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潼關,天居然晴了起來。
可是晴得不對,太陽明亮得都刺人眼睛,真正是碧空千里,萬里無雲。
王晙說道:“陛下,此乃大吉之象。”
大軍一出,糧草來自青海,這就是開耕青年海的好處。從涼州到鬆州,一共開耕了近十萬頃屯田。加上原來一些耕地,使隴右成爲唐朝的另一個大糧倉。但有種種弊端,運輸的不便,只能自己消耗。就是運到西域,運費也十分高昂的,但從青海運向西域,成本必然比從關中運向西域低得多。養活十幾萬大軍不大可能的,但提供幾萬軍隊的糧草供給,問題並不大。
武器與其他的物資,必須從關中運向西域,象前一段時間那樣,大雨下個不停,也沒有辦法運輸了。
王晙則是正宗軍務監的產物。
此人是官宦世家出身,祖父官至岷州刺史,父親王行果爲長安尉,本人少年好學,爲人豪放。咸亨三年中明經第,調清苑尉。一直沒有升遷,後來朝廷設立了軍務監後,去年將官印一丟,投奔軍務監了。在唐朝不算奇怪的,唐朝的書生不是宋明的書生,大多數書生仰慕班超投筆從戎,再弱的書生也時常腰裡掛着一把佩劍,酒喝多了,會舞着劍發一個酒瘋,王晙的舉動再尋常不過。
因爲缺少將領,劉仁軌、裴行儉以及其他一些諸將,平時皆抽一些空,教導這批學生。包括李威在內,都時不時前來授課。看到了王晙,歲數不到三十,相貌雄壯,氣度威嚴,心中皆是十分歡喜。平時也有意無意地悉心教導,此次李威出征,順便將此人帶了過來。
除了王晙外,還有一個張仁願,兩次科舉沒有成功,於是今年改考武舉。其人有文武才,立即脫穎而出,讓裴行儉從諸多學生中選了出來,推薦給了李威。
但是將才或者李威所需的帥才,皆不好說,將這兩人帶出來,算是磨練。畢竟沒有上過戰場,缺少了實戰經驗。也許在課常上誇誇其談,到了實戰時,卻能成爲趙括馬謖之流。
另外還有其他幾人,都是軍務監中的佼佼者,作爲重點對象帶過來培養的。
李威看了看四下,太陽烈,泥濘的道路只是兩三天就曬乾了。一些高處田地裡的積水也蒸發了,但前段時間雨下得大,低窪的地方,還汪着積水。莊稼一個個倒在泥濘中,枯萎起來。
嘆了一口氣,說道:“太陽出來了是好事,就怕大澇過後又是大旱,那麼關中情形不敢想像了。”
那樣的話,不僅是夏收泡了湯,秋收也沒有指望了。
李威的擔心很快成了現實。
關中受了重災,沒有敢耽擱,一路急行,到了青海,太陽一直火辣辣地照着,有的地方連地都曬得開起了龜裂。關中罕見的大災害到來。就連廣通渠的渠水,都因爲百姓不停地引水灌溉,漸漸乾涸,影響了船舶的航行。
雖然朝廷做了許多應急的措施,各地的糧食援援不斷地運向關中,甚至不惜將青海隴右的糧食,用馬車一車車的拉到關中來,關中的糧價依然是一天一個價,終於衝破每鬥米的大關。
軍隊一路西行,都能看到許多百姓逃荒逃到青海去。
這也是給李治封禪打了一個大臉。
李威沒有管,造成這情況有多種原因的。關中乃是中華文明的搖藍,但爲了孕育這是民族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過度的開發,導致水土大量流失,唐朝時,過了渭水,已經有許多地區出現了黃土化。
漢唐的京畿要地,爲了拱衛京畿的安全,又不斷地採用了一些政策,使關中人口密集,再次加重了這方土地的負擔。
自靈武到河套,讓於遊牧民族放牧,對環境破壞更惡劣。
地形西有六盤山、小積山,南有秦嶺,東有呂梁山,北有陝北高原,地勢險惡,然而僅有一個渭水流域的河運向外溝通,運輸不便。因此一遇到災害,就會出現嚴重的後果。記得不大清楚了,後來的李自成起義,似乎也是發自關中大旱災造成的。
但是不是百姓多,就能拱衛京城的安全?
解決這問題,降低人口密度,保護環境,驅逐遊牧的遊牧民族,纔是真正的根本。然而那一項,都不是現在的李威敢動彈的。
可聽到一個好消息。
聞聽阿史那車簿之變,王方翼親率大軍急奔危城。
看到唐朝軍隊數量少,王方翼除了建碎葉城,也沒有什麼大的戰役揚威立名,阿史那車薄輕視了。於是派了一支軍隊,來到伊麗河(伊犁河)狙擊唐軍。兩軍在伊麗河發生了激戰。
但阿史那車薄疏忽了士氣,雖然他們人多,可西突厥人對唐朝一直很畏懼。再者,唐朝在西域實施的是羈縻政策,這一政策有很多的弊端,可也贏得了一些部族的支持。面對唐朝軍隊的強勢進攻,激戰一會後,軍心渙散,大敗而逃。是役,斬首千餘級。
反叛的突厥貴族不甘心遭到大敗,只死了一千來士兵,損失不重。在阿史那車薄的煽動下,三姓咽面又率領十萬餘衆加入叛軍,聯合起來,氣勢洶洶地撲向王方翼的軍隊。
王方翼將軍隊糾集,屯兵於熱海(吉爾吉斯斯坦塞克湖),嚴陣以待。這一戰打得很辛苦,爲了激烈士氣,王方翼本人都身先士卒衝出入敵陣。胳膊肘兒上被突厥人一支箭矢射中,鮮血立即迸了出來。王方翼抽出橫刀斬斷箭簇,也沒包紮,仍然繼續率軍戰鬥。這起了一個很好的帶頭作用。比如曹懷舜,還沒有怎麼潰敗,他自己兒就開始撥馬逃跑了,士兵怎麼可能有信心作戰?
唐軍看到主帥如此勇敢,大聲呼喝,士氣也變得高漲起來,越戰越勇,一舉擊潰了咽面的進攻。不久後,十萬突厥叛軍竟然被兩萬幾千的安西軍擊敗。
阿史那咽面一看此路不通,唐朝軍隊是少,但好象還象初唐朝的軍隊一樣,不可戰勝。再打下去,所有士氣都沒了。他決定改變策略,派了斥候聯繫安西軍中的一些突厥將士。讓他們倒戈,並且拿出重金,讓他們乘着作戰混亂的時候,接近王方翼,將王方翼捉拿。然而他遇到了一名唐軍主帥不僅是勇敢,更是一員智將。
甚至打到這時候,阿史那咽面那根腳指頭在動,王方翼都能算到了。早就防了他這一手,秘密派將士監視,接到消息後,發出命令,召集各個主要將領進入大帳商議。將七十名通敵的突厥將領召到中軍大帳,看人到齊了,立即派人拿下來,斬首示衆。消除了軍中的不穩定因素後,正好颳了大風。唐軍又在上風,立即發起進攻。馬借風勢,突然衝向突厥軍的大營。本來一戰已經士兵沮喪,看到風颳起大團大團飛揚的塵土,突厥叛軍不知道有多少唐軍衝了過來。
倉皇之間,包括阿史那咽面都開始逃命。僅是一擊,斬首七千餘人。王方翼再次趁勝追擊,派騎兵分道襲擊逃散的叛軍。其實作戰時,想殺死殺死多少敵人,那是不可能的。擴大戰果,就是追擊,兵敗如山倒,往往全殲敵人,正是因爲敵人潰敗,才導致的。這一追,殺敵無數,生擒阿史那車薄與阿史那咽面,以及大大小小的頭目三百餘人。
李威的唐軍纔到河州,就聽到西域平定的消息。
聽到邸報後,從北方趕來會合的郭元振問道:“陛下,我們還要不要去青海?”
到青海是召集諸軍平定西突厥暴亂的,可是西突厥已經平定,再去沒有多少意思了。
“爲什麼不去?”李威答道。
西突厥的暴亂,在李威眼中,從來沒有將它放在心上。民族的不同,各部的不齊心,鑄就了危害不會太重。相反的,他對北方大漠裡那個阿史那骨咄錄,心中反而擔憂。
但自己來到西域,僅是爲了平叛?
看着遠處青青的小麥,又說道:“沒有想到,我又來到青海了。”
可是與前次來到青海情況是兩樣的。前次是太子,雖然有了名位,名位不顯,什麼事情也要請示朝廷後,才能做主。此次是皇帝親征,本身就有軍國大權。他想怎樣做就可以怎麼樣做,不必請示某某,包括父母在內。
到了青海,無論是軍方,或者是百姓,都是自己的聲音。包括王方翼在內,對自己好感,肯定比對父母親更抱有好感。
青海,好大海啊,這海一闊,就任自己遊了。好高的天啊,這天一高,就任由自己飛了。而且只要自己一直在西域,就可以遙控青海甘涼,這可是十幾萬的軍隊,人身安全就有了保障。
這想法有些杞人憂天,武則天並沒有動殺心。可李威對這個母親,卻一直不大放心。手中有了軍隊,有了名位,等於什麼都有了。比如起兵,他起兵與後世徐敬業出兵性質是兩樣的。
況且他有了這個皇帝名義,又何必用起兵這個詞?
到了河州,黑齒常之與李謹行迎了過來。
前來迎接的人很多,包括原來李威手中諸將,以及党項各部的長老。
李謹行開心地說道:“沒有想到臣又能陪陛下再次作戰。”
黑齒常之很不滿意,在一旁說道:“陛下,爲什麼你帶李將軍去,不帶上我,臣都在青海呆得生黴氣了。”
“來,來,我們帳中說話。”
與各部長老寒喧過後,將李謹行與黑齒常之拉到帳中,坐下來說道:“到庭州後,我也不一定會作戰。”
李威計劃黑齒常之與李謹行不知。但西突厥平定後,皇帝依然繼續來到青海,繼續徵兵,肯定會作戰的。
“那陛下是想……”
“黑齒將軍,我這一行,西突厥不是重點,重點是河中地區。以前,除了追擊叛部,我朝軍隊才偶爾前往河中地區諸國。就連父皇冊封嶺西各都督府,也僅是派一使者前往,並沒有駐紮軍隊。因此,我朝對河中地區的凝聚力逐漸在下降。我想帶軍隊前往河中地區,讓他們看一看,我朝的大軍也能來到河中,讓他們增加對我朝的信心。”
“陛下,不妥啊,從西域到河中有三道,北從碎葉到河中,此乃大道,但中部與南部也有道路前往吐火羅。中部與北部暫且在我朝控制之中,南部卻繼續落在吐蕃手中控制。甚至還有大食,陛下所率之部只有兩萬多人,一旦他們聯手,陛下河中之行,將會變得很兇險。”
“黑齒將軍,你多慮了,大食雖然強大,河中各國對其很不滿意。再說,他們西與拜占庭兩線作戰,也分不出多少兵力。到了河中,他們從地利天時與人和上也佔不了上風。關健他們同樣路程遙遠,更沒有能力派出大軍。至於吐蕃,翻過崑崙山與蔥嶺,容易不容易?能派出的兵力更少。再說,我到西域後,以處理政務爲主,安頓安西數鎮,這纔是根本。不能讓他們再象這樣時叛時降下去了。能不能去河中,也要看情況。去了河中,還要看情況,若是不好,將他們徵集起來,組成一個鬆散的聯盟,抵抗大食北擴。若是好,說不定我想兵發呼羅珊,與他們小規模地接觸一下。”
大食崛起時,曾數次派使者向唐朝示好,可唐朝一直不承認這個政權。兩國偶爾也有使者來訪,但始終皆抱有敵意。這只是一種狀態,雙方對對方的戰鬥力皆不是很瞭解。
所以這次李威想試探一下,包括所帶的將領。
無論是從洛陽帶來的王張,或者從青海中選出來的薛訥等人,從北方召過來的郭元振等,都是爲了培養鍛鍊爲主的。爲唐朝將來提供更多的將領。這個人才是一個成長錘鍊的過程,比如李績,當初瓦崗寨的徐茂公,很牛,但肯定沒有後來的牛,隋唐朝英雄傳中,有許多人在史上實際能力都勝過他的,可因爲戰鬥經歷得多,漸漸脫穎而出,成爲舉世聞名的名將。李靖不能算,那是戰神,多少年纔出的一個。
王方翼在西域時間長,瞭解,親自護送波斯王子去吐火羅,這個人也不可少。但還是缺少了一個重將鎮守,在黑齒常之三人中,李威反覆地想了一下。薛仁貴歲數已高,一旦北突厥有變,他有着對敵的經驗,要留下來。黑齒常之在青海也有大勝,並且青海不留一員驍將,他心中也不大放心。李謹行也上了歲數,這一戰過後,李威就打算讓他功成身退,要回去休息了。所以才選定了李謹行。
大約地說了一下。
“陛下,你說我會有什麼重用?”
“黑齒將軍,不要以爲朝廷與吐蕃議和,但許多問題沒有解決,比如青海,西域,甚至劍南各處生羌的統轄。吐蕃主戰的貴族不在少數,不僅是我朝周邊各地,他們對河中地區同樣是虎視眈眈。只是青海一戰,他們眼下的情況有些困窘,所以才默認了吐蕃沒祿氏的議和。這批人,包括噶爾家族在內,纔是真正掌控吐蕃大權的人物。這終不是長遠之計。”
黑齒常之與李謹行不能作聲,不僅是兩國的關係,還有沒祿氏與皇帝的關係,嚴格來說,吐蕃的贊普還是唐朝正宗的皇子。
倆人古怪的對視一眼。
“你們眼神很猥瑣,私人感情與國家利益相比,國家必須排在第一位。”
“是。”
“若沒有錯,北突厥此次叛亂規模也不會而且他們到了於都斤山,增加了征剿的難度。論欽陵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仍然會出兵,給其遙遙聲援。規模不好說了。而且他一直將我視爲吐蕃的頭號大敵,不惜調動幾十萬軍隊圍困我。此次我沒有青海地利,軍隊又不多,等於是孤軍前往西域。若在庭州碎葉,離得遠,論欽陵無可奈何。然而我若是去了河中……”
“所以陛下,你不能去啊。”
“爲什麼不能去?去了河中,地勢變得矮小,各國對我朝印象不惡,我又是出兵替他們對付大食人的。雖然軍隊不多,然而河中各國又能徵調多少軍隊?論欽陵也會考慮。不過防止萬一,還要黑齒將軍協助,聽我說……”將心中的計劃說了一遍。
河中大食的情報,經過河中使者一行,李威手中有了更多的資料。可因爲在嶺西,不是唐朝的重心地區,瞭解得不夠。於是就此行,與劉仁軌以及裴行儉反覆商討,考慮到了每一個細節。
戰略上的眼光,論欽陵會勝一籌。可是此行未雨綢繆,青海有黑齒常之策應,西域有王方翼與李謹行兩員驍將,又失去了天時地利人和,並且吐蕃國力貧乏,論欽陵個人的智謀,已經無法彌補這些不足了。除非他的軍事修養真正到了李靖的地步,雖然此人很有本領,但其級別頂多到了李績與劉黑闥這一水平,這就是誇獎了。
若論欽陵不甘心,未必佔據上風。
而且是論欽陵主動挑釁,從大義上唐軍也佔了上風。不動便罷,一動只要再將他擊敗,吐蕃會更困窘,也等於遙遙地支持了沒祿氏母子在國內的聲勢。除非沒祿氏爲了吐蕃,不惜自己成爲論欽陵的傀儡,一心想扶助論欽陵。那也是不可能的。
實際上沒祿氏這一地位很微妙,救過李威,又有他的兒子,進可以主持吐蕃政權,退只要逃出來,李威也會善待,有了孩子,必然成爲後宮重妃之一。
李威與裴行儉劉仁軌經過了好幾天的斟酌,幾乎連所有可能性與細節都考慮到了。黑齒常之與李謹行再無異議。
“我想他出兵的,但他出兵的可能性不大。不過離開青海時,我會給他一個小小的理由。”
商議完了,撥營前往鄯州。
一路又看了看,情況很好。才治理,而且是軍方統轄,很少有吞併田地的事情發生。幾乎每一戶人家都分到了一頃土地,朝廷暫時又沒有稅務,因此百姓的生活很是富足。
不但漢人的百姓與將士的家屬,連党項也因爲生活安定,這幾年的情況逐步的轉好。每年到了元旦,懲於上次李威舉行的集會,這一慣例延續下來,一到元旦時,所有漢人與黨項人載歌載舞,歡慶節日。相互的聯親,又加速了融合速度。所行看到的情況,讓李威很滿意的。
扭頭對各族長老說道:“再過幾年,你們各部的子弟學問有了長進,那時候我會在科舉時,撥出一到兩個名額,擇優錄取你們的子弟。”
“謝過陛下。”幾乎所有人伏了下來。
唐朝科舉嚴格到了極點,每一次只錄取幾十名進士,甚至有時候只錄取幾名。一到兩名的名額看似很少,對於一個党項人來說,卻是夠多了。這也是党項人進入唐朝主流社會的機會。
黑齒常之與李謹行皆沒有作聲。這是對党項人的優惠政策,可經過種種的變革,也許幾十年後,這些党項必然向關中河南那些鮮卑人一樣,成爲漢化的鮮卑人,最終與漢人成爲一個民族。
兩人皆是異族人,但不反感。分開了,看似保持民族的獨立性,可終是排除在漢人之外,是低人一等的民族。只有真正融合,唐朝的漢人才不會歧視。這是他們的想法,漢化很重,不排斥,其他的部族酋首卻未必是這樣的想法了。
大量的移民,與生活的安定,這一路前來,看到的景象也是欣欣向榮,生機勃勃。這也付出代價的,許多百姓因爲土水不服,來到青海病倒,甚至導致幾百名老弱病殘的百姓支持不下去,最後病死。
到處走了走,看了看。
軍隊黑齒常之與李謹行也早就選好了,皆是青海軍中最勇敢的士兵,包括四千多名党項子弟。
李威逗留了幾天後就離開了青海,但走的路不同。
率領着大軍,出了澆河城,直奔洪濟城,過了黃河,踏上了大非川。而不是經拔鬥谷,從河西走廊去西域的。這一行,立即賦予了極其濃厚的象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