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策馬來到一處偏遠的廢棄宮院,將馬拴好,帶着公主進了屋內避雨。
公主黑髮微溼,臉上沾着水珠,衣裙上有星星點點的雨水痕跡,裙襬被撕下一塊,站在屋中,卻絲毫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是被雨水沾溼後,開得更豔的花朵。
羅維看見她模樣,也不由得心中一跳。
不得不說,她雖然只有十六歲,卻着實是個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女子。這吸引力不僅來源於她的美貌與氣質,更來源於她的身份、才學,以及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的高貴與驕傲。
這些,足以激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征服欲。
公主深吸了幾口氣,平靜下來。
她表情坦然,彷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儀容不整,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羅維。
羅維脫下外衣扔給她,說:“如果不嫌棄的話,擦擦吧。”
公主點頭,把衣服罩在頭上。
羅維才發現,她其實生得異常纖弱,恐怕比起自幼生病的鐘靈來,也好不了多少。只是她常穿層層疊疊的衣裙,將身形掩住了,此時衣服被雨水沾溼,就顯出她瘦削的雙肩和纖細的腰身來。
羅維在心中嘆了口氣,着實想問問她,爲何不做個富貴無憂的閒人,卻要把自己摻和進慘烈的朝堂鬥爭中。
但他按捺住了這股衝動,只是笑着問道:“殿下,你怎麼不問我,爲何帶你來這裡?”
公主怔了怔,說道:“我不問你,你也會說的。”
羅維無奈,也不知她是不是太過聰明,竟然一點也不怕,自己作爲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把她帶到這廢棄宮室中,是否要對她不利。
他隨便找了塊地方,坐了下來,說:“等雨停了,我就送你回去。”
公主用形狀好看的眼睛看着他:“你現在帶我回去,大家都會知道你救了我,父皇聽說,必定給你加官進爵。”
“正是不想加官進爵,纔來這裡的。”羅維苦笑說。
公主微怔。
羅維眼睛看着外面說:“如果我真有一天位高權重,這儲位之爭,我能明哲保身嗎?”
“爲何你不願捲進來?”公主道,“你不是那等膽小怕事之輩。”
羅維道:“我志不在此。”
公主問:“你志在何處?”
羅維被問住,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他索性反問道:“朝堂上官員這麼多,殿下爲何非要招攬我?”
“你手中有兵權。”公主直言不諱道,“況且,我需要人爲我出謀劃策。”
羅維聞言,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吁了一口氣,嚥了回去。
公主早注意到他的動作,問道:“你想說什麼?”
羅維猶豫一會,纔像下定決心般說道:“我卻覺得,殿下的謀略遠勝於我。”
“何意?”公主睜大眼睛,令羅維恍惚間想起四年前,她在皇家圖書館中看自己變戲法的模樣。
羅維苦笑說:“我本不願意說這些,畢竟與
我無關,不過……這場火,是殿下自導自演的,對否?”
公主點墨般的眸子,隨着這句話,慢慢地冷了下來。
羅維看着她的表情,道:“殿下說在二皇子宮中睡着,醒來卻已經在清涼殿中,並被放了火。而外面救火之人,只道殿下還在二皇子宮中,直到有人逃出來呼救,纔有人衝進去救出殿下。此事,只要是稍有判斷力之人,都能想到,必是二皇子設計讓殿下睡着,趁無人注意之時,悄悄送回清涼殿,再行縱火。而大家都以爲殿下不在裡面,等發現之時,殿下早已香消玉殞了。只是二皇子沒有想到,會有人逃出來呼救,才讓殿下撿回一命。皇上和其他人如此一想,必會覺得二皇子心狠手辣,爲奪儲位,絲毫不顧念手足之情。”
羅維一口氣說罷,將目光從公主臉上移開。
公主微微蹙眉,道:“可大家都知道,拓兒才十二歲,什麼也不懂,哪裡能想到這樣的手段,其中必定有問題。況且他是本朝唯一的皇子,自然不可與庶民同罪,父皇必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險些搭上自己的命,就爲了換他被父皇禁足幾個月,何苦?”
“殿下的謀略遠勝於我,自然不會出這樣的紕漏。”羅維道,“二皇子固然是天真爛漫,可據我所知,今天在二皇子宮中的,還有他的舅父……鍾大將軍。”
公主默然不語。
羅維續道:“殿下您想要陷害的,必定不是二皇子本人,理由就像您所說的,這樣一件事,動搖不了他的根基,只會被皇上隱瞞下來,最多禁足幾個月。但是,如果是大臣設計謀害皇室公主,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二皇子固然想不出這樣的手段,但倘若說是鍾大將軍一手操作,也就不奇怪了。您想陷害的人,其實是鍾大將軍吧?如此一來,二皇子只是年紀太小,被鍾大將軍所矇蔽。而鍾大將軍本人,乃至整個鍾府,都會被降罪,雖不至於像當年的盛家一般,但也必然元氣大傷。如此,支持二皇子爭奪儲位的核心勢力,就被大大削弱了。”
“然而,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放火之人,卻是險些被火燒死的公主殿下。皇宮內一旦出大亂子,侍衛親軍是必須趕到的。恐怕,我會衝進火場去救殿下,也是在計劃之中的事情吧。爲了確保我會捨命相救,殿下還不惜浪費了許多時間,來結交我這個朋友。如此一來,殿下被聞訊趕來的都指揮使救出,苦肉計也算是圓滿落幕了。而因爲救了您,被加官進爵的我,從此以後,想不接受您的招攬也難了吧。這件事,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因爲所有知情的清涼殿宮人,都被殿下關在清涼殿中,一把火燒死了。”
說罷,羅維不由嘆了一口氣,真心讚歎道:“殿下真是好謀略。”
氣氛陷入凝滯,屋內空氣彷彿被凍結,只能聽見屋外雨聲淅淅瀝瀝。
半晌,羅維開始思考要不要說點什麼來打破僵局。
公主忽然輕聲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扶風。”
羅維怔了怔,他以前從來都是稱呼公主爲殿下,只在救她之時,情急下脫口喊
了她的名字。
但她在這個時候,什麼也沒說,竟然是說了這樣一句話?
羅維有些猜不透她的意思,只是開口問道:“我猜測的有幾分對?”
“九分。”公主嘆道,“你有這樣的腦子,又何必一直問我爲何招攬你?”
羅維不答,卻道:“你還是太心軟。”
公主詫異道:“我把整個清涼殿的宮人全燒死了,你卻說我心軟?”
“如果要爭奪儲位,這只是你必備的最基本意識。”羅維道,“但對於二皇子,你還是太過心慈手軟。”
公主默然不語。
她知道羅維所指何意,她的計劃,只針對鍾大將軍與鍾家,意在削弱二皇子背後勢力,而對於二皇子本人,卻沒有絲毫傷害。
她並非沒有更好的計謀,只是一想到那個總是拉着自己衣襟叫姐姐的小少年,就有些狠不下心。
羅維心中也不由有些惻然,再次想道,說到底,她只有十六歲啊。
“一年前,也有人說我心慈手軟,不像我母親。”他開口說道。
他從未和別人提過自己的母親,甚至對鍾靈也是一樣。只是在這雨夜中,面對眼前沉默的少女,他覺得自己與她的思想,似乎被什麼連接在了一起。
公主聞言,擡頭看着他。
羅維道:“不過我只是個普通人,大不了混吃等死幾十年,心慈手軟又有什麼關係?但你與我不一樣。”
公主垂下眼睫,美麗的臉龐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
是啊,既然已投身進入這場爭鬥,再談什麼手足之情,是不是太可笑了?
但她已經別無選擇,只能在這條鋪滿荊棘的路上,越走越遠。
羅維看着她表情,嘆道:“所以我說,你這麼美麗又有才學的女人,何苦非要勉強自己去走那條路呢?連我也覺得可惜。”
公主臉一紅,讚美的話她已經聽得麻木了,但這麼簡單粗暴的讚美,她卻是第一次聽見。
但她旋即就默然起來,半晌纔開口說話。
“你覺得,我不走這條路,還會有其他的活路嗎?”
羅維一驚。
他確實從未想過她的處境,直到她認真地說出這句話,羅維才猛然反應過來。
身爲皇帝最心愛的女兒,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慶國公主。
趙扶風,已然沒有退路。
皇帝酒後說出的要立她爲皇儲之語,已經足夠令二皇子背後的勢力心生忌憚。她已經無法置身事外,與其被動地被捲入爭鬥,不如主動一搏,只求勝出。
因爲,皇帝對她毫無顧忌的疼愛,正是把她推上風口浪尖的東西。一旦二皇子取得儲君之位,他日皇帝去世之時,第一個要被開刀的,就是她趙扶風。
這年僅十六歲、毫無依傍的少女,已經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場死局之中。除了那條唯一的活路,其他的路,全部是死路。
不做皇帝,就做階下囚,任人宰割,就是這般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