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監獄

走出監獄

靜靜地擡起頭,澈蘇那深幽幽的眸子停在他臉上,想了想,才輕聲道:“還是要處死我嗎?……”

沒有立刻否認,弗恩心中忽然有種惡劣的主意——那天初見時,這少年爲他人擔罪時的跪拜恭順,和後來那面對死亡時的不馴和漠視,是那樣得對比鮮明啊!

微微挑眉,他點點頭:“是。不過這一次,不會有蘭斯皇弟和老師來救你。”

“……”澈蘇微抿薄脣,黑如點漆的眼睛裡有剎那的迷惘,很快又恢復了清明。

看着那雙黑色眸子裡浮現出他意料之中的漠然,弗恩不知爲什麼,不僅沒有上一次的怒氣,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微微自得。

“你好像並不怕?”他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害怕的話,就可以不被你處死了嗎?”對面的少年露出比他還要好奇的神色來。

“不能。”被噎住的皇太子殿下心情忽然又開始惡劣。

“哦。……”點點頭,澈蘇自顧自地背靠着牆壁,慢慢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凝視着他的動作,弗恩殿下明確地從那慢慢鬆弛下來的肢體言語讀懂了:那不是害怕引發的癱軟,而只是想放鬆身體而已。

無邊的沉寂又開始在這小小的囚室內蔓延,忍了又忍,弗恩還是忍耐地再次開口:“爲什麼不認錯,爲什麼不求饒?”

怔怔地擡起頭看着他,澈蘇眼裡有種純淨的疑惑:“殿下,我想你絕不是會爲一個賤民的痛哭求饒就會改變決定的人。……那麼,在你親自來到這裡監看一個賤民的死刑時,爲什麼一定要聽到他的認錯求饒呢?”

冷冷看着他,弗恩譏諷一笑:“爲什麼不試一試?或許會有那麼百分之一的希望,我會網開一面,心慈手軟?”

一個小小的賤民,爲什麼就不肯放下身段,用理所應當的卑微來換得哪怕是一點點微小的求生機會?!

看着他臉上忽然露出的傲慢,澈蘇原本平和的眼睛,也微微變了神情。烏黑的大眼睛中泛起一絲同樣譏諷而自嘲的情緒:認錯?求饒?

“殿下,因爲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我這種人的求饒,會換來你這種人的仁慈和悲憫。”

一直沒有用“您”來稱呼這尊貴的帝國皇位繼承人,他的語聲微帶沙啞,卻依舊好聽,在這密閉的囚室間微微迴盪,擡頭仰望着皇太子殿下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他又加了一句:“至於認錯……尊敬的皇太子殿下,我所有的錯,都是你加給我的。”

微微發怔,他眼前浮現出皇家工程學院的機甲操控室裡傳來的驚喜道賀,傳來通信通路里那徹耳的陣陣熱烈掌聲。

“你在指責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弗恩殿下淡淡看着他,卻沒有明顯的憤怒。

“難道不是嗎?”平靜地看着他,澈蘇吐出心中徘徊已久的反問。

這個人給他所定的所有罪,換到任何一個平民或者貴族身上,都不是罪,甚至是有趣的逸聞甚至是榮耀。低頭看看自己肩胛骨下那個被鞭傷和血跡覆蓋的猙獰印記,他微微一笑,蒼白的臉上有種和年紀和身份都不符的驕傲:“我唯一的罪,就是我身上的這個烙印而已。……”

靜靜站在那裡,一向倨傲自信的皇太子殿下,似乎陷入了某種忽然的怔忪。

半晌之後,他看着澈蘇,慢慢地道:“今天上午,蘭斯皇弟去找了父皇,他遞上了這幾天調查來的資料,希望證明你從小就在霍爾莊園爲奴,身世簡單,背景單純;接着他又遞上了當年帝國聯考時安迪少爺的試卷筆跡鑑證,證明那場考試的超高分數是你替考;還有,在憲兵隊的逼問下,你家那位少爺也給出了證詞,證明了幾天前的那場比賽,是他強迫你所爲。”

於是?澈蘇有點不能理解的疑惑。

“所以,父皇上午找我去商量,問是否可以免去你的罪。但既然交由我負責帝國軍務,他會尊重我的判斷。”弗恩倨傲地揚起下巴,“我仔細看了那些證據,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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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蘇愣愣地看着他,同意了?他的意思是……自己不用死了?

“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也依然要給我一個選擇。”弗恩殿下冰藍色的眸子深深凝視着他,“接下來,你是想進入皇家軍校接受特訓,做我的搭檔機修師;還是要繼續呆在這裡,在監獄裡老死一生?”

……幾乎是鬱悶極了,澈蘇瞪着眼前這強勢堅持的太子殿下:他就沒有第三個選擇,去做蘭斯殿下的搭檔麼?明明這麼不屑又憎惡他,爲什麼非要他呢?

“選什麼?”弗恩又緊逼追問一句。

“……當然是進軍校了。”澈蘇低聲回答。再不出去,今天晚上老爹就要殺進來了吧?

再說,皇家軍校裡的特訓,他又有機會摸到他親手參與設計的新式機甲了!——只看過圖紙,沒見過實物,不知道上次提出修改方案的加速杆到底有沒有改動?對了呢,這次比賽中不過帶着頭盔幾個鐘頭,就已經汗流滿面,將來雙人機甲的頭盔中,一定要加裝自動調溫系統!呆呆地看着地面,他回想着設計總圖紙上那漂亮又神氣的新式雙人機甲,陷入了短暫的魂遊天外。

皺眉看着地上那微微出神,眼睛一瞬間亮起來的少年,弗恩不知爲什麼,可以立刻斷定那絲小小的快樂不是因爲死裡逃生,而是因爲某種他暫時猜不出的緣由,而他,顯然無法進入這個少年的世界。

不被重視的不快涌上心頭,他冷冷哼了一聲:“到底還是被關怕了?”

啊?澈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擡頭看着弗恩的眼神,沒來得及隱藏任何情緒。弗恩微微一楞,目不轉睛地盯緊了眼前這少年那清澈快樂、毫不設防的眼。

雖然身上血污狼狽、傷痕儼然,可是他的眼睛,卻如此閃亮着,煥發着驚人的光彩,以至於讓冷漠而缺乏感情的弗恩殿下也有那麼一點點晃到了眼。

一直冷峻又傲慢的皇太子殿下,嚴厲的嘴角終於出現了一絲淺到無法捕捉的放鬆。目光落在澈蘇那遍體的傷痕上,他目光微凝,淡淡道:“伍德會先帶你去皇家野戰醫院把傷治好,接着,就去皇家軍校報到吧。”

轉身而去,走到緊閉的囚室門前,他舉臂輕叩。就在門即將打開前,他背對着澈蘇,聲音低沉:“不要讓我等太久。記住——你這條命是我的。”

一個月後。

潔白的病房外,一叢叢五彩花朵的大麗卷葉堇迎風盛放,在古板的四方形花壇中綻放着濃烈的生命。沒有普通醫院刻意爲病患營造的溫馨,這座構造刻板、氣氛嚴肅的皇家野戰醫院裡,恐怕也只有這一種植物能帶來一點鮮豔和肆意。

整潔明亮的外科病房外的走廊上,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來。一個挺拔修長的青年身後帶着兩名隨從,敲響了一間單身病房的房門。

深藏青藍的合體軍服配着肩膀亮銀色的帝國徽章,嶄新的軍靴也筆挺鋥亮,有着皇族青年身上特有的挺拔和尊貴感。

病房內的單人大病牀上,一個黑髮少年正趴在牀上捧着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着,光裸的一雙腳伸出雪白的被子外,襯在藍紋白底的牀單上,翹在外面微微輕晃。

聽到敲門聲,他的眼光從書上擡起,目光落在門口那推門而入的青年身上,微微一愣,一似乎有點不信的驚喜:“蘭斯學長?……”

含笑從身後拿出一捧精心搭配的鮮花,俊朗的帝國三皇子蘭斯將它插在了牀頭小櫃上的空花瓶裡,旁邊的侍衛及時上前接過那空花瓶,轉身去裝盛清水。

轉頭看着牀上依舊在發呆的澈蘇,蘭斯忍不住微微一笑,和第一次見到他一樣,還是這麼喜歡趴着看書,還喜歡翹着赤--裸的腳丫。

終於從發呆中回過神,澈蘇看着這面前長身玉立的年輕皇子臉上依舊如故的溫和笑顏,有那麼一絲猶豫。

很快的,他還是掀開被子光腳下了地,恭恭敬敬地按照賤民參見貴族的跪拜禮,在輕軟的地毯上跪了下去,小聲地道:“賤民澈蘇拜見蘭斯殿下。”

蘭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望着地上低伏的澈蘇,他一時沒有言語。良久,他微微嘆口氣,卻沒有扶起澈蘇的身體:“澈蘇,你還是沒有真正原諒我,對嗎?”

慌忙地趕緊搖搖頭,澈蘇擡頭看着蘭斯:“不,不是的。”

想到那天對這尊貴的皇子說出的話,他有點窘迫:“殿下,那天我說什麼原諒您的話,請您、請您不要在意。”

“我從來沒有在意過,而且我覺得很後悔打了你。”蘭斯道,“我只是想……”

急忙地點頭,澈蘇的臉有點紅:“我知道,知道的。——您那時候,是想叫我住嘴,別再惹怒大殿下而已,我雖然當時有點……”頓了頓,他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可是後來看到您那樣盡力救我,我就明白了啊。”

“既然已經原諒了我,那麼,假如我不叫你起來,你就一定要這樣跪着嗎?”蘭斯苦笑着,心裡有點微微的難過。故意沒有立刻叫澈蘇平身,他其實是希望他能夠很快自己起身的,可是一直到現在,澈蘇也依舊那樣恭敬地跪着。

“啊?”愣了一下,地上的少年看着蘭斯。

無言地攙扶起他,蘭斯的臉上消失了笑容,看着澈蘇:“以後再見我的時候,你可以不用跪拜。”看着澈蘇臉上的困惑,他嘆息一聲,“看你跪着,我忽然想,你也許心裡很難受。”

恍然大悟,澈蘇好像明白了他的難過爲何而來,不由得微笑起來:“沒有啊殿下,我習慣了。”

愕然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蘭斯問:“你不反感嗎?”

微笑着搖搖頭,身邊的少年的笑容很單純:“反感就可以不用跪拜了嗎?”

愣了愣,蘭斯笑了:這個有意思的小傢伙啊。含笑拍拍他的頭:“喂,好像前幾天因爲哥哥的強壓而爆發出那麼大反彈力的,就是你吧?”

“他不一樣。”澈蘇搖搖頭。

“哦?哪裡不一樣?”蘭斯不由得好奇極了。

自己也微微怔了一下,澈蘇苦惱地皺起了好看的眉頭,哪裡不一樣呢?想了半天,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猶疑地點點頭:“你和安迪少爺他們,都是好人啊!”

是的,就是因爲這樣!因爲蘭斯殿下和安迪少爺,其實心地都是很好的,所以對着他們跪拜,好像心裡並不會感到屈辱吧。可是面對着那個人冷漠又鄙夷的眼神,怎麼會不讓人從心底裡就開始反感討厭起來呢?

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蘭斯殿下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說,我的皇兄弗恩是壞人啊?”

“難道不是嗎?”小小聲嘀咕一聲,澈蘇低下眼簾,嘴角微微一翹。經過了一個多月的靜養,被鞭打的傷痕大多已經癒合,肋骨處的骨裂也基本痊癒了。得益於良好的治療和優厚的飲食調養,澈蘇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十六七歲少年那種特有的健康和紅潤。

看慣了他以前小心翼翼保持距離的模樣,澈蘇這嘴角輕揚、星眼微餳的偶然神態,讓蘭斯心中微微一動。

含笑坐在牀邊,蘭斯示意澈蘇回到牀上。“皇兄打你關你,我想你也一定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觀感。不過,他倒真的不算壞人啊,他只是——”想了想,蘭斯抱歉地笑,“他只是習慣了從小到大板着臉而已。身爲帝國的長子,將來理所應當的皇位繼承人,他比我們其他的弟妹肩膀上都要感覺重很多吧。”

沒有說話,澈蘇低着頭,盯着牀單上的藍色條紋發呆。一條,兩條——呃,這一條沒有織染好,紋路比別的條紋要寬。

沒有察覺到他的走神,蘭斯看着窗外,想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聲音柔和起來:“哥哥從小就天賦過人,又好學上進,不僅父親,就連整個皇宮和整個帝國,對他都期望極深。所以哥哥會養成今天這種待人待己都很嚴厲求全的個性。但是他也絕不是暴虐不講道理的人,瞧,他——呃,你在想什麼?”

茫然地擡頭看着他,澈蘇微紅的嘴脣張着:“嗯?什麼?”

無言地看看他明顯又開始魂飄四處的表情,蘭斯忽然莞爾一笑:“我算是有點明白哥哥爲什麼會那麼生氣了。”

好脾氣地伸手揉了揉澈蘇的頭,蘭斯沒有再繼續皇兄弗恩的話題,而是端詳着眼前這健康明朗起來的少年。

因爲在牀上休息着,所以澈蘇並沒有戴上那厚黑框眼鏡,長長的亂髮也被好心的護士剪了短,沒有再像以往一樣總是遮蓋着雙頰,越發顯得俊眉修目,眼神清澈。

作者有話要說:我自己是很喜歡這裡的小蘇了。有讀者說他平胸,我不覺得啊。

撒花~~~~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打分和留言支持,看到不少同學看了後文還回頭去前面補分,鞠躬~~~

今天真的爬上月榜了,第20名~~~~

雖然只是一個數字,但是,它也是對作者的肯定啊!~

今天更新了4000多字來報答大家,不要再說更的少啦。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