寧。時有臨江王輔政,言女子嬌弱,難捱風沙砥礪之苦,願以獨子相代,赴月琉爲質,願兩國相睦,永不互
擾。上感其摯誠,執手讚許,淚流不止。
這段金殿內君臣執手相看淚眼的佳話頃刻間傳遍了天下,大街小巷男女婦孺無人不知。
散朝後,唐無惑走在溫雅臣身側,切齒冷哼:“看,人家纔是真父子。”
溫雅臣一把抓過他的衣袖,唐無惑回過臉,硬朗方正的面孔上怒氣四溢,再找不到一絲溫良端方的影蹤。
“是葉青羽。”再不是疑問,溫雅臣擡頭定定看他同樣凝重如墨的眼,“臨江王逼他的,還是……”
“他自願的。”
手一顫,忍不住把掌心裡的布料攥得更緊,他兀自仰着頭,一眨不眨盯着唐無惑的臉,費盡心機想要從那上頭看出些蛛絲馬跡:“爲什
麼?”
“……”唐無惑任由他拉扯着,衣袖下的雙手同樣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節泛白,“這是他的志向。”
指尖一頓,光滑厚實的料子從掌心滑落,彷彿快要握不住。溫雅臣垂下頭怔怔看着自己青色的官袍下襬,江崖海水,日月祥雲,栩栩如
生,活靈活現得彷彿要從那料子上跳出來。
“身爲男子就當以天下爲念,食君之祿憂君之事。”剎那之間,豁然開朗。喃喃地、喃喃地,像是說給唐無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思
緒紛雜,春末和煦拂面的微風裡,那個照鏡坊綠意盎然的小院中所發生的一切恍然間又重現眼前,那些葉青羽說過的話,勸誡他的,勉
勵他的,伴隨着無奈苦笑無意間抒發了胸襟的,一瞬間涌上舌尖,“一世爲人,縱拋頭顱、灑熱血,卻換得鞠躬盡瘁、粉身碎骨,只要
天下一刻太平,萬民一日溫飽,便可含笑九泉此生無憾,總好過終日閒閒碌碌蹉跎年華。”
閒閒碌碌蹉跎年華,說的可不就是他?
被自小禁錮在小小一方天地裡的人,每天擡眼只能望見寸許方方正正的天空,身邊除了一個老僕,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沒有人在意他是
否吃飽穿暖,沒有人在意他的學問是否有所長進,沒有人關心他的喜怒哀樂,沒有,什麼都沒有。連個能一起玩笑說話的人都沒有。除
了寥寥幾人,這世上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好讀書,卻不能光明正大入私塾拜老師,所謂同窗之誼,所謂青梅竹馬,這一輩子都同
他無緣。他寫得一筆好字,文章做得那般工整,卻不能參選考試,空有着滿腹經綸,卻連個名落孫山的機會都不能有。他只能安安靜靜
呆在他的院子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長夜將盡時,獨自縮在街角暗影裡,默默看一眼人世的喧囂繁華。就是這樣的人,念念不忘的
卻還是家國天下黎民蒼生。這九州天下如此之大,可曾容得下一個他?這百姓衆生何其之多,可曾有一人記得他的名?江山遼闊,他一
心一意惦着江山,卻連生身父親都不曾替他把江山謀劃。他說他身爲寧氏之子,就當爲寧氏盡忠。可他卻只能隱姓埋名,連寧這個姓都
不能有。偏偏……偏偏……偏偏還掛懷着,還牽念着,還口口聲聲擲地有聲着,要拋頭顱灑熱血,要鞠躬盡瘁粉身碎骨。葉青羽,他的
葉青羽啊……這便是他的葉青羽。
“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們個個都念着天下,你們有膽量,你們是大丈夫,在下佩服。”兩手抱拳,衝着唐無惑深深彎腰一揖到
底,溫雅臣扯着嘴角用力地笑,四肢百骸心胸肺腑,說不出的空蕩低落,“唯有我……唯有我……”是那個連修身都做不到的。看,差
距何其之大,哪裡是區區“膽氣”兩字可解?
晃着快要垂及地面的寬大衣袖搖搖擺擺向前走,溫雅臣扶着脖子,蹙緊眉頭思索昨晚那朱大耳朵提起的那個郊外茶莊上的小家碧玉叫什
麼名?明日何不騎馬去那兒走一遭?還有倚翠樓紅杏鬧着要的那個瑪瑙鐲子,待會兒路過首飾鋪就去看看,有好看的就買下送她吧,那
張哭花了妝的臉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有,前些時日慶世子欠他的賭債,是不是也該讓溫榮去催一催?哪怕拿不着銀子,從他身邊
要走一個美貌的丫鬟也是好的……一件又一件,一樁又一樁,溫雅臣逼着自己不停地想,想得額頭髮脹神思昏沉,似乎就能在心底裡把
葉青羽三字深深掩埋起來。
唐無惑有意跟在他身後幾步之遙,不緊不慢收住腳,跟着他一同停下:“他說,倘若溫二小姐走了,你心裡會不好受。”
“天生可以一世無憂也是一種福氣。若要說爲什麼是他,我自己也鬧不明白。只是每當看到他荒唐胡鬧的時候,那樣無所顧忌**不羈
的模樣,真是……光華耀目。所以,我希望他能這般一直肆無忌憚地胡鬧下去,安安分分太太平平做個溫將軍家的繡花枕頭。因爲,我
喜歡他……喜歡他挑着眉梢輕狂調笑的模樣。”前方的人影僵硬佇立,溫暖溼潤的春風裡遲遲不見回身。唐無惑望着他的背影,不催促
不發怒,不疾不徐,淡淡轉述,“這也是他說的。”
蒼生百姓固然可貴,只是人非草木,除卻天下公義,行事爲人總不免三分私慾。葉青羽坦蕩地說,他的私慾是溫雅臣。於公,爲了天下
,於私,爲了溫雅臣。
“若非太后選中的是你姐姐,或許他不會這麼做。”溫雅臣直挺挺站在那兒,彷彿凝固成了雕像。唐無惑再走近一步,瞟
一眼他僵硬緊繃的側臉,目不斜視,慢悠悠從他身旁擦肩而過,“臨江王允我護送他去月琉,而後留在那兒,鎮守邊關。”
話音未落,背後猛地颳起一陣風,未及轉身,便看見溫雅臣長長的衣袖自眼前飄過。前方赤紅如淌血的宮門巍峨高聳,衆人紛紛揚起的
訝異聲裡,疾奔而去的身影一劃而過,隨之消失於宮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