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將盡,黎明未至。樓畔華燈未歇,空中煙花寥落。倚翠樓中咿呀細長的歌聲隨着暗夜逝去,琵琶在花魁懷中錚錚彈奏了整夜,嫋嫋收起最後一個尾音。湖中星火點點,停靠岸邊的畫舫悄無聲息將燈盞熄滅。一身短打的酒肆小二揉着睡眼將步履蹣跚的客人送出,背過身張大嘴大大打一個呵欠。
喧囂吵嚷的京都惟有此刻方是真正太平安寧。火山孝子沉迷於溫柔鄉,賭場霸王安睡在金銀窩。醉漢躺倒在長街邊,書生用功在燭燈下。誰家院裡滴漏聲聲,曲折小巷鼓打三更。兩三個人影騎着馬,風馳電掣從遠方來,一眨眼又消失在大街口。
“宮裡出來的?”驚鴻一瞥,葉青羽留心到他們腰牌上似曾相識的花紋。
“嗯。”溫雅臣放眼看去,那幾道人影轉眼消失在街口,“大概又是召太醫的。”
那幾名騎手中有人依稀是內侍打扮,今上龍體違和已是衆人皆知,連溫雅臣這樣不怎麼上朝的也多少知道些內情:“聽說太醫院安排了人手夜夜在寢宮外輪值,這麼匆忙……恐怕又是不大好……”
如若方纔席間的傳言屬實,纔剛有了起色就強撐着早朝,而後又把皇子召進書房大動肝火訓斥,加之久病體弱氣血鬱結,確實容易再結病竈。凡臥病者,最忌反覆,時好時壞便往往愈拖愈重,最後再無痊癒之時。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想不到,昔年那個弒兄屠弟殺伐決斷的男人,一晃眼竟也到了連生一場氣都要危及性命的時候。天理昭昭,人世間的果報之說從來不是妄言。
“高相也病了。”長街之上四下無人,溫雅臣清冽慵懶的嗓音沉沉響在耳畔,忍不住叫人心中震顫,“是真病。”
葉青羽聞聲扭頭,他也正同樣側過臉一本正經看他:“年紀大了就容易生病。從前老狐狸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一不高興就愛裝病。卻想不到,裝着裝着就真一病不起了,也不知道他在病榻上想起從前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是不是連腸子都悔青了?其實眼下的事,說穿了不過是看誰能挺到最後。臨江王春秋鼎盛,身體康健。陛下雖然病重,歲數上比高相小了不少。老狐狸這個年紀,跌一跤就再爬不起來的大有人在。目下就看病牀上的兩個誰先熬死誰。總之,天家的事一半在人一半在天,盡了人事卻還要看天命的。”
連上朝都三天曬網兩天打漁的溫少,決計說不出這樣的話,何況還是如此大不敬的語氣。葉青羽壓低嗓音斥道:“別胡說,這是在街上!”
溫雅臣就笑了,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咧着一口白牙滿臉無辜:“顧明舉說的。”
葉青羽深感惋惜:“我還道溫少懂事了。”
話音未落,前頭迎面走來一個路人,不留心一眼瞧見他們大大咧咧握在一起的手,瞠目結舌。葉青羽窘迫地放慢步伐,溫雅臣渾不在意,仰着頭把交叉的手指嵌得更深:“青羽啊……”
長長一聲嘆息,飛揚在眉梢上的笑意終隨着路人遠去的背影一同消散了。
從在飛天賭坊起,兩人的手就再沒分開過。葉青羽有心抽回幾次,還沒徹底分開就被他不動聲色再捉回去。散場後,他扇着扇子使勁嚷着喊熱,撇下溫榮,不由分說牽着葉青羽的手,一路腳步不停,橫穿了小半個京城。一邊走一邊東拉西扯,或說或笑或耍寶,話題不定,漫無邊際。葉青羽知道他不對勁,自始至終周到配合,默默等着他說到正題。
“我今天去看了顧明舉。”溫雅臣的腳步漸漸放得緩慢,聲調沉穩,雙目平視,一瞬不瞬凝視前方被月光照得發亮的路面,“那傢伙還是老樣子,我倒有些看不下去。”
葉青羽跟着他的腳步,一點點踩進那被月色照射出的銀白光影裡:“溫榮告訴我了。”出天牢時,溫少不但臉漲得通紅,連眼睛都是紅的。
前頭的拐角裡透出一星黯淡昏黃的光,漂亮廚娘的甜湯攤近在眼前。溫雅臣停下腳,用扇子向前指了指:“那裡還是顧明舉帶我來的。”
就算老闆娘美豔驚人,這麼破落偏僻的地方的確不像是錦衣玉食的溫少會涉足的。葉青羽頷首:“顧大人一向心細獨到。”
“他豈止是心細,簡直無所無用其極。顧明舉那個人……呵……”提及顧明舉他便總是嗤笑,眯起眼撇着嘴,脣角邊毫不客氣掛上三分輕鄙。只是這一次語調不復輕快,“其實,私下裡他從來不沾甜食。”
那又爲什麼……心頭疑竇叢生,不期然,那夜嚴鳳樓坐在桌前喝湯的情形浮現眼前,葉青羽頓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開口,溫雅臣彷彿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嚴鳳樓嗜甜。”誰也想不到,那麼剛直方正鐵面無情的男人,口味卻如同閨中小女兒。
他在顧明舉的書房偷看過顧明舉寫給嚴鳳樓的信。彼時,顧明舉剛進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裡,深一腳淺一腳拽着他的袖子跑來這麼個四面漏風的髒地方,若非老闆娘明媚如春花的笑臉,溫雅臣恨不得一腳踹上他的臉。月上中天更深夜明,萬籟俱寂四下無人,小小的攤子上只有他們兩個口齒不清的醉鬼。桌上點着昏黃搖曳的燭燈,明明滅滅的燭光裡,顧明舉面色酡紅,緊緊揪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地問:“好喝嗎?真的好喝?呵呵,你這麼挑嘴都說好,那他也會滿意的。”
那麼落寞難看的笑,他都認不出來這是那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顧明舉。
後來嚴鳳樓有沒有回信,溫雅臣不知道。只是顧明舉再不曾拉着溫雅臣來過這兒。
“你說,他們以後會怎樣?”這問題恐怕連顧明舉都答不了。
最後一個客人終於也起身離去,老闆娘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桌子,白髮蒼蒼的老夥計悶聲不響將爐竈裡的柴火熄滅。木桌上的燭燈眼看就要燒盡,燈芯搖擺,明晦閃爍。
葉青羽上前一步寬慰他:“總會好的。”
溫雅臣回過身,一徑怔怔盯着他的臉。
將門出身的公子,縱然再荒唐頑劣,自小總要學習騎馬射箭。比起久居深院的葉青羽,溫雅臣足足高了半頭。此時兩人相對而立,近在咫尺的距離,迫得葉青羽不得不仰頭方能看見他的臉,眸光深深,素來低眉淺笑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卻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許,讀不出半點喜怒。
“顧明舉說,溫家只我一個,怎麼也該收斂懂事一些。呵,也不知當年是誰帶我認得了倚翠樓的門。無論如何,確實理當如此。從前,我實在有些……放縱了。”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話語,真正說出口時仍舊艱澀倉惶。他一字一字說得辛苦,未到半途,幾次深深吸氣欲言又止,“所以,我想該上進些了,雖然可能爲時已晚……我想求父親再給我找個老師,不求文章錦繡,只要能懂些實事。再從家將裡找個老人,學學行軍佈陣兵法韜略。從前那些騎馬射箭的東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來……我不是心血**,我是真的……真的想學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後的日子長得很,將軍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換的,不能毀在我手裡。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說唐無惑和你,就連我二姐一個閨閣女子,見識都在我之上。我……”
“溫少懂事了。”這次不是調笑,葉青羽彎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學,沒有早晚之說。”
從來只有溫雅臣撒嬌打滾各種賠笑討好着拘謹內斂的葉青羽,此情此際,葉青羽舒眉淺笑,反是他愁雲密佈“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緊,溫雅臣一意將目光牢牢鎖住他的臉,五指相扣,恨不得將他的手指根根折斷,又彷彿是要將葉青羽整個嵌進手掌心裡:“你是第一個,除了顧明舉那個人精,你是第一個讓我掏出心裡話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話不多,笑容也淺,整日窩在書房裡寫字畫畫,性情枯燥沉悶,溫雅臣猶記得初識時自己心中的腹誹,這麼無趣的性子,不討金主喜歡也是應該。起初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不用攙和家中女眷沒完沒了的爭吵啼哭。後來發現他挺有用處,代他寫功課應付父親、抄佛經討好祖母,畫的畫居然還入了二姐的眼……再後來,溫雅臣不知道了。春日祥和安寧的午後,窗外綠意盎然陽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着茶盅悠悠然看他低頭執筆一絲不苟在紙上書寫,眉峰舒展脣角輕揚,微微彎下的脖頸被窗外春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優雅如鶴。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盞裡升騰起嫋嫋清煙,喝着茶,望着他,眼角一瞥還能瞟見角落裡白瓷淨瓶中供養的桃花。剎那之間心神俱失,多少紙醉金迷的銷魂夜及不上這一刻歲月靜好。
彼時心中所起的念頭,溫雅臣連顧明舉都不曾啓口。他想就這麼看着,隔了一方書桌,透過一管湖筆,不言不語,靜靜看他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