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翔看外甥女進入院,追也追不上了,這時,鐵匠們走上前來,裹住了時穿與林翔,擋在宅宿務的院門前……林翔看架勢,鐵匠雖然圍出了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但分明是不想別人聽到這裡的談話,他索性站住了腳,與時穿聊了起來。
“一百萬錢,聽起來很多,但時兄也要想到,京城物價有多貴,黃兄參加了五次州試,這才考上了舉人,然後是奔波省試——每次前往京城,算上路費以及一個月的住宿、吃飯、會友、宴客……往少裡算,一百五十貫算是緊巴巴的了。手稍微鬆點,兩百貫都不夠。
黃兄曾參加五次州試,雖然人都說窮富武,可窮書生也得要筆墨紙硯吧——這東西怎麼也比饅頭貴吧?五次州試,三年一屆,要連續考5年,讀書寫字考試十五年,算七百貫吧。
舉之後,雖然不用承擔賦稅了,但去京城參加考試,更貴。自王荊公(王安石)變法以來,各地物價飛漲,新黨每天折騰,諸樣新法之下破家逃亡的百姓何止百萬,走出縣城,大路上劫道的、敲悶棍的,喂蒙汗藥,拍花偷竊的,現在都每人負責一段,分片大包乾了。行路不安全——我聽說長卿兄就是被打傻的,應該對此深有體會。
百姓生活在這種氛圍,每年旱災、洪災、蝗災、霜凍、水澇不斷,黃兄雖然有舉人頭銜,享受免稅待遇,但手裡何曾積攢下錢,每年的收益連維持生活都很困難,還要不停的往裡頭貼補。都是舉人了,舉行一個會,相互交流一下對時的看法,認識幾個同窗,拜會一下座師以便從座師那裡得到指點,順便讓座師引薦幾位官員,好讓自己將來得到臂助——這都是平常事,可眼下這種物價,誰能受得了整日宴請?
但不宴請行嗎?人都說‘閉門讀書’,可你真要‘閉門讀書’,不知道考官眼下的章喜好,科考的時候寫的卷子無法讓座師喜歡,恐怕,一輩子別想登科及第。所以,舉人們明知道這種生活花銷大,卻只能硬着頭皮提醒自己:書自有黃金屋,書自有顏如玉。等到考了,一切都好了。”
林翔嘆了口氣,繼續說:“考了,真的好了嗎——黃兄還算是幸運的,雖然花光了我姐姐的嫁妝,但總算是考成了進士……其實我也挺理解黃兄的,他登科之後,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無奈之下,只能接受女人的資助,才得以返回家鄉——在這種情況下,他能不把那女人帶進門嗎?
但另一方面,我也能體諒姐姐的鬱憤:自己花光了陪嫁,支持夫主寒窗苦讀,遊學交遊。眼見得苦盡甘來,卻有另一個女人跳出來摘桃子,她怎能甘心呢?
只可憐我那外甥女,年紀小小,母親氣死了,從此膽戰心驚,懷疑一切,擔憂一切,小小的人心事重重,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可憐我這個舅父,也不爭氣,連考了四次,依舊名落孫山——但我總想着,我已經考了四次了,花光了家財產,或許再努力下,也能像黃兄一樣苦盡甘來。”
時穿退後一步:“今年有科舉嗎?”
林翔搖頭:“明年有秋季進行州試,俗稱秋闈;州試通過,則由各州學諭遞解舉子檔案上京,參加明年大考,俗稱春闈。”
時穿點頭:“我聽黃娥說她似乎有個姑姑,不過嫁的一般般,大約幫不上孃家什麼忙。”
林翔嘆口氣:“妹妹那裡,我已經很麻煩她們了。”
時穿也跟着嘆氣:“黃娥小小的人,心事如此重,全都是因爲生活不堪承受——我替她減一點負擔吧她就你這麼一個舅舅,你如果有出頭之日,能多少幫她一把,想必她的心情也會變得開朗點。
我剿滅了柺子,手裡有點賞錢,可以資助你進京趕考,如果你家裡過不下去,還可以把舅母孩子們接到海州城來……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們多給黃娥一點歡笑,讓她覺得親人的可親——別提錢的事情,錢是小事,照顧幾個人吃飯,我還能顧得過來。”
林翔輕輕點點頭:“一錢壓倒英雄漢你有這個底氣,我就不客氣了。這幾天,我在海州城打聽了你的爲人處事,剛纔你走過來的時候,我也觀察到街上人流對你的反應,別的不說,相信我妻兒搬來海州城,沒人敢欺負……所以,憑你和黃娥關係,我就不客氣了,若我能高,一定照顧黃娥後半生。”
說完,林翔踮起腳尖,拍了拍後者的肩膀說:“你放心,黃娥父親那裡,我去說,怎也是一段佳話,不是嗎?”
佳話?我資助你上京趕考,怎麼成了佳話呢?
不過,既然林翔答應不去騷擾黃娥,不讓黃娥因此猜忌因此痛苦焦慮……花多少錢都值。
時穿伸出兩個指頭,想了想,又加上一根指頭:“三百貫,足陌,舅老爺這趟,想必夠了。”
林翔思索了一下,心似乎在掙扎,時穿背起手來,平靜的說:“我只是一個忘記過去的人,能有什麼積蓄,三百貫大約是我所有的閒錢了。”
林翔臉一紅:“我卻不是爲這個猶豫,時兄還要留在海州城照顧娥娘,如果你傾盡所有,娥娘豈不是要跟着受苦……”
時穿滿意的點點頭:“沒錯,但我每月多少有點進項,雖然錢不多,可那是活水,細水長流源源不斷地流進來,餓不着娥娘……林兄如果過意不去,那就給我留下十貫錢吧。你自己拿二百九十貫,省着點花,這次科考足夠了。等你通過州試,再上京城的時候,我另有程儀送上。”
林翔深深鞠躬:“卻要感謝時兄了……”
時穿揮揮手,吩咐段小飄:“你回鐵匠鋪準備材料,我這裡還要巡街,等我轉到你那裡……”
不等段小飄答話,時穿牽着林翔邁步向院內走去,他臉上帶着傻乎乎的笑,循循善誘的低聲叮嚀:“給個笑臉,多微笑,體現一下對娥孃的關愛……哦,你剛纔你說王荊公變法,使得百姓流離失所,可我怎麼聽說王荊公變法,是爲了裁減冗兵冗員冗費,使得朝廷因此財貨富足,怎麼你說的,跟我聽的不一樣?”
時穿說後半段話的時候,腳步已經邁進了院裡,林翔顯然對這話題很感興趣,書生嘛,平常以會友,全是指點江山談論這些時局問題,其實主要是告訴別人——如果我執政,該是個什麼政策?
林翔精神振奮,因爲解決了後顧之憂,他臉上的表情舒緩了很多,此時他一甩袖子,瀟灑的回答:“安石變法使得朝廷財貨充足,這一點也不錯啊朝廷是財貨充足了,但‘財貨充足’的只有朝廷——天下財富有定數,錢都到了朝廷那裡,平民百姓手裡的錢呢,朝廷的財貨充足,背後是多少平民百姓毀家破產。
當初,鄭俠上《流民圖》描繪百姓流離失所的場景,連王安石本人,都不能當面辯解,爲此罷相而去,新法就此破產——偏偏現在,無數人背後粉飾當時的情景,指責鄭俠污衊,哈,鄭俠那份圖,可是王安石本人都低頭的,事後篡改事實,有用嗎?
就說王荊公裁減‘三冗’——嘿嘿,王安石當初確實是喊着這個口號上臺的,但上臺之後,爲了穩固地位,他動了‘熙寧開邊’,費了朝廷多少錢財,偶爾勝了西夏一場,但這場勝利給百姓帶來什麼?之後陝西百姓是否因此減少了軍費支出?哈,再說,‘熙寧開邊’那場勝利,是因爲‘裁減冗兵’而取得勝利的,還是因爲擴軍備戰而勝利的?冗兵,何曾裁減過。”
時穿點了點頭:“王安石絕對裁減過冗兵,我知道——變法之後,軍隊總數量雖然因王安石的‘裁減’而增加了不少人,百姓承擔的軍費因這一‘裁減’而上漲了不少,但百姓本該享受的安全保障,現在,讓納稅人自帶乾糧自己承擔了,承擔不好還要挨罰——東海社兵我曾親眼見過。就因爲王安石裁減‘冗兵’,東海縣纔沒有了水軍與國防巡邏。所以,安石確實‘裁減’了,還裁減了不少,國庫因此減少了支出,官家很高興。”
時穿說着,回身看看,段小飄正在吩咐他的弟子守在門口,自己則小心的邁入了院門,步步緊跟着時穿。
林翔似乎被這個危險的話題引起了興趣,他揮了揮衣袖,突然感覺手上缺點什麼。就在這時,環娘出現了,她拎着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扇子擠過鐵匠組成的人牆,嘴裡嚷嚷着:“閃開點閃開點,我給哥哥送扇子……”
好吧,這些扇子多是端午節的積壓貨,剛纔環娘坐在馬車上經過街頭,消息靈通的攤販早知道時穿出任大將的消息,趕緊乘着大將本人還沒有覺悟過來,先拿陳年積壓品討好一番。
環娘一邊扇子,一邊嚷嚷:“哥哥,你拿上大將官身誥了嗎?你選的是哪三條街道,咱們今天可以去看看嗎?環娘等不及了,姐姐看好房子沒有,要不,我們先去看看街道,再來接娥娘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