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蒲萱起牀時, 天剛麻麻亮,而窗外正飄着雪。
已經是臘月了,這第一場雪來得倒也正是時候。
蒲萱趴在窗口望着地面的積雪, 感慨了一下“又是冬天了, 一年又要走到頭了, 馬上就要又老一歲了”之類的東西, 然後穿好衣服推開房門, 正好望見剛從房頂下來的安青。
“雪真是大……”安青拍着頭頂的雪漬獨自嘀咕着,轉頭看到蒲萱,神色中顯出了幾分意外並立馬就將視線移開, 移開了一半卻又頓了頓,再度移回來看向蒲萱, “早。”
“你小子又跑屋頂上幹什麼了?”蒲萱邊問邊走過去伸手摸他的頭, 卻被安青避開。
“去工作。”安青道, “但是天色不好……”
夜觀星象屬於安青職業生涯的一部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已經可以容許他繼續這個習慣, 然而,雨雪天的晚上是什麼也看不到的。
“所以你看了一晚上?”蒲萱驚訝,繼續伸手摸他頭。
“麻煩你用你的膝蓋想一想,這種事情可能嗎?”安青邊躲邊鄙視道,“星星看不成了, 所以我現在來看一看雪, 從這雪現在的樣子來估計, 這場雪至少會下兩天。”
蒲萱直接往安青頭頂拍了一掌, “怎麼說話呢?我這是在關心你!誰知道你這小鬼會不會真一晚上不睡覺。”
安青揉着頭頂, 扭着頭不吭聲了。
“去驛站吧,等雪積得厚了, 就不好走了。”蒲萱懶得繼續和安青玩,說着便推進旁邊一扇門,把早已經起了牀卻站在房裡不知道發什麼呆的東柏揪了出去。
安青在原地站了一會,望着他們下了樓,才默默跟了上去。
“幾位,要去哪兒?”驛站門口,開馬車的夥計如此問着蒲萱等人,“這雪有點大,太遠的地方可能去不了。”
東柏和安青望着蒲萱,蒲萱沉默。
然後蒲萱扭頭望東柏和安青,“要去哪裡比較好?”
安青倚着牆腳,垂着眼不吭聲。
東柏抽了抽嘴角問道,“這種問題,你之前沒想好嗎?”
“什麼都是我想,那還要你們幹什麼!”蒲萱理直氣壯,“反正只要不再待着這鬼地方,哪兒都好!”
他們纔剛剛進城一天,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來的這麼大怨氣。
“安青,你說去哪兒比較好?”蒲萱點名了。
安青顫了顫睫毛,將原本閉着的雙眼睜開一條縫,“我覺得,最好買下一輛馬車,然後隨便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暫時想不到還可以邊走邊慢慢想。”
“好主意。”蒲萱敲掌。
“馬車很貴……”東柏黑臉。
“怕什麼?我現在多得是錢!”蒲萱拍着包裹,回頭望安青,“是吧?”
東柏欲哭無淚。
安青還是那麼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望了望東柏,嘆了口氣道,“還是去耿州吧。”
延州之所以令人呆着不愉快,主要是因爲這地方太靠近月炙,月炙的那些傢伙太囂張。
就這方面,垣州也是一樣。
而巾州兗州等地,剛被舒言打下不久,還不穩定,其餘地方要麼正在打要麼遲早會被舒言打,更不穩定。
買馬車什麼的畢竟只是玩笑話,想要呆着愉快呆着安全呆着穩定,首選自然是耿州——向來節儉的東柏依舊很心疼,因爲蒲萱雖然沒買馬車,卻不肯和其餘出行者坐在一起,很奢侈地包了一輛。
“越是這麼算,越是覺得太子太不堪一擊了。”蒲萱靠在馬車裡嘆氣,“好像所有人都覺得太子輸定了,難民全部往西邊跑,嘖……一想到那混蛋會贏,就渾身不爽。”
“大概只有東邊的那些人不這麼認爲。”安青靠着車身,偏着頭倚在角落,“被言子打過的地方……他們覺得言子會贏,這是當然的,兵力差太多了。”
安青參與過的戰鬥只有打耿州的那一場,那場戰鬥舒言邊對付耿州邊對付朝廷的軍隊,其實算是以少勝多,之後有了月炙的加入,兵力一下子翻了幾倍,舒言贏得越來越毫無懸念——因此,幾乎所有人,在認定舒言會打敗太子的同時,也認定舒言會贏只不過因爲他仰仗了月炙。
“那又不是他的兵,他用得倒是很自在。”蒲萱一臉不爽地冷哼。
東柏插不上話,自覺地蹲在一旁沉默。
“說起來,原本的靖遠軍也不能說是他的兵。”蒲萱攤手,“他難道從最開始,就只打算借別人的兵打仗嗎?”
安青這次也是沉默。
“你還想替他瞞些什麼?”蒲萱拿腳去踹安青,卻被東柏攔了下來。
東柏坐得離安青較近,此時將手豎在嘴前做了個“噓”的姿勢,另一手指了指安青。
他又睡着了。
“這小子,睡得倒是時候。”蒲萱一臉的憋氣,“他今天怎麼回事,一直沒精打采的,昨晚上沒睡覺?”
東柏點頭。
“……真一晚上沒睡覺?”蒲萱愣了愣,“在房頂蹲了一晚上?那他早上還要我用膝蓋想,真是太可惡了!”
“那倒沒。”東柏道,“他晚上一直呆在房裡。”
蒲萱聞言詫異,“失眠?”
東柏搖頭,卻問道,“你覺不覺得他最近有些不對勁?”
安青昨天問了東柏那件事情,然後說了一堆話,之後就一直沉默着,默默吃完了飯,默默地從包裹裡翻出了他之前的一些的東西,默默趴在桌上一直襬弄着。
安青慣用的那隻小弩已經在之前救安彥的時候給弄丟了,備用的小弩還有許多地方需要調整,再加上現在安青的身體狀況已經和以前有了許多不同,需要調試的地方多不勝數。
看着他用僅剩的一隻手擺弄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但是在東柏詢問了“用不用幫忙”之後,只得到了“不要打擾我”的迴應。
結果東柏反而是失眠了。
不管夜裡東柏睜眼多少次,安青都一直趴在那兒點着枚小蠟燭擺弄着。
東柏不確定安青到底在擺弄着些什麼,只是安青昨天說過的話,讓東柏很是在意。
“他什麼時候對勁過?”蒲萱卻是不以爲意,只望着車窗外,“好像快出城了。”
“東柏,你蹲低一點。”望見眼前已經出現的山林,蒲萱突然說道。
東柏一愣,然後蹲身照做。
“很多事情,城裡都不方便做。就算官府管不了他們,有些事情他們也不會太明目張膽。”蒲萱說着將匕首握在手心,挑開門簾望着駕車的夥計,“這裡先停一下。”
那夥計也是一愣,勒着繮繩回頭一望,正看到蒲萱手中的匕首,忙道,“你想幹什麼?”
這個夥計是邛蒼國的人,蒲萱也沒有對他多說什麼,只是乾脆一腳將他踢下了車,躍到馬上踹了馬肚子一腳,馬匹帶着馬車再度開始飛奔。
東柏聽到聲響,探出頭望見這一幕,問道,“你這是幹嘛?”
“這樣不是比買下輛馬車要便宜很多嗎?”蒲萱笑道。
“……你這是搶劫。”
“好吧,其實我覺得這地方很適合動手。”蒲萱說話同時控制着繮繩,駕駛着馬車在林子裡橫衝直撞,“如果沒人動手,那就賺了輛馬車。”
“……你這還是搶劫。”
“這樣跑着,不是很愉快嗎?”蒲萱依舊笑着。
“……”東柏徹底無語。
“把頭縮進去!”蒲萱突然喊道。
東柏再度照做,還沒將腦袋徹底縮進車簾內,便感到頭頂一陣怪風掠過。
是箭。
蒲萱猜對了,這地方確實很適合動手。
她雖然瞧不上月炙國的人,但說那些人欺軟怕硬,其實全是玩笑話,她自己都不信。
月炙,向來以民風豪爽彪悍、天不怕地不怕而著稱。
那天招惹了一行四名月炙國人,蒲萱是做好了會被死纏到底,大不了一跑了之的心理準備——說白了,是一次試探。
然而就算蒲萱特地在城中多晃盪了許多時候,那行人也再也沒出現過,這便大大的詭異。
蒲萱早就在懷疑,自己的行蹤是否早就已經被察覺。
只是因爲他們之前所處的地方太偏僻,只是因爲此前她和東柏每次入城都是孤身一人,纔沒有讓敵人確認了身份。
但是隻要再加上安青,他們一行三人就會顯眼許多。
昨天早上的那一場,是一場相互試探。
對方在有意製造的接觸中確認了她的身份,而她在試探中確認了對方的意圖。
對方既然刻意避免打草驚蛇,那便是在預謀着趕盡殺絕,不敢在城內,是因爲不敢讓舒言察覺。
南宮春華,既然當真打算趕盡殺絕?
蒲萱矮身躲過了射來的箭矢,手握着匕首,猛然朝身後一劃,割斷了連着馬匹以及馬車的繩子。
這是一段下坡,沒有馬匹牽引的馬車依舊以極快的速度顛簸前行着,蒲萱則勒住馬匹向右,離開馬車遠遠一段距離,只沒讓馬車離開自己的視線。
馬伕不是對方的人,那麼對方便不可能事先知道他們的去處並設好埋伏,只能沿路跟着以尋找合適的時機。
馬車現在的速度很好,然而蒲萱並不打算只是逃。
只是逃,能逃到哪裡去?
東柏不會武功,安青現在還不能太勉強,蒲萱如果和他們呆在一起,沒有保全他們的把握。
而僅僅自己一個人和敵人周旋……這種經驗,蒲萱多得是。
又是幾枚箭矢射來,蒲萱策馬躲過,回頭一望,已經能夠看得到對方的身影。
突發的狀況讓對方無法再隱藏身影,賣了命的追擊,追到中途分開兩路,一路向蒲萱而來,一路繼續追着馬車。
然而出乎蒲萱意料的是,放棄她而去繼續追擊馬車的人,竟然比轉來對付她的人要多得多。
這種情況不對勁。
難道對方並不滿足於殺掉她,而是在認定這寥寥數人足以對付她的情況下,反而分出更多人去對付剩下兩人?
還是說,對方的目標壓根就不是她?
蒲萱發覺自己漏算了什麼。
想要趕盡殺絕的人,當真是南宮春華?
如果目標不是她,那會是誰?
……
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