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後半夜，我在一陣莫名其妙的寒意中驚醒了。
紫姐姐從別處強行掠來的毛毯明明好好蓋着沒有偏移半分，壁爐的火焰雖不及之前，卻也算燒得正旺。在我好奇是否窗子漏進太多冷風偏頭看去的時候，渾身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浸着微弱月光的窗戶上，映出了一道人影。
而且是來自窗外的。無聲無息，不動不晃，像極了正在窺視屋內的野外幽靈。
即使僅僅是一團黑影，我卻總覺得在那張看不見悲喜的臉上有一雙黑魆魆的無神眼睛，把空洞幽寒的目光遠遠地擲向了我。
看了看左手邊，Ｑ歪着身子背過我呼呼大睡；看了看右手邊，紫姐姐恬靜的臉被火光映得安寧而動人。
我一動也不敢動，把頭埋低，做賊似的往窗戶那邊瞟去。
那一道單薄月光中瘦伶伶的影子如雕塑般不動了許久，隨後才漸漸消失。徹底不見的一剎那，屋內有淺光亮起，旋即也消失不見。
但是黑影的離去並沒能讓我舒口氣。
因爲Ｑ隨着那道微光也一併不見了。不僅如此，整個屋內，都少了些許人。
我登時想呼救，卻發現嗓子彷彿被什麼莫名堵上，緊接着昏沉睡意突然襲來，我很快又在暖融融的爐火旁，迅速睡着了。
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我也無從得知。第二天早晨，鬧哄哄的爭辯吵醒了我。
“那邊做賊的一夥人，你們到底把我的朋友藏哪去了？”
“去你大娘的做賊，老子是海盜！老子還想說是你們把老子弟兄關哪去了呢！”
“到底怎麼一回事？這趟還能不能走了？”
之前毫無關聯的三夥人此刻已經聚在一塊，各自嚷嚷的厲害。
阿紫在一旁緊鎖眉頭看了會兒，我看出她有動身參與進去的意思，急忙翻身坐起來拉住她：“那個……紫姐姐，我昨晚半夜醒來，看到窗外有個人影……”
“繼續說。”她轉過頭認真地盯住我。
“那個人影……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兒，走的時候亮起一陣光，屋子裡就跟着消失了幾個人……”
她又皺了皺眉：“當時怎麼不叫醒我？我就在你旁邊。”
“我動彈不得，也出不了聲，一會兒就跟被催眠似的馬上睡着了……”
半晌，她舒口氣出來：“沒事，這也怪不了你。大半夜看到這麼個景象，可夠嚇人的，再加上有些蹊蹺……”
語畢她重又清清嗓子，徑直走到人羣中去：
“各位，你們聽好了。我的同伴昨晚見到不明人影帶走了我們的人，這不是在這嚷嚷就能搞清楚的事，希望你們明白這一點。”
有人高聲回她：“就憑這番話，誰信你？我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來騙人的？”
紫姐姐輕哼一聲：“膽小如鼠。像你這樣的，趁早滾蛋比較好。”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不肯承認既定事實，懼怕承認不明事物，只想找有利自己的理由……你大爺的這不是膽小鬼是什麼？虧你還是個男的，說話沒一點擔當。再說了，我們這邊失蹤的可都是大將，沒摸清你們底細，就來幹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傻事？”
“阿紫。”傑伊上前一步，握住了那隻憤慨指責的手。
“我只告訴你們一句話，本小姐的朋友，是不會騙人的。她既然看到了這些，那就是事情的真相，剩下的，是交給你們自行處理，處理結果如何，跟我們毫不相關！”
說罷，她拂開傑伊的手，轉身離開人羣走到我身邊來：“咱們該準備準備出發了，既然在這裡出了事，就沒必要坐以待斃。”
是說給我聽的，同樣也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片刻之後，衆人潦草收拾好行李，挪開被撞壞的門即刻出發。
三夥人和三股不情願擰在一塊的麻繩一般若即若離地一併前行着。最右邊的探險家們依舊有模有樣地踏在林間積雪上，夾在中間的獵人們則邊走邊觀察四周，唯獨最左邊的海盜們大大咧咧亂竄，毫無規矩章法。
紫姐姐帶着我走在隊伍中央的外側。她事先就幫我緊上了大衣，囑咐我千萬不要因爲任何好奇而停滯以至於走失。此刻她正拽着身側的傑伊說着什麼，而我若有所思地回望身後，白皚皚的齊整新雪此刻被隊伍踐踏得坑坑窪窪毫無美感，這片冬季的針葉林也僅剩肅穆而無生機，偶爾路邊叢生的灌木上還會掉下來幾簇雪團，就是這樹林裡唯一可見的動景了。
然而……視線所及的動景又多了一處。
有人在跟蹤我們。
“你是說……現在不遠處，有誰在跟蹤我們？”
“嗯，”我點點頭道，“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昨晚那個……”
“先別輕舉妄動，大白天的，還有這麼多人在，不怕區區一個跟蹤狂。”回頭跟着我一塊望了望之後，紫姐姐低聲細語道。
我又轉過頭看她，在她的臉上似乎不管什麼情況，永遠都要掛着自信又明媚的笑容。
我點點頭，瞥了身後最後一眼，就同她一併跟上了大部隊的步伐。
遠方的天，低矮泛白，就如同隱在林間那傢伙不似常人的面色。
混雜的隊伍像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行，不管是熟悉地形的獵人，或者是一直在研究地圖的探險家，似乎都沒有找到方向的意思。
紫姐姐悄悄附耳道，這也許僅僅是不想讓我們知道情報而裝作迷路罷了。
“嗨！美女，你好嗎！”
身後響起炸雷一樣的聲音，我瞬間被嚇得一哆嗦，來人卻煞有介事地正了正探照燈帽，又抹了一把污黃髮黑的面頰後很不自知地繼續開腔：“剛在屋裡邊我就感覺你很不一般啊！跟以前遇到的庸脂俗粉一點都不一樣！美女，聽你說是那什麼沒出息的海盜團伙頭子的未婚妻？太掉價了！掉價！不如考慮考慮跟了我吧？”
說真的，這番話同他發散到方圓百里的口臭一樣令人作嘔。
我偷偷看一眼紫姐姐，聽到庸脂俗粉的時候她的表情還算是波瀾不驚，但聽到海盜頭子的時候，眼神也變得比以往鋒利不少。
她似乎也被那種令人不悅的氣味嗆住了，不怒反笑：“這位大哥，你這獨特的氣味能讓我聯想到蒼蠅它家的小兒子。”
賊眉鼠眼的傢伙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美女，我叫錢金，是搞學術的，跟強盜可不是一個概念的水平哦。”
“哦？要這麼說的話，”紫姐姐挑眉道，“的確，不是一個水準的呢。”
她順手搭上傑伊的肩膀：“老大呀，你覺得，這個時候身爲你的未婚妻，應該做點什麼比較好？”
傑伊正摘了皮手套翻閱手寫日記本：“他是要和你搭訕，跟我沒關係。”
“那好，”她聞言笑得更燦爛了，“姓錢的，你要是這次比他先找到寶藏，我就嫁進你家，跟你姓。”
說罷，從地上凹進去的雪坑裡撿起一枚松果，加上附帶的殘雪，以精準的拋物線投擲到了傑伊身上。
依舊低頭翻閱着的人好像早就設想到了這一幕，沒等松果彈起，就一把抓住，輕輕扔進了路邊灌木叢裡。
那個從探險家一隊裡突然冒出來的傢伙顯然對此感到非常高興：“美女，那咱就一言爲定！”
紫姐姐一時還沒順過氣來，等她反應的時候錢金早就歸隊了，於是就扯着嗓子吼一句在林間迴盪不已的話：“定你奶奶個腿兒！”
她漸漸走到了隊伍後側，我也跟着她捱了過去，這期間傑伊似乎不經意回了下頭，臉上帶着不明顯的笑。
“我呸！那個混蛋頭子到底是怎麼想的，自家女人被勾搭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你說，他是不是壓根就不喜歡我啊？”
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着的我無奈地聽着她不停抱怨，忍不住勸一句：“可能他覺得以你的能力完全能處理吧，不都已經是他的未婚妻了麼……”
“你不知道！他這個混蛋，”紫姐姐咬牙切齒，“其實連未婚妻這個身份，都是我自稱的，他可沒給我做過什麼保證。”
“那你們……”
“求婚什麼的也是我自說自話啦！我只不過覺得一切都很順其自然，所以這些說法都是我自作主張，但是他……”
“但是沒被否認，對吧？都到這份上了，我覺得應該是默認了。”我接着安慰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他一直以來曖昧不清的態度，很讓我惱火啊……他會不會只是藉此機會，想報復我以前說他壞話而已？！”
“……紫姐姐，我覺得，你想多了。”
看她糾結地扯着帽沿，我不禁笑笑，陪着她繼續往前走去。
隊伍行進之處，雪地被踐踏得百孔千瘡。似乎是爲了填補這一場景似的，泛白天空斷斷續續飄起來單薄的雪花，一片又一片覆上滿目瘡痍的雪景，包括邊緣灌木叢後一小串鹿或者別的動物的蹄印。
但天氣很快便不對勁起來。
紫姐姐有些睜不開眼：“這是起了妖風麼……剛剛還是一丁點的小雪花，這麼一會兒就要變成……暴風雪了？”
我也不由得側過身去單手抱頭，以防兜帽被狂風捲開。耳與帽的夾縫裡漏進來的除了哭嚎不已的寒風，還有大雜燴隊伍裡高聲嚷嚷的抱怨。
“怎麼搞的？前面的人趕緊走啊，站在這當雪樁子呢？”
“這破天氣說來就來了，還不趕緊叫領隊的找個下榻的地兒麼。”
別隊互相推搡埋怨的時候，倒是傑伊身邊的小嘍羅們團結了起來——他們一致把自家首領圍在中間，即使那邊傳出來的髒話聲要比別的地方響亮的多。
狂風幾乎都把雪線吹得與地面平行而飛。
天地間呼嘯鳴響的風聲擦身掠過，迎着蠻橫阻力前行的時候，我卻隱約從其間分辨出了別的東西。
間斷的長嘯，似狼似虎，卻又不屬於這類猛獸的……巨大而空遼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