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萱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不, 不是眼前這個老淚縱橫的老頭,她父親的名字叫做楚原。
在她最初的那一世,當她還叫做楚秀的時候……她還記得她那個平常總是嚴肅的父親曾守在她的病牀前, 笑呵呵地端一碗粥送到她嘴邊。
那時她在醫院裡呆過多久?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她父親臉上一直帶着溫柔的笑容, 過去的十多年她在她父親臉上看到過的笑容加起來, 也沒有那段時間多。
他每時每刻都會在醫院裡陪着她, 笑呵呵說着不用擔心, 每晚細心地幫她攢好棉被,努力表現身爲一個父親最慈祥的一面。
但他還是沒能挽留住自己的女兒。
楚秀死的那一晚,他趴在她的牀邊哭了一宿——或許是一宿吧, 其實她的靈魂並沒能彌留那麼久,天亮之前便不由自主地離開了那個小小的病房。
最後所見的那個, 那個用盡了全力卻還是看着自己女兒的屍體哭泣的父親的模樣, 一直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然而, 當時的情景,已經有好久沒有再想起。
她不想要再看到那樣一種表情, 永遠也不想再看到。
許久之前她便能剋制住自己不再去回想的那一幕,現在卻又突然涌入她的腦中。
她突然感到一股窒息般的恐懼。
蒲萱猛地推開眼前的老人,掩住自己的慌恐,故作鎮定,“快些走吧。”又喚蒲志銘道, “你來扶着父親。”
而孤狼早就殺了出去, 闖了附近的一個馬廄, 牽過來兩匹馬, 提着把刀, 正在天牢門口候着。
蒲志銘扶着右相上了馬,蒲萱則坐在孤狼身後。
二馬奔馳時, 蒲萱聽到孤狼低聲嘀咕着,“這樣就走了?這不是越獄嗎?”語調中還帶着那麼一點茫然。
蒲萱“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本來就是越獄!你都殺得這麼帶勁了,還沒反應過來?”
孤狼回頭,挺茫然地看了看她,又轉回頭看了看前方,“我可沒想過要越獄……”片刻後又道,“但是……是挺帶勁的。”
“帶勁就對了。”蒲萱眯眼,“不越獄,難道你還準備繼續呆在天牢裡任人宰割?一不做二不休,趕緊帶勁地跑遠點,不然萬一真被哪隻軍給截住了,可不好辦。”
孤狼前幾年剛從山寨頭子變成了一個將軍,前不久又由一個將軍變成了階下囚,現在更刷的一下就變成了逃犯,身份一時實在是調整不過來,但聽蒲萱這麼一說,立馬熱血了,將刀一提,“我倒要看看,到底哪個軍敢攔我!”
她好歹也在軍中當了那麼長時間的頭頭,一時真真是霸氣橫生,萬夫莫開。
幾人策馬奔進城郊林子裡時,宮城中的舒言剛剛收到天牢被劫的消息。
當時他正在皇后寢宮內陪着南宮春華,聽到消息,也不急,先將南宮春華哄進了被窩好好躺着,然後才披上件衣服,讓前來通報的小宮人在前帶路。
那宮人邊帶着路,邊暗自嘀咕,心想這皇帝果然不是一般人,想的心思做的事都和平常人不一樣,皇后娘娘正貌美如花時他不理不睬,現在人瘋了,他倒是上了心……
還有這次,天牢被劫了,平常哪個能想到要趕着直接通知皇上?但是舒言偏偏就讓他們通報,而且是早早下了命令:天牢處一有異動,嚴禁追擊,但要在最短時間內派人告訴他。就好像他早知道會有人來劫獄似的。
舒言走到宮外,見了那個來報信的小牢頭,口頭嘉獎了一番,然後就騎上了宮門口那剛被牽來的馬匹,揚鞭而馳,後面幾十名侍衛跟着,跑出了一溜煙塵。
這一溜煙塵剛進城郊林子的另一端,離蒲萱她們進的那處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便不知是從哪兒飄來了一陣異香。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奇怪,他們□□之馬卻突然像是全瘋了,嘶鳴着在林子裡橫衝直撞,頓時甩了好幾個人下馬,舒言眼看着也要拉不住繮繩。
這當口,林中香氣突然又是一變,馬匹們雖然仍舊不聽使喚,但頓時都靜了下來。
舒言仰頭看向某處仍在顫動着的枝椏,笑道,“怎麼,沒想到我會親來?”
林中一片寂靜。
舒言控了控繮繩,見馬絲毫不動,嘆了口氣,下馬走上前幾步,道,“現在要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你在這攔住我們,可未必能保住她的周全,還是趁我耐心用盡之前快些出來吧。”
又一陣寂靜過後,枝頭一抖,一個身影落到地上。
侍衛們立馬擡起了武器,卻被舒言攔下。
“你就是爲了見我?”安青問。
“不全是。”舒言道,“如果你不來,就能除掉那些人……也不錯。”
夜色中,安青靜靜瞧着舒言神色,握着小弩的那隻手鬆了又緊,半晌才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早知舒言變了,如今一見,不過是一聲唏噓而已。
舒言笑道,“無非是有點事情,想和你單獨談談。”說着看了眼四周侍衛,意有所指,“單獨。”
兩人對談時,蒲萱等人早已到了江邊。
蒲萱在她與安青約定之處尋到一葉小船,船中卻空空如也。
“你們先上船,如果有了什麼意外,馬上開船。”蒲萱道,“我還要等等。”
“什麼意外?”孤狼問,“一路上,什麼意外都沒有,也沒有你說的追兵。”
蒲萱嘆了口氣:什麼意外都沒有,就是最大的意外。
右相一路上被冷風吹了,很有些咳嗽,已被蒲志銘扶進了船艙裡。
片刻後蒲志銘走出船艙,向蒲萱道,“小姐。”
“別再這樣叫我。”蒲萱苦笑。
“這些年,小姐走後,義父很是傷心。”蒲志銘仍道,“小姐與義父之間,大抵都是些誤會吧。”
蒲萱搖了搖頭,一字未說。
她並非是因爲誤會纔對右相如此。
蒲萱立在江邊,風吹得人很冷,心也有點冷。
月已中天,安青還未到,不止安青,追兵亦未到。
這要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就是個傻子了……不,早在最開始竟然相信安青會安心讓她一個人來劫獄時,就夠傻了。
現在才知道自己傻,已經晚了,她不知道安青到底遇到了一些什麼事情,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除了等待,她只能立在這江邊一直等下去。
她很害怕。
所以,當她終於看到安青踏着夜色走過來時,她撲過去,抓起他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安青疼得直叫喚,死命把胳膊往回拽,好不容易纔脫離虎口。
“幹什麼去了?”蒲萱死瞪着他。
“人都救出來了吧,都沒事嗎?”安青轉移話題。
“你不是說去看你弟弟嗎?”蒲萱冷哼。
安青望天,“也去看了安彥。”
“我很害怕。”蒲萱道。
“本來看了安彥就準備過來的,結果路上遇到……”安青說着,突然聽清了蒲萱的話,愣了好一會才道,“啥?”
“他們都在船上,我們也快些去吧。”蒲萱鬆開安青,轉身走着,“錢財都還在,接下來挑個好地方,還開醫館嗎?”
安青愣了半晌,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上了船,見了船上三人,安青首先向蒲右相行了個禮。
女婿見岳父,兩人都很滿意,唯獨蒲萱坐在船尾,顯得和這一家子格格不入。
片刻之後,安青也到船尾來陪她。
“怎麼辦?”蒲萱問。
安青道,“你的家人,應該由你來決定。”
蒲萱把頭埋在膝蓋上,默默不言。
天明時分,右相在船艙內歇息得正熟,蒲萱向蒲志銘交代了幾句,而後便拉着安青下了船。
兩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個小山村。
“這次,就從這裡開始吧。”蒲萱道。
安青點着頭,但是仍看着身後小船的方向,顯得心不在焉。
“我和志銘說了,有事來這兒找我們,二丫也說會經常來這串門。”蒲萱道,“我想他們不會離得太遠。”
“都這樣了……”安青問,“爲什麼不乾脆住在一起。”
“爲什麼非得住在一起?”蒲萱說着,心中壓了一晚的情緒卻突然全爆發了出來,不由得吼道,“就因爲他是我父親?那又如何!對,他是我父親,所以他出了事,我就去救了他了,我已經仁至……”
說至此,蒲萱卻突然頓住,怎樣也無法讓接下來的話出口。
她已經如何?仁至義盡?不……她其實清楚,那個人是生她養她的父親,就算只生養了一世,那也是她的父親,哪怕她再如何討厭,再如何不願承認那是她的父親……一直以來,她都是在自欺欺人。
養育之恩,至不了,盡不了。
蒲萱咬住嘴脣,半晌,低聲道,“我已經……盡力了……”短短一句話,卻似乎已然抽空了她全身的氣力。
安青沒想到她會突然爆發,一直愣愣地看着,此時聽到她這麼說,嘆了口氣,將她擁到懷裡,按了按她的獨自,笑道,“我知道。不能指望一個刺蝟,能對太多人露出肚皮。”
蒲萱在他脖子上磨牙,“什麼爛比喻?”
安青笑着,捧住她的臉,“很適合你的比喻。”
蒲萱拿眼白瞪他。
“這裡的房子應該不貴。”安青笑着望了望四周,“在這兒過完下半生,應該也很愜意。”
蒲萱嘆氣,“你確定我們能在這兒安生過完下半生。”
“……嗯,我確定。”
蒲萱沉默。
她知道安青有事瞞着她,但是她沒有追問。
她也有事瞞着安青。
蒲萱在心底默默問道:喂,安青,你知道嗎?
我的每一輩子,都很短。
我不可能和你走完這一輩子……因爲你一定要比我活得久,長命百歲。
我會早你一步到奈何橋,早你一步等着,然後拉着你投胎,不讓你有在橋上傻等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