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說：“幫我打聽一下，宣威將軍謝宛的墓地在哪裡。”
管錚依言而去，身影如一隻矯捷的靈猴，三兩下就消失在視線中。
羅維心中擔憂君洛可能隨時會追過來，焦急地在原地踱步。有巡邏的守衛三三兩兩地經過，羅維謹慎地躲避，離他們遠遠的。
最後，管錚終於回來了，告知羅維一個地點。羅維便與他告辭，即刻往那方向趕去。
謝宛的墓地在城外一處荒蕪的小山丘，因是郊外，羅維也不必通過城門。他一路來到墓碑前，見墓碑上銘刻着謝宛的生平和墓誌銘，墳頭上已經開始長出鬱鬱蔥蔥的小黃花，不禁心中有些悵然。
不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墓地都正常得很。羅維有點懷疑自己來這裡究竟要找什麼東西，只是爲了一個夢就冒險來這裡，真的沒問題？
“也許只是他擔心自己的父母無人照顧，才託夢給我吧。”羅維自言自語地說，“不過，現在我也幫不上忙了。”
他正準備離開，君洛的身影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不遠處，漂亮的嘴角彎了起來，微微一笑。
羅維下意識地欲走，但四肢像是被牢牢地困了起來，半點動彈不得。他眼睜睜地看着君洛揮手，一股強烈的血腥之氣襲來，即刻失去了知覺。
當醒來的時候，羅維覺得自己是真的看見謝宛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確是千真萬確的謝宛，手背在身後，一臉平靜。
羅維下意識地看向四周，發現這裡是一個不知所謂的地方，四處充滿了濃濃的白霧。腳下的地面，彷彿是一個山崖，眼前有一小段臺階，臺階之上是一個像觀景臺一般的地方。
羅維沿着臺階走了上去，觀景臺懸空，他能看見有兩股黑色的煙霧扭曲着糾纏在一起，從山崖之下的白霧裡一直升上來。
這情景讓羅維疑惑，他再仔細看去，突然發現那並不只是黑色的煙霧，而是人臉，黑色煙霧組成了一張張人臉，一個個張大着嘴，表情呆滯。
看出人臉之後，羅維頓覺這黑色煙霧柱讓人渾身不自在，只想嘔吐。他移開眼睛，身後傳來謝宛清淡的聲音：“王爺。”
羅維以爲自己已經具有足夠的抵抗怪事的心理素質，但聽見分明已經入土的謝宛開口說話，他還是一個激靈，打了個寒戰。
謝宛寬和地笑笑，並不在意。
“我已經不是王爺了。”羅維說，謝宛並沒有表現出非常驚訝的樣子，而只是瞭然地點了一下頭。
羅維繼續說：“我是在做夢？”
“不是。”謝宛說。
“我該怎麼證明不是？”羅維又放眼看向四周，但目光所觸及的只有濃濃的白霧。
“無法證明。”謝宛微微苦笑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羅維長話短說：“昨晚……夢見你了，總覺得不對勁，就去了你的墓地。在那裡被人襲擊了，醒來就到了這裡。”
“原來如此。”謝宛點頭說，“不在生死簿中的枉死，且又心有執念尚未排解，再加上一點點天時地利恰到好處，便會來到這徘徊於三界之中的地方，既非人，又非鬼……我也是這樣。”
羅維見他說話的樣子異常淡定，神情風輕雲淡，眼中有些參透一切的東西，不禁低
聲說道：“你真的是謝宛？爲什麼不太像？”
謝宛道：“我是他又不是他。”
羅維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那我呢？”
“你如果繼續待在這裡，也終會變得是你又不是你。”
“我有別的選擇嗎？”羅維不由問。
“應該沒有。”謝宛又笑笑，“從人間的角度來說，你應該已經死了。”
羅維聞言，卻沒有太多的無所適從，也許是因爲心中早就隱隱料到了這一點。
“這裡是什麼地方？”羅維問道。
“一個徘徊於三界之中的地方。”
“三界是哪三界？”
謝宛用清淡的眼神望着他：“人，鬼，妖。”
羅維舒了口氣：“果然是這樣，原來鬼界也是真的存在。”
謝宛說：“鬼界一直存在，但人們對它的認知比對妖界還要少得多，因爲去了鬼界的人不可能再回來，即使回來，也是已經轉世，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你知道我的事情了？”羅維說。
“我看見了。”謝宛說道。
“爲什麼託夢給我？”
謝宛突然抓了抓頭髮，神情露出幾分不好意思，這個舉動讓羅維莫名地感到一絲熟悉，好像他還是活着的謝宛，並沒有任何改變。
“其實我沒有託夢，也不知道怎麼託。”謝宛小聲說，“我只是……想念穆師妹，同時也有些擔心你，所以用意識一直跟着你們。你的觸感明顯比她遲鈍許多，她可是被我折騰得不輕，我已經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去打擾她了。”
羅維嘆氣：“我以爲你只是一時腦熱罷了，沒想到，你是真的喜歡她。”
“與她相處久了，就會越來越沉溺進去。”謝宛低頭說道，“不過從頭到尾，好像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羅維搖頭說：“你已經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是麼？”謝宛清淡的眼神凝視着羅維。
“是的，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穆摘星了……”
謝宛輕聲說：“聽了這個，我反而好像更加難過。”
他凝望着遠處那兩股糾纏着上升的黑煙，沉默了。
羅維轉換了話題：“那黑煙是什麼？”
謝宛回過神來：“是執念。”
“執念？”羅維不由問道。
謝宛點頭：“像我們這樣的人，世間不止一兩個。每天都會有很多人來到這裡，但這裡是個囚籠，不能轉世，不能前往下界，什麼也不能做。所以，他們會把自己的執念留在這裡，失去所有與之相關的記憶。然後前往鬼界，渡過自己該渡的劫之後，轉世投胎。”
“劫是指……”
“阿鼻地獄。”
羅維不由吐出一口氣。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羅維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留下執念，就等於是忘記了穆師妹。”謝宛說，“我不想忘記她。”
“她不會希望你這麼做。”
“嗯，但也許我哪一天突然想通了，就走了。”謝宛說。
“其實。”羅維猶豫了一下，“我一直沒告訴你……”
“我知道。”謝宛說，“她心裡有一個人，是不是？”
羅維做了個驚訝的表情：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也忘了。好像是漸漸地，就知道了。”
“我一直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也曾經很想知道。”謝宛說，“但後來就不想了。”
這時，從附近的白霧裡走出來一個人，神情嚴肅，緊緊地抿着嘴脣。羅維這才意識到，原來這裡不止自己和謝宛兩人，還有許多人隱藏在各自的白霧裡，也許都是正在心中天人交戰，猶豫要不要把執念留在這裡然後去投胎。
羅維和謝宛默默地看着那人走了過去，徑直登上臺階，走上觀景臺。然後，一縷黑煙從他臉上分離出來，匯合進入那糾纏的兩股黑煙裡，爲其中多添了一道人臉。
站在觀景臺上的人，神情立刻變了，此時是有些茫然和空白。他歪着頭思索一會，然後走下觀景臺，身影進入白霧中不見了。
“他往鬼界去了。”謝宛看着這一幕，淡淡地說，“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了嗎……一想到我也會變成這樣，我就沒有勇氣站上那個臺子。”
羅維突然想起了羅仲，他詢問謝宛有沒有在這裡見過他。
“應該沒有。”謝宛思索片刻說道：“並不是所有人都會來這裡，如果他去得十分安詳，心中沒有執念的話，應該不會通過這一步，而是直接去鬼界轉世投胎了。”
羅維點頭，心道羅仲沒有來過這裡也好，這祛除執念的過程，確實讓人覺得不怎麼舒服。
“你呢，打算怎麼辦？”謝宛突然問道。
羅維一時之間倒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住了。
“從私心來說，我當然是希望你留在這裡和我做個伴，這裡實在是無聊。”謝宛說，“但從理智上說，你應該不像我這般怯懦，連站上那個臺子的勇氣都沒有。”
“我倒覺得，這與怯懦無關。”羅維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去鬼界怎麼走？”
謝宛指了一下身後：“好像往這個方向一直走就到了。不過，沒有清除執念，是進不去的。”
“我想試試。”羅維說。
於是兩人走了起來，穿越一道又一道的白霧，往謝宛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果然有許多隱藏在白霧中的人，神情各異，有的痛哭，有的崩潰，但更多的是呆滯，一種已經知道做什麼都沒有用的呆滯。
謝宛低聲說：“如果已經開始神情呆滯，大約用不了多久就會去登上那個臺子了。”
羅維嘆道：“這一路走下來，好像就只有你最正常。但你不是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麼？”
謝宛笑笑：“也許是因爲我的執念實在太美好了，只要一想到她，就覺得安心和充實。”
“我很羨慕你。”羅維說。他想到了自己，自己已經找不回那種安心和充實的心境了，所以謝宛可以日復一日地待在這裡，他卻覺得自己可能辦不到。
不知道走了多久，羅維都開始有點精神恍惚了。他奇怪着怎麼還沒有天黑，並想建議停下來吃點東西，然後纔想起來這裡應該是不會天黑的，而自己和謝宛現在嚴格地說，只是兩個鬼魂而已，不需要吃東西。
羅維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走了一段比預想中還長得多的路程。謝宛扭頭看他，兩人相對無言，繼續向前走去。
最後，他們終於走到了路的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