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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面對面坐着,面前的飲料誰也沒有動。

然後他先開口,說的話卻讓我十分意外。

“你說,是年少時好,還是成熟之後好呢?”

“什麼?”我納悶了。

“你是喜歡現在的自己,還是喜歡少年時的自己?有沒有想過,如果自己可以把年少時光重來一次,會做什麼?”

這次我聽懂了,可是,我卻更納悶了。

我們好象不是爲了討論這個問題才下樓來的吧?他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和我們的討論目標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呢。

“你不用想太多,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解,不過這個問題也不算是什麼不能回答的難題。

“我想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經歷有所不滿,常會覺得缺憾吧?以前有個很熱門的電影就叫做重生,講述的是因爲一樣時光反彈裝置,主人公回到了自己只有八歲的時候,卻保留了對此後經歷的一切記憶。所以他擁有少年的身體,成年的智慧,還有寶貴的閱歷,改正錯誤,繞過陷阱,料事機先,最後終於達到了成功的頂點。少年時人總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精力,有揮灑不盡的青春,最重要的是少年人擁有成年人大多數已經喪失的,勇往無前的那股氣勢。我以前也設想過,如果我可以從頭來過,我會如何如何,總之,一定是要比現在要成功要精彩的。不過,在我有了孩子之後,這種想法變的很少,幾乎再也沒有想起來過。因爲現在的一切已經讓我幸福滿足,兒子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即使重活一次,我也會選擇同樣的路,因爲我不能夠沒有他。”

李漢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時近傍晚,茶室裡的燈只亮了兩盞,我們坐的地方是角落,看起來有些幽暗。他的眼睛應該是人們常說的那種丹鳳眼,清亮狹長,映着桌上一小朵藍色的花朵。看起來,似乎那朵花是盛開在他的眼瞳中,小小的一叢近乎深紫的顏色。

“你不用刻意對我強調,我絕沒有要從你身邊把兒子搶走的意思。”他把茶端起來,喝了一口。

“只是我的想法和你不同。”他的手看起來保養很好,和當年完全不同。杯裡碧色的水光透出來,將他的手指也染成了一種幽雅朦昧的綠色。

“我經常想,若是有機會再來一次,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改變。我不甘心的,不是家人的出賣,朋友的背叛,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翻臉突下殺手,自己一夜之間淪落到一無所有身敗名裂……那些事,我都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去改變。沒有那些事,我不會真的認清這世道。沒那些事,我不會成熟,不會成長,不會變成今天的我。我只有一件事不甘心。”他看着我,那種專注的,深沉的目光,彷彿可以溶化一切,包括我正在堅持的,還有……其他的。

“我只有一件事,非常的悔恨。如果可以有從頭再來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和你們母子倆在那時候離散。倘若我再機變一些,考慮的再周詳一些,如果我能夠在飛船起飛前回到你身旁,那麼我們不會分別這麼多年,你不會孤身一個無依無靠,兒子不會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我也不會和你們天各一方,每一天都因爲那時候的錯失而懊悔,每一天都專注的想要從茫茫星海中把你們找出來。”

他的聲音很好聽,茶室裡的燈一盞盞亮起來,明媚的,卻同時又是朦朧的。燈光是淡淡的橘子色。他的面龐和聲音都融在這讓人暖融融的顏色裡,那樣充滿感情,帶着無盡的誘惑力,讓人沉溺。

我轉過頭,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雖然和這個人,共有一個孩子。但是我們當時的情形那麼特殊,首先我們就不是一對相愛的戀人。

還有,這個人,他和那時候的模樣也完全不同了。

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人,讓我覺得陌生,危險。可是同時又覺得他象一塊巨大的磁石,而我是沒的抵抗力的,正在一步步被誘惑着靠近的金屬粒。

“回頭向前看,就算生死關頭我也沒有如此的清醒過。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蠢鈍的,會自欺欺人的人。我知道我生命中,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是絕不能失去的。”

我不語。

“我知道,你,和兒子,就是我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珍寶。沒有你們,我的生命就缺失了意義,絕不會完整。”

我又喝了一口茶。

他的話說的幾乎有如催眠一樣的動聽,帶着一種巨大的,讓人願意相信,願意接受,願意去嘗試一切的誘惑力。

我看着他。

“其實你剛纔的問題,也還可以有另外的解釋。”

他目光中帶着無言的探詢。

不能不說,這個人實在有魅力。

這樣的男人,他生命中沒有其他出色的女性來填補空白嗎?我都覺得有些可惜。

他本沒有必要如此。

“如果我們能夠重來,彼此都非常年少,衝動,或許我會非常踊躍的響應你的提議,和你談一段戀愛,再幻想着一個美好的未來,爲之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少年時纔有那樣的勇敢和執着,少年少女們總覺得愛情就是所有,勇氣可以戰勝一切。一生之中最美好最重要的就是那幾年。至於中年人,老年的人,他們認爲那些人簡直就爲了活着而活着,毫無激情,毫無理想,沒有一點光彩……我現在就已經是自己少年時看不起的那種女人,固步自封,得過且過。我不敢冒險,我也不再對生活有什麼浪漫的幻想。王子公主快樂幸福的大結局,我早就不再奢望。童話畢竟是童話,就象我們今天這樣的重遇,仔細想來是很戲劇性的,彷彿有什麼神秘力量,或是有什麼人在操縱指揮着一樣……”我坦白的看着他,直言不諱:“我對你有疑惑,我對生活也有憂慮。你的提議並不是我所渴求的東西。”

我對以前那個男人的模樣已經不復記憶,況且那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完全可以把我們當作一段無關緊要的過去,輕輕淡忘。我不是什麼傾城美女,也沒有什麼豐厚的背景和財資。他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而且那些選擇中必然也附帶着——他會有其他的子女。

“你也沒有必要執着於過去,我想,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會給自己一個更好的未來。”

他並沒有沮喪的表情,事實上,他對我說的話,一點意外也沒有表現出來。

“是的,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或者說,如果我們沒有發生意外,沒有孩子,一切當然會不同。但是現在,我知道你在哪裡,我也知道,我的兒子活潑聰明,善良健康……他就生活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他的母親……卻不肯讓他擁有一個他渴望得到的完整家庭,也不願意他親近他在這世上另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我是他的父親,你改變不了這一點。”

“我沒有試圖否認這一點,你仍然可以來看他。”

他說:“可是我要的不是偶爾來看他,我希望我們可以生活在一起。”

我看着他。

我並不想。

我有太多肯定不了的事情。

這個男人身上有太多未知的東西,我不瞭解,也不想去了解。

他笑:“好吧,又繞回來了。我知道這一切太突然,你不用現在就急着拒絕我。”

從茶室出來,他沒有再上樓,我連再見也沒有說。他上車,我就轉身走開。

進門卻差點被兒子嚇一跳,他早摘顧頭盔,正趴在窗口,認真的朝遠處看。

“你……”

“爸爸走了?”

我有點生硬的點點頭。

“媽你不喜歡他,是嗎?”

我無語的看着兒子,這孩子真的很敏銳。

“我覺得你們不大象是失散很久的情人,唔,準確說,連朋友都不大象。”他站在那一大叢玫瑰花旁邊,撫摸着那熱烈的,象緞子一樣的花瓣:“爸爸這個人好象很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