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狐高地。
廣袤幽暗的森林,崎嶇狹窄的道路,滿山遍野的蚊蟻和爬蟲類動物,陰冷潮溼的氣候。短短五天時間,這塊神秘陌生的土地已經給我們製造了不少的麻煩。它讓我們這支經歷了多年征戰的軍隊增長了不少的見識,起碼讓我們知道,並非哪裡的冬季都是乾燥寒冷的。
並非完全沒有好消息,起碼我們不必太擔心補給的問題。雖然暫時還沒有人爲我們這支孤軍運送糧食,但這裡豐富的物產足夠我們支撐一段時間。擁有豐富植物學知識的米莉婭和野外生存經驗的紅焰幫了大忙,每到安營的時候,他們總能找到大批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果實。在他們的教導下,幾天之後,士兵們已經能夠區分多種可以果腹的野生植物,自動自發地尋找自己的補給了。同樣,自從我們踏上這塊土地之後,高地上的野生動物們也開始走起了黴運:我們的餐盆裡從來也不缺少野雞、野兔這一類的美味肉食,即便是獵豹老虎這樣的猛獸在軍中也深受我們的歡迎。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在面對上萬人的追獵時,無論多麼兇猛的野獸都不會比一隻家豬更難對付,更何況最先和它們打招呼的往往是攻城弩之類的大型器械,真正有機會和他們正面接觸的士兵事實上並不多。
儘管暫時沒有缺衣少食的困難,也並沒有出現任何人員傷亡,身後的追兵更還連個人影也都不見一隻,但我們始終覺得心裡有些不塌實。這並不奇怪:如果你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行走了整整五天,卻連一個當地居民都沒有看見,你也會覺得心裡有些發毛的。
你沒聽錯,我們沒有看見一個人。在這片廣袤的叢林之中,我們連一個陌生的人影都沒有看見,就好象這一是片被文明遺忘的土地,一切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曾眷顧這裡一般。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休息時,達克拉粗魯地宣佈,“這地方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也不喜歡。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被人監視着。”普瓦洛一邊喝着黑暗精靈精心烹飪的愛心野菜湯,一邊縮着脖子向四周打量。
沒有人回答亡靈術士的話,沉默在我們中間彌散看來,透出一陣詭異的氣氛。一陣冷風吹過,在樹椏間陰邪地流竄着,發出異界生物尖笑般的聲響,讓我的心裡一陣發寒。我把野菜湯放在口邊輕輕地吸了一口,沒想到粘稠的液體涌入口中,意外地發出一聲格外響亮的聲音,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噌……”羅爾默不吭聲地放下餐盤,抽出匕首,向着前方不遠處的樹林走去。他走得很慢,就像是一隻捕獵中的野獸。
“羅爾,你幹什麼去?”突然到來的冷場讓普瓦洛有些侷促。這並不是他的責任,他只是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但是,問題就在於,並非只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
難怪這幾天來我總覺得有些心緒不寧,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爲這是在陌生環境中的自然反應,直到剛纔普瓦洛說完那句話我才恍然大悟:這是種被人監視着的不自然感覺。這樣的話說起來或許有些玄妙,讓人難以相信,但一個有經驗的戰士在被人監視着的時候是會有感應的。這種感覺一旦被道破,就來得十分強烈,強烈到食不甘味、睡不安眠的地步。
“我……去走走。”羅爾冷冷地回答普瓦洛的問話。那柄閃着寒光的匕首在他的左手不住盤旋着,挽出一道道讓人心悸的刀花。
過了好一會,當羅爾再次走出樹林的時候,匕首已經染成了紅色。他的左手抓着一隻重傷的野兔,兔血流了滿手。兔子的後腿不住輕微抽搐着,漸漸沒了動靜。羅爾隨手將獵物扔在我們中間。
“確實有人。”他只小聲說了幾個字,然後轉身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沒有人知道在樹林中發生了什麼,但看羅爾的表情,那一定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此後的路程開始變得怪異,儘管士兵們的行止一切照舊,但是我們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稍有風吹草動,我就會神經質地向四周張望,試圖從最隱秘的叢林深處搜尋到一兩個陌生的身影。我的夥伴們表現得與我差不多,唯一有些散漫的是紅焰,但他的表現也絕談不上正常。他經常會單獨坐在某處,若有所思地發呆,如果這時候有人去打擾他,他會表現得很緊張。而且尤其不正常的是,自從踏入聖狐高地之後,紅焰開始喜歡上了他那頂皮質的頭盔,無論什麼時候都一直帶着它,似乎恨不得將它縫在自己的頭皮上一樣。自然,精靈族深以爲自豪的尖尖的長耳朵是再也露不出來了。
這樣詭異的行程又繼續了三天,就在我們逐漸放鬆了警惕,以爲一切都是神經過敏導致的錯覺、這原本就是個人跡罕至的鬼地方時,我們終於看到了這塊土地的主人。
“嗖!”一支箭從山坡上射過來,深深插入弗萊德馬前的泥土中,箭尾猶在不停地擺動。弗萊德的戰馬受了驚,嘶叫起來,前腿立起。如果不是我們的朋友騎術精湛,幾乎就要把他甩下馬背了。
驚魂未定,四周的高地上響起陣陣木鼓的聲音。許多赤裸着上身、身上塗抹着白色或是紅色印記的男人手持粗糙但致命的武器涌上山坡,慢慢將我們圍困起來。他們的數量不住地增加着,一時間很難計算。在木鼓這種樂器發出的粗獷節奏中,這些驃悍的男人用我們不能理解的聲音高亢地呼叫着,用力拍打着自己和同伴的胸脯,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把玩着手中的武器。
遇到這突如其來的埋伏,我們的士兵們一開始有些驚惶,但他們的確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做好了防禦的準備。沒有人知道這些野蠻人想幹什麼,但看上去他們不像是在招女婿。
“這是聖狐高地的土著民族,平時分散在叢林中的各個地區小範圍羣居,最大的部族不超過兩萬人。很奇怪,這裡起碼有超過二十個部族的男人,除了接受神賜和有重大事件發生,他們很少這樣大規模地聚集人口。”正在我們有些手忙腳亂的時候,紅焰嘆着氣對我們說。不知道爲什麼,他看待這些土著居民的神色似乎很友好,又彷彿有些愧疚。我相信,如果不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會面,紅焰一個字也不會向我們吐露。
“最好不要攻擊……”紅焰繼續說,“和他們戰鬥沒有任何意義。從法律上來說,弗萊德,他們是你的人民。而且從他們的戰鬥力考慮,我們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弗萊德徵詢着精靈勇士的意見。
“傑夫,你高喊着‘啊啦吧吧多布森’走過去,把你的劍放在地上,然後站在那裡,看他們怎麼反應。”紅焰考慮了片刻,對我說,“很抱歉,讓你冒這樣的風險。這件事本來應該我去作的,可惜……他們和精靈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明白。”我答應着,下馬正要向前走,紅焰又叫住了我。
“傑夫!”
“怎麼了?”
“如果出來的是個老頭,你就在那裡等着弗萊德過去。如果出來的是個強壯的年輕人,你就馬上回來,我們隨時準備戰鬥。千萬小心!”
紅焰說得鄭重其是,看上去也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安心。我向前走出大約一百步,抽出我的佩劍仍向山坡,然後對着山坡上的土著人大喊了一聲:“啊啦吧吧多布森!”這句古怪的口號喊起來很拗口,讓人覺得心裡彆扭。喊完之後我面紅耳赤,似乎能聽到身後朋友們的嗤笑聲。
然後我就精神崩潰了。
按照紅焰的說法,如果出來的是個老頭,很好,我們有機會和平地解決這個問題。如果出來的是個年輕武士,很好,起碼我們可以痛快地廝殺一場。但是,如果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少女,這又意味着什麼呢?
“外來者,你們不是我們的朋友,馬上離開這片土地,否則死在這裡。”這年輕的少女在我前方十步遠前後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右手持矛,臉上和那些成年戰士一樣用白色、黑色或是紅色的染料塗抹着或粗或細的線條,這些彩色線條遮住了她的面孔,讓我看不清她的樣貌。她穿着一件翠綠色的短裙,幾乎整條右腿都裸露在短裙外,棕色的皮膚看上去既健康又漂亮。她的脖子上戴着一隻形狀奇特的飾物,看起來像是由某些大型猛獸的牙齒穿成的,爲她平添幾分野性的美感。
她的出現是如此的出乎意料,以至於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說得居然是大陸通行語。如果說她的出現嚇了我一跳的話,我想我的表現一定把她嚇壞了。
“紅焰,你沒告訴過我出來的是個女孩怎麼辦。”我向着身後張牙舞爪地高叫着,全沒把眼前這女孩義正詞嚴的呵斥聽到耳朵裡,“我該怎麼辦,現在就回去嗎?看上去他們不想打仗……”
“那個……先生,您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話?”那女孩呆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她柔聲細氣地問我,溫柔得就像是一陣花香,和剛纔大聲命令我們離開的模樣完全不同。
這時候,紅焰對我做了個等待的手勢,繼而羅爾陪着弗萊德緩緩地走出來。我安下心來,這纔回答這少女的問話。
“對不起小姐,我的同伴對您的民族有一些瞭解,告訴了我如果出現什麼樣的人我應當怎麼應對。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出現的會是……您。”按照弗萊德的速度,走到這裡還要等一陣子才成。回過神來的我覺得有些尷尬,忙不迭地向眼前這位年輕的女士表示歉意。
“啊,真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這女孩聽我說完話,慌着向我道歉。雖然臉被染料塗成很兇惡的樣子,但她的聲音清脆,表現得也很拘謹,一點都不像是個缺少文明教育的土著居民。很奇怪,她爲什麼要向我道歉呢?
“哪裡,是我太失禮了。我們的長官馬上就要來這裡,您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跟他說。”我有些哭笑不得。
“太謝謝您了。叔叔伯伯們只讓我在您面前大聲說完剛纔那句話,如果您同意就好,如果您反對就讓我馬上回去。我不知道找錯了說話的對象,多謝您告訴我。”女孩連連向我鞠躬。我只覺得一陣眩暈:沒想到我的談判對手也是受人擺佈的可憐傢伙啊。
這時候,羅爾和弗萊德已經走到了我身後。羅爾搶上兩步,仔細端詳了少女一眼。那少女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輕叫一聲躲到我身後,從我的手臂旁露出半個腦袋來。
“我們見過。”羅爾面無表情地對少女說。那少女害怕地將腦袋又縮回我的身後,似乎一眼都不敢看羅爾。
“在樹林裡,你藏得很好,跑得也很快。”隨着羅爾的聲音傳來,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在凝結。我有些同情起我身後的這個年輕女孩了:她親眼看見了羅爾嗜血的樣子,即便他捕捉到的是一隻兔子。這一定讓她印象深刻。
“這是弗萊德,我們的長官,具有最高決定權。有什麼話您可以對他說。”我輕輕地把少女從背後拉出來,指着弗萊德向她介紹。
“您好,我叫依芙利娜。”她靦腆地向弗萊德打了聲招呼,然後忽然表情莊重,用矛尖指着弗萊德的臉大聲說道:“外來者,你們不是我們的朋友,馬上離開這片土地,否則死在這裡。”她一定經過自己叔父們嚴苛地訓練,說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就猶如一個酋長般帶着莫名的威嚴。可是這種威嚴僅限於這一句話,說完之後,她又怯生生地藏到我背後,重新變成了那個溫柔可愛的小女孩。
弗萊德沒有回答她的話,他試探着小聲音問了一句:“你的爺爺呢?”
這個問題彷彿咒語一般瞬間發揮了作用,依芙利娜忽然小嘴一撇,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一開始她還只是小聲地啜泣,誰知道漸漸地進入了狀況,最後索性大聲號哭起來。豆大的淚珠像是穿起了線的項鍊,不斷地從她的眼眶中涌出來,然後被她一把一把地抹掉。她臉上的染料在淚水的洗刷下漸漸無法堅守住自己的位置,逐漸地成了或濃或淡的一片,看起來很糟糕。
你可以想象,當時我們的處境是多麼難堪。儘管我們什麼都沒做,但我覺得似乎是我們三個大男人把一個小女孩給欺負哭了。哦,這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弗萊德,你發神經了?問這種事情幹什麼!”我任由依芙利娜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又不敢哄她,又不敢扶她,只能靠大聲斥責弗萊德來減輕我的負罪感了。
“這怎麼能怪我,是紅焰讓我問的。他說她帶着大祭司的飾物,而大祭司一直是由老年男性擔任的,非死亡不能更換,發生意外時由大祭司的親屬掌握,那隻能是她爺爺啊。”弗萊德也沒見過這種景象,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要我說,這都得怪你,羅爾。”關鍵時刻,弗萊德不知從哪裡學會了推卸責任的招數,“要不是你一直繃這一張臉,怎麼會嚇哭小女孩?”
“沒……沒我的事!”羅爾這時候也憋得面紅耳赤,掙扎着反駁弗萊德的指責。不過他的口才可遠不像他的戰鬥技巧那麼好。
周圍山坡上,土著居民的鼓譟聲不斷傳來,越來越大。不明就裡的土著居民們一定對我們很不滿,說實話,可能就連我們的士兵也對我們很不滿。三個高大魁梧的軍官把一個年輕可愛的少女給弄哭了,這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會給我們帶來榮譽。
“小姐,小姐?”眼看着事態逐漸嚴重起來,我們有可能因爲這少女的哭泣而開始一場毫不名譽的戰鬥,弗萊德不得不硬着頭皮哄起女孩來。
“您別哭了,我求求您了。有什麼事情您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幫您解決。我保證!”弗萊德說着遞上一條絲質的手帕。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米莉婭送給他的。
可憐的手帕瞬間就變成了調色板。
“別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聽我哥哥說,在我童年號哭時對我說這句話,我會很快地停止哭泣。不過,現在看起來作用不大……
“別哭了!”終於,羅爾忍不住暴躁地低吼了一聲。
不知爲什麼,他的聲音總讓我想起諸多不祥的徵兆,似乎無論什麼詞彙從他的口中說出,都會不可避免地帶上某些血腥殘酷的意味。
我心裡一寒。
然後,我們驚喜地發現依芙利娜猛然聽住了哭泣。她的小手抓着我的衣袖,驚恐地看着羅爾,彷彿是在看一隻危險的猛獸。
“別,哭,了。”羅爾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依芙利娜,一字一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