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玻璃的鏡面是用淡色水晶製作的,因爲收集到的材料並不一致,所以十面小圓鏡中,部分鏡子是用純色紫水晶做的,色澤勻稱,品質上佳。但更多的鏡子是用白色、淡黃色水晶製作,色澤並不均勻。而後兩種顏色的水晶恰恰是水晶當中最不值錢的。
時穿現在手中拿的這面鏡子是一塊煙水晶製作,水晶呈淡灰色,像是有一層淡淡的煙霧籠罩在鏡面上。水晶的顏色也不均勻,有些地方顏色稍濃,有些地方近乎無色,使得整個鏡面更像被一層飄忽不定的煙霧籠罩……但即使是這樣,這塊鏡子的品質依然比青銅鏡好了很多,它能清晰地看清楚人的鬍子眉毛,與青銅鏡模糊的影像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黃煜對着鏡子歪了歪嘴,摸摸脣上的短鬍子,還扭了扭身子,鏡中的人像如斯響應……他好奇的伸過手,輕輕觸了一下那面鏡子,這時,時穿乾脆一鬆手,那鏡子落到黃煜手中。
午後的陽光格外清亮,東京汴梁城的街頭依舊是那麼繁華,天空中飄着淡淡的白雲——這一切都在鏡子中清晰的呈現,可憐黃煜長這麼大,第一次清晰的知道自己長成啥模樣。
時穿表情淡淡:“玻璃這個東西,在甲骨文誕生之前四千年已經發明瞭,很古老很古老。在春秋時期,咱華夏也有玻璃製作技術,但可惜我們一直走了一條彎路,總是用玻璃製作假珠寶首飾。比如春秋時期製作的隨侯珠是黑色的,而且色澤並不均勻,所以我猜想,其實從那時代開始,玻璃製作技術一直綿延流傳着,只是所有掌握這個技術的人,都不願將這個秘密說出去。
當然了,幾斤沙子一些配料,就能賣出上好的珠寶玉器的價格,掌握這種暴利贗品的製作技巧,誰會傻得四處宣揚‘我這是假的,是我拿沙子製作出來的,我懂得這技術,快把我綁架去,奴役我壓榨我,以便我給你們掙大錢’……
蔡大官人那些珠寶玉器你見了麼?我曾經說過那些東西全是假的,全是用玻璃仿造的,玻璃仿的翡翠,玻璃仿的白玉與瑪瑙、紅寶石、藍寶石……更難得的是,那些仿製的玉器與寶石顏色非常均勻,幾乎看不到瑕疵……”
黃煜急急忙忙打斷時穿的話:“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麼看出那東西是玻璃製作的。”
在宋代,玻璃被稱爲琉璃,或者玻黎。這二者都是波斯語的音譯,只是用不同的地域方言說出來的。
時穿輕輕點頭:“在蔡大官人坐舟上,我曾經端着一直翡翠玉碗對着光線打量,那隻玉碗碗底有氣泡,不注意幾乎發現不了,另外,碗邊還有一道模具留下的棱子——玉器不會有棱子的。”
黃煜轉動着銀鏡,愛不釋手的說:“我昨日已經給家裡送了密信,說你或許知道製作玻璃的手藝,難道這玻璃與鏡子有什麼聯繫?”
時穿點點頭:“做玻璃,最難得的工藝就是顏色均勻,或者顏色完全透明。前者,蔡大官人手上那批仿古董做到了這一點;後者,當今官家的鍍金琉璃瓶做到了這一點。這說明這時代,玻璃技術已經很成熟,只是製造的人躲藏很深而已。
如果能把這種技術更進一步,讓玻璃的顏色變得更淡更均勻,我們就能製作出比這面鏡子更清澈透明的玻璃鏡——你記得街上賣的‘悵偟(麥芽糖)’嗎?製作銀鏡就用那玩意,糖醛反應制作法,更安全更便宜。那麥芽糖一文錢買一大塊,銀鹽更是容易獲得。”
一項暴利產業,千百年來人們隱秘其事,不知多少人靠這項手藝傳承財富,卻讓時穿說得如此簡單——黃煜滿臉驚訝。
其事,黃煜並不知道時穿說的方法,一下子跨越了早期製作銀鏡的汞齊法。早期的工匠知道水銀可以溶解白銀,故此銀鏡的製作多用水銀鍍膜。這是種純物理製作法,而當化學參與其中時,還原反應原理的發現,給銀鏡製作法插上了翅膀,這種方法更安全,更廉價。
大宋朝或許沒有體系化的化學理論,但大宋是一個發明創造的時代,制科狀元蘇東坡曾在筆記中記載了銀鹽的照相顯影反應——這就是一種還原反應。蘇軾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他的實驗主義,卻差點把“照相機”、“相片”發明出來。
那麼,推動銀鹽反應再進一步,想必在這時代也不會有人過於驚詫
而銀鹽反應再向前推進一步,又會是什麼?
宋代強大的生產力,能否就此轉化成強大的戰鬥力?
海州解元黃煜再度拿起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樣,感慨說:“悵偟糖怎能製作出如此銀亮的東西,我聽說官家找的工匠們,是用水銀融化金銀,然後將這種金銀液塗抹到琉璃物件上,給琉璃鎏上一層金銀,我本來以爲,你這面鏡子也是採用這種方法制備的。”
時穿滿臉驕傲:“沒錯啊,你剛纔說的是銀汞齊製作法,我跟你說的糖醛反應制作法,兩種技術相差一千年,而且銀汞齊製作法毒性較大,鍍上去銀並不均勻,如今我既然有更安全的製作法,何必那麼費事呢?”
黃煜輕輕點點頭:“那麼說,還是需要銀子啊……不對,蔡大官人背後的人能製作出精美的仿玉玻璃,他們隱身暗中並無人知曉,如果我們選擇製作銀鏡……
珠寶這東西來源複雜,一般人買到珠寶後,只會藏到家裡,不是彼此親眷看不到,而銀鏡卻是可以拿出來炫耀的,我是知道女人的炫耀心理有多麼可怕,哪家小娘子有了這玩意,恨不得讓所有的女伴都知道,怎麼會不掏出來當衆梳妝打扮一番。
能如此清晰、纖細的看見自己的容貌,便是皇宮大院內,在爭寵獻媚上面,也能壓過別人一頭,不是嗎?至少可以讓自己的化妝變的更加清晰動人,這樣一來,這種寶物豈不口口傳頌,人人都知道……”
時穿微笑着打斷黃煜的話:“賣貨的,生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貨好,人人傳頌你又怕什麼?”
黃煜打了個哆嗦:“你剛纔說,這項技術從春秋時代綿延至今,不知道製作了多少假古董,從沒有人拿出來當衆炫耀……娘也,這該是一股多麼大的力量,爲了掩蓋與爭奪這項技術,其中的血腥可想而知。咱們如果繼續做珠寶,隱秘起來,別人不會注意,但如果製作銀鏡,人人都知道我們這項技術,別的不說……”
黃煜再次打了個哆嗦:“長卿兄,此事還是作罷吧。如今你的錢也夠花了,我家也不差這幾個錢,再去弄這麼危險的玩意,那是鮮花着錦,烈火添油,萬一不謹慎,你我兩家便要灰飛煙滅了。”
黃煜其實想說的是:童貫還在蘇州,爲當今官家蒐羅奇珍異寶、怪石奇花的蘇州支應局並沒有撤銷,如果讓人知道這項技術出自黃氏手中……當今官家拿老百姓的財產,一般是用搶的。
時穿臉上出現一絲詭笑:“我們在路上不是遇到了蔡大官人嗎?蔡大官人的做派,難道對你沒有啓發?哈哈,這是交給我安排,你放心,不會有禍事牽連你。
鬱州島你知道嗎?島的東部還有兩座小島,這兩座小島漲潮時分就成了孤島,一旦退潮,又與鬱州島相連……衙內目前正在那座島上修建漁場,前幾日我替衙內規劃了一道陶瓷輸水管,利用風車將淡水輸送到那兩座孤島上。等孤島上有了淡水,小島中就可以立足了。
那座島面積不小,兩座島連接起來,大約有幾十平方公里的地方。等有了淡水,島上就可以辦工坊,因爲是孤島,官府也不敢隨便派人上去——否則的話,等大潮一起,報個‘衙役失足落水’,官府難道責怪到島上居民嗎?
這樣吧,我們琉璃工廠就設在其中一座島上,你黃氏出力,與衙內重兵封鎖兩座小島,生產的東西我們用小船運送到岸上——海州的海岸線長的很啊,拔頭水軍巡邏並不嚴密,岸邊處處都可登岸,只要登到岸上,這玩意我們即便是說從海外輸入,只要風格做的不類似於大宋風格,誰敢說個不字。”
正說着,來來往往的人當中,已經有人注意到黃煜手上拿的鏡子,那鏡子反射出來的光斑一閃一閃的,照在牆上,彷彿牆上多了一個太陽。已經有人想往黃煜跟前湊,黃煜見到這種情景,趕緊捏着鏡子,把手縮回袖中,說:“長卿兄不是要走嗎,你趕緊去拜訪黃大人吧,晚上回來,我在屋內等你。”
說了這麼多,是該讓黃煜冷靜一下,時穿拱手告辭。
這個時間正是官員下班的時間,下班這個詞是宋代創建的,意思是高品級官員結束了一天工作,從皇宮走出來回家。此時此刻,小商小販叫賣的聲音格外響,路邊雜耍的、唱曲的、關撲的,嘈雜聲響成一片,在一片熱熱鬧鬧的氣氛中,時穿穿過了喧鬧的街道,順路去金飾店銀飾店買了一些小玩意,預備打賞,然後一路走到黃爸租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