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坡的天很藍,尤其是在夜晚,深邃一汪墨色,被閃爍的羣星和皎月裝點出不一樣的晚景。從高處俯瞰村落,有零星的火光在閃動,夜風拂過,吹得枝葉沙沙作響,地面浮土被吹起,隨着夜風越飄越高,復又飄落地面。許多莊戶人養狗,月上三更,狗也早早睡去,除了不時呼嘯而過的風聲再無其他。
夜幕下的小田莊,有的人早已沉沉入睡,而也有一些人,似乎不那麼安份。
老羊倌居住的窯洞在村頭,除了相對較大的院子,他有一間主窯,兩間偏窯,偏窯一分爲二,左右皆可居住。明俊偉一夥人隨同老羊倌回去,老羊倌沒多說,打開兩間偏窯的木門,招呼衆人各自入住。
窯洞裡很乾淨,乾淨的有些不像話,讓人難以想象這是一個鰥居老漢的住所,更別提這老頭子還養着一個行屍兒子。
偏窯沒有大竈,進門一條直廊,左右分開兩個拱門,內裡靠牆盤着土炕,炕邊用黃泥抹出小竈臺。黃土高坡早晚陰冷,這時節,土炕必須要燒火,否則睡了容易得病。賈老漢給衆人指明柴火所在,招呼兩聲便退了出去,聽主窯踢裡哐啷一陣響動,似乎是張羅飯菜去了。一行人將行李放進窯洞,經過商議,決定三男三女搭配住,也好有個照應。於是,曹良、小米、小魏和安貞、蘇嵐、曾雅東去了一間,剩下的人住一間。左右兩窯,各居三人,也算寬敞。
賈老漢的窯洞是土窯,內裡純天然挖掘打磨,沒有抹白灰、貼瓷磚,拱頂綴着一根電線,下邊耷拉着無法點亮的燈泡。煤油燈擺在竈臺上,火機點燃,豆苗大的光點瑩瑩閃亮,映得窯洞內昏黃一片。
土炕邊的牆上貼着*畫像,兩側各有招財送寶財神圖,靠近門口的地方還貼着一些發黃的獎狀,以及看圖識字認拼音的啓蒙圖畫。獎狀上了年月,紙上的字跡難以辨認,依稀可見‘三好學生’之類的字樣,想來是賈老漢兒子幼時的物件吧。除此之外,窗戶邊立着幾個老舊木凳,一張摺疊桌靠牆擺着,窗臺上碼放着幾盆綠植,叫不出名字,但長勢喜人,鬱鬱蔥蔥。
兩撥人裡裡外外檢查了通透,確認沒有什麼異樣,這纔多少放下心來,集體殺進了賈老漢的主窯洞。
主窯比偏窯大一些,進門比較寬敞,內裡有大竈臺,還辟出空間做餐廳。榆木圓桌很大,擺在竈臺一邊,靠牆立着水缸與化肥袋,炭火摞在在臺邊上,一大一小兩口鍋騰騰冒着熱氣,不知道賈老漢在搗鼓啥好吃食。
“老爺子,我來忙您吧。”明俊偉等人雖說還有戒心,但總不至於一幫年輕人等着一個老傢伙做飯,其餘人有的在院裡,有的已經入座,明俊偉幾人覺着有些不好意思,主動湊近竈臺,打算幫放做做飯菜。
老頭子煙鍋不離嘴,一邊笑着搖手,一邊操着夾帶方言的普通話,道:“後生們坐着去,老漢能行了,女子們有忌口不?”
“沒有沒有,簡單點就好。”安貞幾個女人也想幫把手,奈何竈臺跟前就那麼大點地方,而且燭火昏黃,一不留神踩到柴火絆倒口袋,平添忙亂。
小麥坐在小板凳上沒挪窩,雙手拖着下巴,兩眼直勾勾的盯着主窯裡的偏洞,洞門上的門閂被鐵鏈纏了好幾圈,墜着一個大鎖。
“小米哥,那裡邊…”小麥怯生生的往裡挪了挪,拽着小米的衣袖,小聲道:“那個行屍會不會在裡邊?”
小米回頭瞅了眼,見衆人的都在忙活,於是起身湊近那扇門。剛走進沒幾步,門後出傳來一陣淡淡的惡臭,小米打着火機瞅了眼,只見木門的縫隙之間都填塞了布條。
“不怕,有我們在。”小米坐回圓桌,揉了揉小麥亂蓬蓬的頭髮,笑道:“別湊近沒事,鐵鏈子拴着呢。”
其餘人注意到兩人的動作,好奇了張望一眼,看到那條冰冷的鐵鏈,心中基本都明白了過來。不管怎麼說,賈老漢收留了衆人,又管吃又管住,行屍也關在了屋裡,沒有威脅到衆人的安全,於是一行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裡提防着,臉上都表現的無所謂。
明俊偉蹲在竈邊幫忙拉風箱,柴火都是曬乾的,易燃且少煙,竈臺土腔內火紅火紅的,連帶着明俊偉的臉都刷上一層紅光;賈老漢叼着煙鍋子哈哈大笑,長長的手勺在大鍋裡攪和着,路茜和宋瑤兩人在案板處幫忙洗菜切菜。
別看這是個單身老男人的窩,柴米油鹽啥都不缺,兩個姑娘忙碌了一陣子,賈老漢看得高興,大手一揮,招呼金博和晁逸帆兩人隨他出去。二人不明就裡,狐疑的跟在他身後。老羊倌拎着煤油燈,邁着外八字,打開院旁一間低矮土窯,進去翻騰一陣,遞出來兩掛臘腸。
“臥槽,這裡邊是冰窖嗎?這個季節放不壞??”晁逸帆吃了一驚,鼻子湊過去聞了聞,一股肉腥混合着辣味,捏了捏腸身,還沒幹透。
“將將灌的,麼壞麼壞。”老羊倌吧嗒吧嗒吸着煙鍋,走到門口時,對兩個愣頭青道:“你們踏踏實實住哈,別家的事莫操心,昂。”
“昂。”兩人齊齊應了一聲,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眼裡都寫着‘聽你纔怪’。
竈臺火旺,沒費多大功夫便折騰好了飯菜,一臉盆黃米飯、一盆洋芋熬酸菜、一盤蒸臘腸、一盆炒白菜、一盆拌黃瓜。盆都不小,大圓桌擺的滿滿當當。沒等衆人道謝,老頭子又從水缸角落裡摸出一個大號雪碧瓶,笑眯眯的給衆人逐一斟上。
小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辣的呸呸呸直吐口水,逗樂了滿桌人。
“麼甚好酒好菜,對付吃昂。”老羊倌也不客套,端起大洋瓷碗舀了一勺酸菜蓋進去,單腳踩着凳沿兒,就着大蒜刨起了飯。
衆人被老羊倌粗豪的吃相感染,轆轆飢腸齊聲叫喚起來,當即也顧不得一二三四五,個個埋頭扒飯,伸筷子的節奏和頻率比金博耍刀還歡快。
晁逸帆用牲口的速度扒拉着飯菜,還不忘時時舉杯暢飲,根本不顧明俊偉遞過去的眼神。幾人見這小子吃嗨了,俱是一臉的無奈,只得由他快活。老羊倌看起來心情不錯,樂呵呵的不住給小男娃和小麥碗裡盛菜,自己放下筷子,拉過晁逸帆和小魏兩人開始划拳。
小魏酒量不錯,就是不太會玩,開始被晁逸帆這個賊精贏了不少,沒喝幾輪,小魏掌握了划拳精髓,三個人酒號子喊得震天響,大呼小叫連聲痛快,半小時沒過,兩升裝的散白酒喝得一乾二淨。
明俊偉一衆人圍坐在桌前,既享受這難得的安寧時光,又按捺不下心底惴惴,彼此面面相覷,竟是如坐鍼氈。宋瑤伸了個懶腰,低聲說了句什麼,伸手接過老羊倌的煙鍋悶了一口。這老煙槍的旱菸豈是她一個丫頭消受的了的?一口下去嗆得鼻涕眼淚橫流。宋瑤不服輸,抹了把眼淚又是吧嗒吧嗒幾口,抓過晁逸帆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臥槽?”晁逸帆端酒端了個空,擡眼見宋瑤來了個仰脖幹,趕着酒勁兒上來,便開始滿嘴跑火車瞎嚷嚷:“反了你了!大海不在,我這哥們兒得替他管管你!”
滿桌人都是一臉要壞菜的表情,路茜在桌下狠狠踹了晁逸帆一腳,低聲斥道:“胡說八道什麼!”
沒曾想,宋瑤倒是沒什麼異樣反應,她站在那裡,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酒液,吃吃笑道:“好啊,我看你怎麼管?”說罷又抓起小魏的杯子,頭一仰,杯見底。
老羊倌笑眯眯的抽旱菸,老臉笑得全是褶子,又從水缸旁邊拎上來兩桶酒,笑道:“敞開吃,敞開喝。”其餘人皆啞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明俊偉嘆了口氣,擺擺手道:“喝吧喝吧,今天都放鬆放鬆,我給你們守夜!”
“不行,我還是覺得唔——”
金博正色拒絕被打斷,他身旁的宋瑤沒給他講完話的機會,擰開塑料瓶直接塞進了金博嘴裡。可憐金博一嘴白牙差點被杵掉,沒等他反應過來,火辣辣的酒液便順着食道流下,彷彿一道火線落入胃裡,燒得這小子嗷的一聲蹦起老高。
滿桌人又笑又驚,聞得明俊偉所言,個個內心也是沒有來的一陣放鬆。相視看去,眼裡都有瘋狂一次的意思。
老羊倌只笑不答,見席間又有男女躍躍欲試,起身端來一摞空碗擱在桌上,又從木櫃裡端出一盆黑乎乎的菜葉:“家裡醃的碎菜,後生女子們則好好耍,麼事,想吃甚喝甚只管言傳。”
“大爺,可麻煩你了。”曹良給碗裡滿上酒,遙遙舉起,也是一口悶乾的豪放派。
“不麻煩不麻煩,人多紅火。”老羊倌喝了些酒,溝壑縱橫的臉上多了幾分潮紅。他的煙鍋被晁逸帆幾個人輪着搶去抽,自己幹搓手又不好意思要,明俊偉一聲長嘆,索性也厚了臉皮,從柴火堆上撿起燒火用的練習本,扯下一張紙,從老羊倌的菸草袋子裡捏了一撮,給自己捲了根菸,優哉遊哉的抽了起來。
明俊偉和小米保持清醒,一滴酒都沒沾,倆人一左一右看着窯內衆人拼酒癲狂,臉上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交換個眼神,都是滿眼無可奈何。
這廂晁逸帆大呼小叫:“安醫生咱倆走一個!”那廂路茜臉色潮紅:“曹哥我敬你!”這邊曾雅東大馬金刀踩在凳子上,和小魏有鼻子有眼划起了拳;那邊金博抱着凳子滾落牆角,嗷嗷吐了一地;蘇嵐笑眯眯的看着衆人,時不時低頭和老羊倌交流幾句,小麥偷偷給碗裡倒了些酒,小男孩眼巴巴的看着,趁安貞沒注意,端起酒碗鑽到了桌子底下。
宋瑤喝得興起,一把脫掉外衣,玲瓏有致的身體被小背心勾勒的格外撩人。短髮姑娘踩着醉步越過凳子,抓起吐翻在地的金博,嘴裡還唸叨着:“起來起來!”
“…不不不嗷…不喝了不喝了…”可憐金博醉眼朦朧的連連告饒,被宋瑤半拖半拽拉回桌上,這小子刀法精湛,酒量着實差的可以,這會兒舌頭都捋不直。
“瑤瑤,少喝點。”安貞臉頰也有些泛紅,她輕輕按下宋瑤舉着的酒碗,將她攙坐在椅子上。
“我沒事,我沒事……”嘴上還在逞強,眼皮便已經開始打架,等明俊偉幫忙倒來開水時,短髮姑娘已經倚在安貞肩上睡去。安貞笑笑,抖開衣服披在了宋瑤身上,將她遞給明俊偉和小米,讓扶去窯洞睡覺。
明俊偉掃了眼酒桌,乾脆把癱倒的金博也背了出去,剛到偏窯門口,聽見牆角黑暗處傳來嘔吐的聲音。
小米打眼一瞧,嘿嘿笑道:“逸帆吶,進去睡吧,甭喝了!”
晁逸帆扶着土牆站起,擦了擦嘴上的穢物,含糊不清道:“不睡,難得今天放縱放縱!你倆在我放心!再說老子今晚還要夜襲…夜襲寡婦……”
‘噗通’
話沒說完,晁逸帆順着牆根跌坐在地,嘴裡還嘟嘟囔囔說着什麼。
明俊偉和小米一臉黑線,礙於沒有空手,只得先把宋瑤和金博送了進去。
“嘿,怎地今兒個突然都有酒興了。”小米幫着將金博擡上炕,蓋了被子,又去另外一邊伺候宋瑤。
明俊偉關上宋瑤這邊的屋門,苦笑道:“弦兒崩了太久,難免的。來,咱哥倆兒抽根菸。”說着拉過牆邊的板凳,齊齊癱坐上去。
“這麼喝沒事吧?我估摸咱倆還得擡幾趟。”小米樂道:“沒想到幾個姑娘都挺能喝。”
“能喝也差不多了,賈老漢的私房酒估計都被造乾淨了”明俊偉邊說邊笑,透過窗戶望着天邊弦月,出神道:“媽的,天天過這種日子也不賴啊。”
“那是,總比飢一頓飽一頓的強。”
炕上的宋瑤‘嚶嚀’出聲,夾着被子翻了個身,嘴裡還喃喃唸叨着什麼。
明俊偉起身過去幫她掖好被子,藉着昏暗煤油燈瞥了眼,短髮姑娘的臉頰淚痕猶在,觸手溼熱。昏睡的宋瑤感覺到臉上的拭淚的手,嘟囔了一句,抓住明俊偉的手枕了上去,呢喃間小貓樣蹭了蹭,似是很舒服,嘴角掛起一抹淺淺的甜笑,呼呼睡去。
“沒事兒吧?”小米問道。
“沒事兒,估計夢着誰了。”明俊偉坐在炕沿,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兩人就這麼靜坐了一會兒,窗口的小米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明俊偉擡起睏乏的眼皮,出聲詢問。
小米沒答話,站起身扒着窗戶瞅了瞅,狐疑道:“剛纔沒注意看…逸帆哪兒去了?”
明俊偉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估計又去喝酒了,這小子也——”
‘嘩啦!’
院外一聲玻璃碎響,女人的驚叫驟然撕破了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