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女人,相互攙扶,一瘸一拐地離開了。而那個人,那個奇怪的女人,走到一匹馬前面,輕輕地摟着馬頭,拿臉在馬腦袋上蹭呀蹭的。她在幹什麼?
‘馬兒啊馬兒,雖然我很餓,可是你眼睛又大又亮,讓我怎麼下得了手呀,馬兒啊馬兒,你知道嗎,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呀,你從都城來,跑了很多路吧,累嗎?苦嗎?你怎麼老是往後縮,怕我啊,別怕,我不吃你,我帶你們去山上,讓你們自由自在地活着,那裡有鮮嫩的草兒,有潺潺的溪水,你們再看着有人,一定要聰明點,不然又要終日奔波勞苦了,身上揹着馬鞍,難受不難受,我幫你解下來好不好。’
她邊說邊帶着馬兒,到山上去了。我卻覺得有些害怕,她是不是瘋子,她打起人來這麼可怕,臉上笑盈盈,可手上卻這麼狠,象是要人的命,她不是開玩笑,不是的。那些馬,她是要騙那些馬,到山上,然後殺了它們,吃了它們,是的,一定是的,她剛纔說‘把馬留下,我都揍餓了。’
‘爹,她真可怕。’禮兒扶着我回到牆角。
“是啊……她……真可怕。”我又覺得渾身無力,癱倒在牆邊。
慢慢的,感覺越來越冷,越來越飢餓,我夢到了她,她拿着一塊血淋淋的馬肉,問我餓不餓。而我竟然一邊點頭,向她伸出手,我內心掙扎,我不要,不要,可是那塊肉,真的太誘人了。禮兒在邊上,蔑視我,指責我,我請禮兒原諒我,拼命地求她原諒,太好了,禮兒終於肯原諒我了,我真高興,高興着要去拿身邊的水碗,有水就能撐幾天,我回頭去拿水碗,可我卻看到她,她的臉離我很近,慢慢用手抱着我的臉,用臉蹭蹭我的額頭,跟我說‘不要再受苦了,跟我去山上吧,那裡有鮮嫩的草兒,有潺潺的溪水,能自由自在地活着。’我搖着頭,可身子卻不受控制地跟着她走。路上是一條馬腿,一個馬頭,是血……不!……不要!掙扎着我終於醒了,哎,我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只是夢,只是夢,我無意識的一擡頭!!!啊!!!!!啊!!!!我想尖叫,可是聲音都被堵在胸口,一點聲也出不了,她,她在我跟前,嘴裡還叼着一小塊肉,嚼着,吃着,我要崩潰了,她把肉嚥下去後,跟我說:‘這孩子餓得不行了,給你。’她轉身走了,我看着手上,還好,還好,原來是雞腿,不是馬肉。我搖醒了餓得昏昏沉沉的禮兒,撕下一小條雞肉,慢慢放在她嘴裡。可憐的孩子啊。
‘爹,肉真好吃。’
“那當然,看你餓的。”
‘不是的,是好吃,不是因爲餓。’
“好,是好吃。”
後來幾天,她時不時地給我們些吃食,因爲那個夢,我總有些怕她,倒是禮兒,知道小廟的那塊空地是她的窩,總是去打掃,去鋪草。廟裡那些人看她給我們食物,對我們也客氣了一些。不管怎麼說,我們的日子總算好過了一些。
今天,下雪了,好冷啊,我們會被凍死的,原來在外面的人都拼命要去廟裡,我們回來得晚了,怎麼也擠不進去,幾個人不耐煩地把我們推出來,一直到臺階下。正好這時她回來了,還是揹着包,一個人。那幾個人見了,就不推我們,看着她,我跟禮兒也看着她,期待地看着,希望她能幫我們,可是她卻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就進廟裡了。我倆被趕得很遠,她們惡聲惡氣地把我們推倒在地,然後也進去了。我們踉踉蹌蹌地走到牆角,我覺得好失望,覺得怨恨。禮兒也很生氣,窩在我懷裡氣憤地說,再也不給她打掃了。
一片片雪花輕輕地飄過來,風冷冷地吹着,心彷彿也冰上了,是啊,她爲什麼要管我呢,憑什麼她就會對我另眼相看,我現在破衣爛衫,灰頭土臉,人人憎嫌。也許明天這裡就會多一具屍體,只剩下禮兒一個人,對不起,禮兒,我真的太累了。讓這雪把我掩埋吧。禮兒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的,這雪花多美啊,一朵朵落在臉上……
‘今兒不回來了。’她突然說:
她要離開?我,突然我很想再看她一眼,哎,可是我沒力氣了。
這時,她卻走了過來,冷冷看着我們,臉上沒有一點憐憫,眼睛裡一亮一亮的,象有火在裡面燒。
‘跟我走。’
她說什麼?跟她走,是嗎,我沒聽錯嗎?
她走了,等等我們。我跟禮兒半天都沒爬起來,摔了好幾次,怎麼辦,她走了。
我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了氣力,我覺得,這是我跟禮兒活命的機會,我拉着禮兒拼命地追出去。終於在街拐角的地方看到她了,她轉過身看到我們,停下腳步。我們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從冷漠變成掙扎,最後又變成痛苦。嘩啦,她把外衣給脫了,馬上她臉就紅了起來,然後把衣服扔給禮兒,讓她穿上,我呆了,但是心裡有股奇怪的感覺,忽然間,我覺得她不可怕,一點也不可怕。禮兒呆了,反應過來後要把衣服給我,一定讓我穿上,我不肯,一定要給她套上,當我手觸碰到她那件外衣時,我感覺到了上面有一絲絲暖意,有一片希望,我藉着給禮兒穿衣,一直扯着沒放開,我想讓那點點溫暖在手裡留得上些,更長些。
後來她把步子放得很慢,我們跟着她到了一間客棧。
‘一間房,一天,一桶熱水’。
什麼?她只要了一間房,熱水,她想幹什麼?我又慌起來,心跳得很快,自己安慰一下自己,也許是她錢不夠,恍恍惚惚地跟她進了屋子。
‘等會兒,水來了,你倆洗洗乾淨,就休息吧’,她在桌上放下一方手帕和一個小瓷罐,就要出去。
我趕緊上去問她什麼回來,她說明天。
那她今晚要去哪裡?她不是不回小廟了嗎?
我又問她要去哪裡,她說山上。
山上?!這天寒地凍的,在山上怎麼過夜。
還沒等我再說幾句,她便頭也不回的出去了。我抓着門框,看她走了……
禮兒把我拉到牀邊,就去關上門,然後跑到桌邊,拿起那方絹帕,‘爹,這帕子好漂亮呢,沒想到,她身上還有這樣的東西,是不是哪個公子送的呀。’
公子?是啊,她一個姑娘,怎麼會用這樣的手帕,一定是那位公子送的。我心想:
‘爹,你說這罐子裡是什麼呀,嗯,好香啊。’我起身走過去,拿過小罐,仔細打量,也許是胭脂吧,這小罐這麼精緻,裡面東西又香又軟的,可是怎麼不是紅的,也不是白的?竟然是灰色的呢。
‘爹,她是不是看上你了,送你東西呢。’
“瞎說什麼,我們現在的樣子,怎麼可能有人識得出來。”
‘這倒也是……爹,她說今天在山上過,她會不會凍死啊!’
“這……,我想不會吧,她是有武藝的人。”
‘爹,你說她…………’
一會兒,小二拿了一桶熱水進來,看到我們的樣子,放下水桶就跑了。
‘什麼人嘛,爹,她嫌我們髒。’
“算了,別理她。”
我跟禮兒,終於洗漱好了,可是這一身髒衣,真是不想再穿上身,還好牀上有二牀薄被,我跟禮兒一人一牀被子,睡下了。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的睡一覺了。 也不知道她在山上怎麼樣了…………
突然有人敲門,我看到了門上的人影,是她。怎麼辦,我怎麼還睡着呢,我跟禮兒亂成一團,那衣服在哪兒呢?鞋呢?生怕讓她等久了,我讓禮兒先出去跟她說。禮兒裹着被子,赤着腳,打開半扇門,跟她說:‘再等一會兒,我爹還沒弄好。’
這孩子,原來的機靈都到哪裡去了,都在說什麼呢。
‘換上乾淨衣服,收拾好東西,下來吃飯。……快點。’她說完給了禮兒一包東西就走了。禮兒關上門,走到桌前。‘爹,是新衣服。’
我也裹着被子,過去看,是衣服,新的,一大一小,還有一些貼身軟布和針、線、繩條、小刀。我倆連忙穿上新衣服,大小正好呢。我裁了軟布先給禮兒做褻衣,飛針走線。她讓我們快點,可是這,這怎麼來得及呢,我很心急,手被針紮了好幾次,我一邊縫,一邊讓禮兒幫忙……
終於穿戴妥當,收拾乾淨,我看看那罐香膏,還是抺一點吧,我在臉上塗了些,這麼灰,真是很難看,我想了想又洗了。把香膏和帕子收好,帶着東西,跟禮兒出去了。
來到廳堂,就見着小二直直地拿眼盯着我看,我轉頭四下裡瞧,見着她就坐在門邊的桌上,看着門外,她聽到聲音,好象知道是我們,讓小二把粥熱一熱,她一定等了很久,我們走過去,站到她身邊。
‘坐下,吃吧’她說着,卻沒回頭,還看着門外。一直到小二樂呵呵地拿着熱粥端到桌上,她纔回頭。
她回頭看到我,‘嗯’,好象沒認出我來,我笑着看她,心中一喜。可她打量了我一眼後,就低頭又開始想事情,我心裡一絲嘆憾。
禮兒問她,過會兒做什麼?
‘啊?’她才擡頭。
然後禮兒竟然問她我是不是很漂亮,我臉上一下子燒熱起來。
‘啊?還好。’她卻不以爲然。
聽得我無地自容,是啊,我在奢望些什麼,能夠活命就該滿足了,我竟然奢望在她眼裡會有我,她對我根本都沒用正眼看過。我是癡心妄想,是癡人說夢。我只覺得心口一陣苦痛,唉,我是在自取其辱。
正在我羞愧不已的時候,我聽到她說:‘哦,漂亮,很漂亮。’
我猛得擡起頭,看着她,她一臉無奈,很不忍心的樣子,一隻手摸着自己的耳朵,想裝得若無其事,眼睛四處亂瞟,都不敢看我。
見她這樣,我剛纔的苦悶之情一掃而空,好似周圍是晴空萬里,天地間豁然開朗。
接下來,我迷迷糊糊地,忘了是怎麼吃地飯,是怎麼跟着她出了客棧,路上禮兒好象跟我說什麼,但我聽不清楚,只是跟着走啊走。一直到看她彎腰在地上寫字,她用什麼在寫?什麼東西這麼硬,可以在石板上輕鬆刻字,我見她手裡是一塊石頭,可又不象石頭,它很晶瑩,在陽光下一閃閃的,開始我以爲石頭是藍色的,可當她把石頭放在水裡洗得時候又變成紅色的,當她把石頭掛回脖頸時,它又變成紫紅色了。
她告訴我們,這是洗衣皁,我生在都城,也算見過許多稀奇的物件,可這個東西,我還真沒看過,說是洗衣服的。她要洗給我們看,見她一把拎出一件髒衣服,把我嚇了一跳,髒衣服下面藏着的褻衣都要散露出來了,我趕緊撲上去,扯住她,可還是慢了一步,她也看到那些內衣,裡褲,我們倆都鬧了一個大紅臉。
洗衣皁的效果非常好,想不到,我一個世家公子,就要當街賣貨售物。她給了禮兒一個奇怪的物件,跟她說,有事就吹它,她聽到了就會回來。
我們賣出去不少洗衣皁,後來她說有事要走開一會,我把錢她,她沒接,讓我收着,看着她揹着包走了。
“快點回來,好嗎”我輕聲說:
她好象聽到了,雖然沒回頭,還是一直走,卻說:‘我知道了,儘快吧。’也說得很輕。
生意很紅火,我跟禮兒真快忙不過來了。看着面前的銅錢越積越多,我有了一種很充實很開心的感覺。等她回來,一定也很高興。
遠處幾個人朝這裡走來,一路從攤上隨拿隨用,根本不付錢。我一看,就知道不好,她們是這裡的地痞。我馬上收拾攤上的銅錢,把它們包進手帕裡,可手帕太小,包不下,我趕緊再找,有沒有布,沒有,我只好把桶裡的溼衣服絞乾,把錢放進去,再扔回水桶裡,禮兒馬上掏出那個奇怪的小圓棒,吹,可是沒有聲音啊,怎麼辦呢,她又換了一面,拼命地吹,還是沒聲。我彎着身子,把攤着的布收起來,把洗衣皁包在裡面。
‘哎呀,哪兒來的小公子,挺水靈啊。’
‘何止水靈啊大姐,我看是天仙兒呀。’
我擡頭,看那幾個人已經走到跟前了,其中一人伸手就要抓我的頭,禮兒嘴裡叼着那個小棍,就衝上來,擋在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