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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這是公共租界巡捕房安探長對當時情景的記錄,我原抄錄了下來,您請過目。”虞恰卿又拿出一張毛邊紙。
柴東亮看完,頓時就覺得這個案子疑竇重重,刺死宋教仁之第二日,即有二人到捕房來送信,他們稱此案系應桂馨所爲。後又有兩人來舉報,他們說有個叫王阿的人知曉此事。在拘捕應桂馨之前的兩個小時,又有人到捕房報信。據稱住在六野旅館的兩個學生,他們直接報告上海五馬路六野賓館的武士英可疑。說二十日有馮姓男子找他,武士英出去向鄰室人借車費,不久回來,喜行於色,稱有錢了。晚上即出去,當日宋案生,武士英第二天搬走。他們在武的房間現應桂馨的名片。
英租界巡捕房覺得這種消息純屬扯淡,這麼大的謀殺案,居然吆喝的滿天下皆知?這肯定是誰和應桂馨不對付,故意來陷害他的。巡捕房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只是電話通知了公共租界巡捕房。更可疑的是,公共租界巡捕房是被國民黨的人帶着去應桂馨家裡的,而且在家裡還接到了一個不肯透漏姓名的人打來找應桂馨的電話。巡捕冒充應桂馨的管家接了電話,神秘人物在電話裡說家裡的槍支無所謂,但是一定要把件藏好。這幾乎是在提醒巡捕房搜查件,給這些糊里糊塗的巡捕指點迷津。
於是,纔有了厚厚的一疊應桂馨和洪述祖、趙秉鈞來往的電。
更邪門的時候還有,宋教仁的好友著名記者徐血兒在報紙上刊載了一則消息,說是宋教仁槍的當日,國民黨已經知道了誰是真兇,並且已經鎖定了武士英和應桂馨兩人。
而在刺殺宋教仁的那天,在場的人壓根就沒有一個人認識兇手武士英的
柴東亮從這些材料看出,與其說是楊梆子的上海警察廳和租界巡捕房破的案子,不如說是國民黨抓到了兇手,然後將這份功勞拱手讓給了他們。
不管這裡有多少的貓膩,但是武士英是兇手確定無疑,因爲當日宋教仁被殺的時候,很多人看見了行兇的人的相貌,大家都認出來了槍手就是武士英。而從應桂馨家裡搜出來的證據,也直指洪述祖和趙秉鈞。
應桂馨畢竟是國民黨的人,地位雖然不算很顯赫,但是卻和陳英士的關係極爲密切,能夠擔任孫的衛隊長和南京臨時政府的庶務長,這說明他是極受國民黨核心層信任的人物。
這裡面的鬼太大了
“都督,我查出來,在應桂馨被孫解職之後,還受命將黃興手的六十萬公債和四十萬外國股票在義豐銀行抵押貸款。都督試想,這麼大的一筆鉅款,怎麼可能交給不信任的人處理?難得不怕他捲款潛逃了嗎?”虞恰卿低聲提醒道。
是啊,一百萬的鉅款,可以編練一個師的軍隊了經費緊張的國民黨,怎麼會交給一個不可靠的人?事實上,應桂馨並沒有貪污這筆錢,而是按照孫的要求,將公債和股票抵押之後,將款項交給了陳英士。
兇手武士英不願意逃跑,反而給巡捕房提供線索
死士?
柴東亮的腦海頓時冒出了這兩個字
應桂馨、洪述祖和趙秉鈞,三個傻鳥被人玩了,還都以爲自己的手段高明
宋教仁改組了國民黨,在黨內的實力已經過了孫,而陳英士是絕對不能容許這種結果的。因爲宋教仁一直就瞧不起他這個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的楊梅都督,一旦宋教仁取代了孫的地位,陳英士從此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而且宋教仁雖然經常譏諷袁世凱和北京臨時政府,但是在大事兒上他卻從來不含糊。南北議和的時候,宋教仁力主讓袁世凱出任臨時大總統結束國內的混亂局面。以至於國民黨的內部,不少人認爲宋教仁是“擁袁派”。
對於袁世凱來說,宋教仁一向是屬於那種小罵大幫忙的那種政治對手,而不是挖牆腳唱對臺戲的。更何況宋教仁去北京是袁世凱邀請的,以老袁的智商斷然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幹出刺殺的事情,那不是給自己潑髒水還能是什麼?
老袁除非腦殘了,纔會想幹掉宋教仁。
趙秉鈞則想通過抹黑宋教仁,從而登上民國第一人正式內閣總理的寶座,洪述祖爲了巴結趙秉鈞,就想通過應桂馨搞到宋教仁的污點從而達到搞臭他的目的。偏偏宋教仁潔身自好,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既然無法“毀宋”,那就不如“殺宋”
應桂馨是個有奶便是孃的貨色,洪述祖是個爲了功名利祿可以出賣祖宗的傢伙,他爲了巴結趙秉鈞,就要求應桂馨不惜一切手段阻止宋教仁和國民黨在大選獲勝。而當應桂馨主動提出要殺掉宋教仁的時候,洪述祖也是欣然同意。至於洪述祖是否告知了趙秉鈞和袁世凱,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這個消息卻在第一時間被蟄伏許久蠢蠢欲動的陳英士獲悉,於是就出現了宋教仁被殺,武士英找死,以及那個神秘電話。
柴東亮不敢確定自己的分析是否有道理,但是從手頭的資料,他實在無法相信,陳英士和刺殺宋教仁的案子沒有關聯,他甚至認爲這個兇手武士英就是陳英士蓄養的死士
如果柴東亮的推理不錯的話,那麼陳英士的手段就太厲害了應桂馨、洪述祖、趙秉鈞被他玩弄於鼓掌之上,而且還除掉了政治對手兼同志是宋教仁,順手還捎帶打擊了袁世凱。
以常理推斷,宋教仁被殺,誰獲益最大誰就最可能是幕後真兇
柴東亮突然打了個哆嗦,因爲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而這個人將在宋教仁死後獲得最大的好處
孫那個已經被宋教仁架空了的國民黨理事長
“孫先生和黃克強最近在哪裡?”柴東亮被自己的推論嚇住了,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他實在無法接受,自己的偶像和這種骯髒的政治黑幕有關聯。
“黃克強一直在上海,孫先生最近在日本。”虞恰卿答道。
柴東亮這才鬆了一口氣,黃興性格粗豪,但是做事光明磊落,絕對不會幹出暗殺同志的事情,而孫這個人的性格太複雜了,無論史書上,還是柴東亮親身的感受,都無法形容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孫一會兒是個滿腦子理想主義的人,爲了推翻滿清他不惜生命也不惜將家產盡數投入事業,但是轉過臉他就是個跋扈的領袖,以至於和章太炎、陶成章、宋教仁等黨內黨外的領袖,都鬧得極不愉快。他曾經承諾法國公使哈爾蒙德,如果法國資助他的事業,他將在西南劃出大片租界給法國,同樣爲了南京臨時政府的經費問題,他向三井物產的井上侯爵求助,答應給日本特殊的利益。這是身爲政客的孫,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同樣,他也曾經說過:“方今強鄰環列,虎視鷹瞵,久垂涎於華五金之富、物產之繁。蠶食鯨吞,已效人尤,至於踵接;瓜分豆剖,實堪慮於目前”他繼而號召華民族奮起抗爭,“庶我子子孫孫,或免奴隸它族”。他反覆告誡人們,“我們如不急起驅除之,外國列強則將在不久替我們趕走滿族。那麼,我們將成爲另一統治民族的奴隸”。反對滿族貴族的民族壓迫和帝國主義侵略的思想,已經躍然於紙上。
表這些言論的時候,正是他在苦苦尋求列強的經濟和武器援助的時候這是民族主義者的孫,對列強保持着極爲清醒的認識。
到底哪一個孫,纔是真實的他?或者說這都是他,只是他複雜性格的其某個層面罷了
幸好孫此時在日本,這件事兒應該和他沒有關係
柴東亮真的不願意相信,孫會和宋教仁之死有任何牽連
“都督,您的長途電話”副官從外面急匆匆的走來,大聲道。
“哪裡的?誰打來的?”柴東亮隨口問道
“上海,孫逸仙先生”副官說起這個名字,眼睛裡似乎閃耀着光芒。
柴東亮頓時一愣:“孫先生?來得好快啊,我現在就去接”
宋教仁是三月二十二號彈身亡,今天是三月二十七日,剛剛過了五天,孫就從日本趕回了上海,可見他對這件事兒的重視程度。
柴東亮急忙跑到外面接了電話,虞恰卿和高楚觀都在豎起耳朵聽,過了片刻就看見柴東亮喪魂落魄的從外面走了回來,腳步漂浮似乎精神都被摧毀了。
“都督,生了什麼事情?”高楚觀從來沒看見柴東亮這麼沮喪,即使是先遣軍在滿洲處於日軍的重重包圍的時候,都督也是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
“都督,您沒事兒吧?孫逸仙說了什麼?”虞恰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柴東亮坐在椅子上,用顫抖的手端着茶杯,幾乎是用慢動作將這個青花蓋碗往嘴邊送,最後卻是暴怒的將杯子摔了個粉碎
“孫,他竟然命令我,他憑什麼命令我?他已經不是臨時大總統了,區區一介平民竟然命令我這個江淮巡閱使,他憑什麼?”柴東亮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歇斯底里的吼道。
高楚觀小心翼翼的問道:“都督先息怒,孫逸仙到底說了什麼?”
柴東亮厲聲道:“他竟然命令我宣佈安徽、江西、奉天、蒙古四省獨立”
高楚觀啪的一掌擊在桌子上,怒吼道:“這是叛亂”
柴東亮從剛纔的狂暴漸漸清醒,長嘆了一口氣,喃喃的道:“五天啊宋教仁才死了五天,國民黨竟然就準備開始打內戰了孫以爲他是誰啊?一介平民百姓,竟然要求我爲他打內戰?”
看見柴東亮的火氣又衝了上來,高楚觀有些不理解,他不明白柴東亮爲什麼反應如此劇烈
柴東亮感覺心的一尊偶像在瞬間倒塌,那個像上帝一般英明像佛祖一般慈愛的形象摔的粉碎,這令他無比的傷心。
誰都可以混賬,誰都可以無恥,袁世凱可以,黎元洪可以,包括柴東亮自己也可以但是孫不行
因爲,在柴東亮的心裡,那是一尊神,他是永遠不會犯錯,心裡永遠裝着四萬萬同胞,以國家民族和同胞的苦樂爲自己的苦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完美聖人
而就在剛纔,那位聖人竟然要求自己替他打內戰
虞恰卿冷笑道:“孫也太知道輕重了,他自以爲是國民黨的理事長,就可以命令您這位國民黨的副理事長,可笑也不看看他手裡有什麼實力?”
柴東亮這纔想起,自己還真有這麼一個頭銜,而且還用這個身份搞掉了江西都督李烈鈞。但是即使是這樣,孫也沒有任何權力可以要求自己鬧獨立,更沒有任何權力可以命令自己打內戰
“孫是國民黨的黨魁,哪一條法律賦予了他可以命令國民黨的黨員爲他對抗央的權力?哪一條法律又讓他有權力命令黨員起兵反叛?他把我和其他黨員當什麼了?他孫家的家奴?”
柴東亮越說越氣,把茶几一腳踢飛了,茶壺、茶杯摔了粉碎。
高楚觀的眼睛卻在滴溜溜亂轉,心裡的算盤打的噼噼啪啪亂響,突然他面有喜色道:“都督,恭喜您了”
柴東亮沒好氣的道:“我有什麼喜事?”
高楚觀笑道:“您不是國民黨的副理事長嗎?現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已經死了,如果理事長孫和另外一位副理事長黃興再身敗名裂,那國民黨理事長的寶座,還能逃出您的手心嗎?國民黨的實力可相當的強大,這一注財喜您能拒絕嗎?”
柴東亮一擺手,斬釘截鐵的道:“向原先生,您的意思我明白,我的心意您卻不明白別人我不敢說,黃克強肯定不會同意這個時候起兵反叛,我也不可能將這盤髒水硬潑到黃克強身上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我不會在這個時候靠抹黑同志來獲取利益我要的東西,我自己會想辦法爭取,但是不會用這麼卑劣的手段”
說完這段話,柴東亮苦澀的道:“才五天啊,宋教仁屍骨未寒,孫就這麼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