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穿轉過臉去一打量,可不正是嗎。他仰臉看看天色,心想反正也不急,便悠悠閒閒的抄着手,詢問:“劉娘,我記得你到了京城尋親,尋到了嗎?。”
劉娘福了一禮:“大郎,奴家親戚倒是尋到了,可如今汴梁城糧價漲得離譜,不得已,奴家只好再出來嘌唱掙錢……”
說罷,劉娘嘆了口氣:“奴家畢竟是小地方來的,心中知道幾個話本,可東京汴梁城人文薈萃,奴家知道的話本都是幾十年錢的老本子了,這生意做的艱難……時大郎,與你同行的那些海州舉子住在那裡,奴家新學了幾個話本,唱與汴梁城的百姓是生疏了,但想必海州城來的舉子不嫌棄……”
時穿叉手不離方寸,隨口回答:“他們住在……,劉娘,我這是要走了,沒法幫襯你,你去找他們吧。”
劉娘撇撇嘴,她看了看附近的環境,這裡是單雄信墓附近。對面是朱家橋瓦子,再過去是曹門,這裡是汴梁城的東外城。
劉娘記得時穿是從海州來的,他要回去,應該走朱雀門,穿過舟橋;或者走保康門,從大相國寺出去,那塊兒區域屬於汴梁城南部,時穿應該一路南行,沿着運河回家,那樣又方便,沿途還有充足的騾馬店,幫助他照料牲口,如今他從東門走,這是什麼道理。
不過,一路上劉娘隱約從海州舉子那裡聽說過時穿的蠻橫,對於這樣的人,她是不敢大聲指責的,所以只垂了垂頭,想着再找話題搭訕。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吆喝,這聲吆喝與平常的叫賣聲不同,那是官員喝道聲響,每喊一聲還伴隨着一聲銅鑼。劉娘趕緊熟絡的扯一扯時穿,讓到道邊,只聽見銅鑼聲逐漸靠近,一頂尖頂的紫色大轎逐漸走近,轎前轎後簇擁着十幾名軍士,顯得又威風又雄壯。
時穿看不懂這年代的儀仗,旁邊的劉娘很熟悉,她脫口而出:“童使相回京了。”嗓音很有點歡呼雀躍的成分。
時穿也一驚,繼而一喜:“他回來了,這說明南方的叛亂已經鎮壓下去了,太好了,終於可以過安寧日子了。”
劉娘咧咧嘴,嘲諷的說:“哈,這閹人他早該回來了,若不是南方教匪把他拖在蘇州,恐怕他在夏季就想跑回京城。”
看到時穿一臉迷惑的樣子,劉娘笑語盈盈的解釋:“前面那位蔡公相能夠官復原職,多虧了童使相運作,蔡公相一直想還童使相一個人情,年初的時候上奏說:吐蕃族大酋長多羅巴,奉隴拶族弟小王子溪賒羅撒爲首領,圖謀復國,聲勢浩大,累犯我邊境。
大郎知道嗎?隴右吐蕃的頭人隴拶,此前曾犯宋境,被擒後投降朝廷,被朝廷授爲河西軍節度使,並賜名趙懷德。那趙懷德在我大宋學習一番,此人狼性未除,深知我大宋根底,探知我大宋虛實後,又叛逃到黃河以南,樞密院也認爲,如果趙懷德與吐蕃族聯合統一,勢必爲大宋隱患。
朝廷爭論了幾個月,知樞密院事蔡卞推薦王厚、高永年爲正副統師。那王厚乃名將王韶的兒子,從小就跟隨父親轉戰隴右,對當地形勢瞭如指掌……高永年雖是番將,卻是文武全才,現任岷州知州,曾向朝廷呈獻《元符隴右錄》,議論當地敵我形勢和應採取的對策,透闢而又切實……”
果然,只要是京城的老百姓,就喜歡談論朝政,這是古今相同。他們談論起來那自信的神態,彷彿大臣們討論的時候,這些人就站在旁邊一樣,所以一說起來,一副“你懂的”的自傲,走街串巷的劉娘這纔到京城幾天,竟把京城市井百姓的生活習慣學了個十足。
反過來想想,爲什麼自己總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樣,無法融入這個時代?
正遐想着,劉娘布拉布拉繼續說:“童使相這大約是想通過東面的得勝橋入京,圖個好意頭——朝廷已經決定征討隴右吐蕃,童使相這次平定南方,多少顯示了點將才,朝廷已經決定派童使相爲監軍,掌控隴右攻伐過程。”
說話間,童貫儀仗赫赫穿過曹門,直奔得勝橋而去,與此同時,另一隊人馬從遠處而來,雙方交錯而過的時候,童貫突然落轎,從轎中鑽了出來,並向過來的隊列拱手打招呼。
劉娘趕緊介紹:“哎呀,這可是活神仙王道士,名叫王老志,他被當今官家招入京城的時候,提筆寫出已故劉貴妃生前,與好友一起服侍官家時的私語,此後名聲大振,京城裡達官顯都來找他問前程。
據說他測字可靈驗了,簡直是一字定終身,一字定富貴。結果每天門庭若市……今日真是巧,他大約要回東城外的道觀,不知道奴家能不能有機會,讓王神仙測個字。”
時穿哼了一聲:“切——別想了,佛道可是收費宗教,不給錢,你以爲他會關注你?人家可是給達官顯貴算命,怎肯能隨便在路上免費給人算命呢?”
劉娘想了想,一聲嘆息:“活神仙這是要走了,蔡公相臨罷相前,曾要求文武百官禁止算命,王老志知道自己得罪了蔡公相,便閉門謝客,據說他那時一天只吃一頓飯,瘦的都不成人形了。
哎呀,人生的際遇真是難測,王老志最終辭去了道觀的職位,誰知道蔡公相緊接着也免職了,王神仙替文武百官算命,卻算不清自己的命運,如今也要回家了。”
遠處,童貫正在跟王老志彼此寒暄着,時穿望了望王神仙,笑眯眯的說:“劉娘,你說話可不實在:王神仙一天只吃一頓飯,沒錯——那一頓飯他吃的是蟹黃包子,價值一百四十兩,這筆費用足夠給一個指揮的廂軍配備齊武器鎧甲;他‘瘦的不成人形’了嗎?我只看到他紅光滿面,沒見到什麼‘非人’模樣。”
遠處,童貫不停作揖,似乎想懇求王神仙替他測個字,時穿眯起眼睛來,打量着那些人的行動,不以爲然的說:“我知道蔡京爲什麼瞧他不順眼——自古以來,在愚民大環境下,官員們能不能升遷,不在於他做得好不好,不在於他能否很好的完成本職工作……這些都沒用,升不升官全憑上級那不可預知、極難捉摸的好感。
自來官場就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不服不行’——古語說:恩自上出。就是這個道理。
當然,上級領導會刻意將這些對下屬的好感弄得非常飄渺,讓下級感覺自己的命運很不可測。對上級來說,這就是法家的“術”。權術,說到底就是同僚之間扯後腿、內訌,上下屬之間保持神秘的威嚴感的技巧。
唯有長此持之以恆的堅持使用術勢,對下屬賞罰完全不按道理辦,才能讓下級保持夜以繼日的心驚膽戰,下屬纔會對領導、對上級更加的小心翼翼敬若親爹……
但現在王老志突然殺了出來搶生意,經他算過,官員們心裡都有底了,相應的,他們對上司的恭維與獻媚都少了許多——都去討好神仙了,上司怎麼辦?還講不講官場規則了?
劉娘,你知道身在官場,正確的態度是什麼嗎?你知道什麼是‘活神仙’嗎?咱這個國家是‘政教合一’體制,皇帝纔是唯一的、行走在地上的神——天子,天之子也。而官員在老百姓眼中也是神,是‘青天’與‘星宿下凡’的存在。
相對應的,百姓在官員眼中,不過是屁,是螻蟻。這纔是國朝自古以來的現實社會結構。在這個結構裡,老百姓必須活在一個仰望官員的世界。而官員相對於老百姓來說是神,對於上司來說,也是類似於螻蟻一樣的存在,更必須時刻仰望着上司生存下去。
上司的賞罰能讓下屬猜出來嘛,賞賜恩賞唯有絕無規律可尋,這才能讓下屬一直保持忐忑的心理,終生如履薄冰的討好逢迎上司——這就是所謂權術。
哈哈,這羣螻蟻本來對前途一片茫然,必須奉迎好上司才能生存下去,現在好了,他們測了字,覺得對將來不再一片茫然,心裡有底了,不管是真有底還是假有底,他們都不再一心將自己的前途寄託在討好上司上,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老志,擱在那個時代都是國家的大罪人,光是把他趕出京裡,已經是便宜他了。”
這話說完,時穿不想再等童貫與王老志商討的結果,他袖出一點碎銀,順手遞給劉娘:“多虧了你解釋,我才能明白東京城的局勢,耽誤你做生意了,這點小意思你拿着。”
劉娘趕緊推脫:“太多了,大郎,奴家隨口說了幾句,不值當什麼……”
時穿拱手打斷了劉娘話:“劉娘,天色不早了,我這就上路,後會有期。”
劉娘留在原地,望着時穿的背影穿過了曹門,頭也不回的往城外走去,不禁詫異:“原來他真是要回家,大過年的,天寒地凍,怎麼這個時候回家,也趕不及在年前回去了。”
站在原地琢磨一下時穿剛纔的話語,劉娘又嘀咕:“古怪,怎麼有這麼古怪的人呢。”
此時,晃晃悠悠出了曹門的時穿一路走,一路用道情腔唱着不知所謂的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眼看他自飄零,一個個,春風得意時,從不曉,出來混,總歸是要還的。”
時穿的嗓門很蒼涼,他的腳步也很慢,當他唱到最後幾句時,王老志已經帶着儀仗,慢悠悠的追了上來,也不知道王老志聽到這腔調是什麼感覺,他的儀仗並沒有停頓,只是王老志神色古怪,他坐在肩輦上,順着筆直大道,一路向東門外最大的上清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