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昇,清風拂林,花鳥島迎來了新的一天。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或許不足以載入史冊,但把今天當成節日過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和煦陽光以及輕柔海風只是花團錦簇的點綴,真正的主角,是那海岸邊聲聲高唱的汽笛。
沒錯,經過短暫幾天的休整,花鳥島大遷徙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拉開了序幕——準確的說,天還沒亮,島上的人們便開始了行動。
如果此刻有城市倖存者看到島上的景象,他一定難以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不單單是絡繹不絕的人流,關鍵是人們臉上洋溢的喜色,嘖嘖嘖,哪裡是逃難,整個就是歡天喜地過大年,催馬揚鞭忙運糧嘛!瞧那一隊隊大包小包的男女,上島的時候沒見揹着那麼多家當啊,怎麼海島幾日遊之後還大卷包了呢?還有那些穿着軍綠色衣服的兵哥哥,你們肩頭的步槍上墜着什麼?你們到底是來逃荒的還是來打獵的?怎麼看起來所有人的步伐都輕快了許多?爲嘛瘦的皮包骨頭的一羣人也能綻放出野菊一般的笑臉?
當然了,這裡並沒有城市倖存者現場觀摩,所以上述疑問倒是不會切實發生。而且,事實上並非每個人都有着過大年的喜慶與快樂,至少曾雅東和小麥就無法融入眼前的其樂融融。不是她倆不合羣,只是縈繞在心頭的擔心和記掛遲遲沒有人來給予答案。
六天了,新廈洋號一別六天,沒有任何消息,彷彿那艘與停泊在岸邊相差無幾的巨型油輪從未存在過,似乎近千條鮮活的人命就這麼被大家共同遺忘了。或許當權派的決策層早已看淡生死,或許刀口舔血的大兵哥們練就了堅硬如鐵的心腸,或許倖免於難的人們已經將悲傷拋之腦後……可曾雅東做不到,她沒法當做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不能把夜夜出現在夢境中的畫面當做垃圾丟進海島後山的垃圾場。
曾雅東並不是脆弱的女人,相反,比起絕大多數人同齡人,她堅強、聰穎,且從不缺乏直面鮮血的勇氣。從災變初始到今日,她見過太多的友人死在眼前,也品嚐了太多的生死別離,她覺得自己內心足夠強大,心腸也足夠麻木,她能夠接受更糟的現實,只是無法用臆想去代替或許未曾發生的事實。
對於許多人而言,災變之後的日子帶給他們更多的是恐懼、絕望、死亡,而曾雅東早已擺脫了懼怕與迷茫的困擾,與她來講,最難熬的莫過於無力,對即將發生的、已經發生的、或許發生的……無力挽回、無力阻止、無力改變。
在縣政府的辦公室裡,曾雅東無力挽回同行戰友的生命,只好再蘇嵐的疾呼下用苗刀親手結果他的生命;在戈壁灘的最後一夜,曾雅東無力阻止kenny與當權派的死鬥,只得隱忍心緒與蘇嵐告別;在花鳥島歡天喜地的這個清晨,曾雅東無力改變新廈洋號徹底失聯的現實,只能強顏歡笑隨同大部隊一起裝貨登船。
災變以前,曾雅東這種性格的女生並不討喜,這種女生習慣分享喜樂、深埋哀愁,她們以歡顏迎人,獨自品嚐着酸澀,緣由無他,性格使然;災變以後,這種性格的女生存活機率更大,因爲她們能夠給予身邊的人一種莫名安全感,一種有別於大環境下緊迫危急的放鬆情緒。( 好看的小說棉花糖與姜河那種愣頭青的二百五不同,曾雅東的心思是細膩的,她知曉行與不行、能和不能、該或不該,雖然自從和蘇嵐混在一起,她的行事作風時常與從前背道而馳
。
山風搖曳,人聲鼎沸,曾雅東是冰冷的,連帶着如花般的小麥,也是鬱結的。
小麥和曾雅東不同,小麥畢竟是少女心性,她的不安與惆悵更多的來自於‘東東姐’眉宇間的不安和憂慮。與潘珞相比,小麥是幸運的,她的堅強蛻變自身邊人的潛移默化,而非親身血淚浸染鑄就,假使這個丫頭能夠成功登島開始‘新生’,不消太多時日她就能夠徹底脫離這個哥那個姐的庇護。然而,火候還沒到,所以小麥只能半主動半被動的放大着曾雅東的情緒。
“東東姐,走吧?”小麥身子還在發育,別的不說,這些日子頭髮就長了許多,披散下來都能蓋過小屁股了。曾雅東閒來無事,用皮筋給她紮了兩根長而順的羊角辮,配上可人的娃娃臉,直如漫畫中走出的蘿莉一般。就是一身破衣爛衫有些煞風景。
這種髮型並不適合在行屍縱橫的城市中游走,由此可見,花鳥島的日子是多麼愜意。拋開令人煩憂的許多事不說,這幾天小麥上廁所都不需要曾雅東相陪,簡直像回了自己家一樣放鬆。
“嗯,走罷。”曾雅東收回眺望的目光,帶着幾分母愛的意思揉了揉並不比她矮多少的丫頭腦袋,眼裡萬千思緒匯成一汪幽泉,注視着眼前的小丫頭,眼神逐漸變得溫柔了許多。
兩個姑娘這幾天一直睡在燈塔,她倆享受着‘特殊待遇’,在花鳥島暫且無需參與勞作。值崗的兵哥哥也樂於大小倆美妞陪伴,三人整日閒聊胡扯,日子倒也過得飛快。只是小麥不知道,當她熟睡之時,燈塔前守望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兵哥哥,一個是東東姐。兵哥哥在例行值崗,而東東姐,不曉得在夜裡守望着什麼。
小麥的手錶沒電了,指針一直停在不知是哪一天的九點零八分,她捨不得摘,所以總是認錯時間。不過今天還好,大部隊開拔時間本來就早,忙碌了一上午,這會兒看天色大概也快八九點的樣子。島內人羣越來越少,基本都已經轉移完畢,渡輪汽笛聲依舊聲聲催人,不知駕駛員是不是沒吃藥,沒完沒了拉動汽笛,生怕行屍不知道海中一隅還有大堆可口人肉一般。
當權派的具體轉移方案完全公開,和新廈洋號那天一樣,也是全員大會,無奈島上沒有擴音器,那天可累壞了負責喊話的校官,整個就是人肉大喇叭,領導背後說一句,他就得梗着脖子吼一聲,會議臨近結尾,校官額頭的青筋都快爆炸了
。
至於會議內容,說實話,應該是近期唯一的好消息了。外派出島的士兵順利找到一座貿易港,成功將燃油注入,並且在前一天拖着新埔洋趕赴貿易港,灌回了滿滿一艙燃油!尤其令人精神振奮的是,那座貿易港未曾遭受行屍侵襲,雖然港口空無一人,但島上燃油物資一應俱全,淡水機器完好無損,庫存淨水紋絲未動,除了食物大多變質有些遺憾,其餘情況簡直好的不能再好!彷彿老天開眼,這幫人歷經九死一生,居然無意間又尋得這麼一處無主之地,還是一座世外桃源!
所以,今早花鳥島喜慶場面也就不那麼難以理解了,畢竟死亡與生還一番博弈,生還牢牢佔據了上風。
曾雅東起初聽聞這個消息也很振奮,有了燃油就意味着航船能夠遠行,那麼返回新廈洋號的泊船地還不是輕而易舉?雖然時隔六天結局難料,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是?
不是。
當權派用明確且堅決的態度駁回了曾雅東的意願。
“資源有限,不適合長距離航行。權衡利弊,多數人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這是當權派的某一位領導親口給予曾雅東的答覆,不能說他打官腔,畢竟他的言辭懇切,而且還是事實。儘管擊碎了曾雅東最後的幻想。總之,事情遵循着應該繼續發展的軌跡有序進行,沒有人在意有個戴眼鏡的姑娘懇求大部隊回程搜尋或許安然無恙的戰友、同胞。
燈塔值崗的大兵哥和兩個姑娘朝夕相對了好幾天,已經是熟的不能再熟,憑藉這一點‘關係’以及邵山的‘面子’,曾雅東和小麥沒有攜帶任何輜重便隨同領導校官們一同登船。她們還是回到了新埔洋號,回到了之前安排的船艙,她倆左右隔壁原先是姜河宋瑤、金博,現在卻只剩一個醫務室的小廖護士。
曾雅東一路沉默無話,看着前前後後熙攘的人羣,恍惚間有些好笑,爭什麼?搶什麼?離開一座島,登上另一座島,值得如此開心嗎?
少數人的思緒畢竟壓不住多數人的喧囂,曾雅東緊緊攥着小麥的手,生怕人流衝散彼此。此去長路迢迢,終點是否盡如人意還未可知,不求所有人都能靜心等待,至少別把自己僅剩的依靠帶走。
曾雅東心裡就這麼胡思亂想着,走的不快也不慢,拉着小麥丫頭,在許多人異樣的眼神中拐進了‘高層’所在的那一層
。船艙裡一切如舊,離開了幾日,方桌上落了一層薄薄的塵土,攤開被褥,隱隱有幾分潮溼氣。
“東東姐,我都快忘了行屍長什麼樣兒了。”小麥嘻嘻哈哈笑着爬上牀鋪,扯過被子矇住腦袋,像米蟲一樣蠕動了一陣,露出腦袋嘿嘿樂道:“要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錯呢。”
“那是,過不了幾個月你就變成小胖妞了。”曾雅東莞爾輕笑,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蛋兒,撐着牀邊欄杆一躍跳上牀鋪,輕聲道:“睡吧,這幾天你睡得一直不安穩。”
“還說我呢,你都幾天沒睡了?”小麥裹着身子褪下衣衫,眨巴着眼睛問:“東東姐,你說瑤瑤姐她們現在在哪?”
“在首都,別擔心。”曾雅東笑眯眯的說了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話,掀開被子抖了抖,仰靠在枕頭上發起了呆,嘀咕道:“別擔心,她們會沒事的,都會沒事的。”
“你那天去找那些人商量的怎麼樣?什麼時候去接大家?”小麥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大眼睛裡滿滿的期待。
“快了,咱們先上島準備好。”曾雅東艱難的扯了扯嘴角,心底嘆息不已……商量?唉。
“那就好,希望可以給咱們一座大房子,大家都能住在一起。”小丫頭長舒一口氣,眼皮輕輕闔上,呢喃着心中的祈願。
“會的…”曾雅東低低應了一聲,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汽笛聲愈發急促,蓋過了兩人的話音,二女不再言語,各自躺着,或安睡,或發呆,巨型油輪吹響最後的號角,船身隱隱有震感,啓航在即。舷窗外的景色在晃動,藍的海、綠的樹,隨着船身的震盪在緩慢後退,幾艘船滿血復活,四下再無威脅,總算可以朝着正確的方向前行了。曾雅東探手拉上窗簾,米黃色窗簾遮蔽日光,艙室內光線驟黯,沒由來的平添些許睡意。
曾雅東摘掉眼鏡,看着漸漸熟睡的小麥,心裡驀然安寧了許多。
“等你醒來,就是新家了。”
安寧總是伴着喧鬧,艙室內靜謐了沒幾分鐘,艙門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
。曾雅東條件反射般的起身探手,手伸到半空中才想起早已沒有苗刀傍身,自嘲的笑了笑,踮腳跳下牀鋪,躡手躡腳靠近門前,輕聲打開了艙門。
果不其然,腳步聲停在了門前,人影一晃,先前那個同住幾天的兵哥哥站定在門口,看到門縫中露出側臉的曾雅東,也是愣了一下。
“怎麼了?”曾雅東壓低聲音,指了指身後熟睡的小麥,低聲道:“有事?”
兵哥哥瞅了眼牀鋪上呼吸均勻的小丫頭,趕忙轉身擺了擺手,示意其他人降低音量,小聲對曾雅東道:“沒什麼,來看看你們…怎麼樣?沒什麼事吧?”
“嗯?”曾雅東疑惑道:“什麼意思?”
“沒啥沒啥。”兵哥哥訕訕一笑,扭頭瞅了瞅,湊近門縫低聲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好像有人偷偷上過船,上邊讓我們問問,沒事就好。”
或許是經歷的變故太多,曾雅東的神經本能的緊繃了起來,正色道:“咱這關係不帶打馬虎眼的,真沒事?”
“沒事…”兵哥哥頓了頓,有些猶豫的摸了摸胡茬,小聲道:“可能是有人閒的蛋疼,上來轉了一圈,別擔心。”末了見曾雅東依然一副猶疑的表情,兵哥又補充道:“我和幾個兄弟負責這層安保,你和小丫頭安心睡覺,不用操心。”
“嗯,行。”曾雅東沒有再多問,關門之前又想起了什麼,忽然伸出手攥住了兵哥腿側的軍刺,不待兵哥出聲便拔了出去,出聲道:“噓,夠朋友就別吱聲,我留着防身,還有個小丫頭呢。”
兵哥哥看了眼她手裡的軍刺,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笑道:“就怕你多想,我還特意親自來的…算了算了,你留着玩兒吧,有事兒喊我。”
“謝了,夠意思。”曾雅東狡黠的眨了眨眼,問道:“大概多久?”
“凌晨吧,壞了好多設備,人工不如機器。”兵哥哥苦笑着搖了搖頭,嘀咕道:“邵連在的時候你們就沒這麼多問題。”
“也有,只不過不是我問。”曾雅東笑了笑,衝他揮揮手,關上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