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和十四年,秋。
朝廷四十萬大軍分數路踏入湖陽,其中三軍主帥爲濮州防禦使馬震,統率一路主力部隊,另外幾路兵馬皆由朝廷抽調的精銳將領統兵,不是鎮撫使,便是都統制,各個身居要職,一同配合馬震。
一入湖陽,朝廷各路兵馬便佔州據縣,把守要道關隘,互成掎角之勢,牽扯戰線,形成寬泛的封鎖圈,與龍王寨各處水寨關隘對峙,並未急功冒進立刻攻打。
爲了避免徹底封鎖,龍王寨不好固守本寨,自然分兵據守各處,見狀也暫時按兵不動,各部不主動出擊。
唯有穿梭至陳封的周靖親率一支兵馬,走水路出動,趁對方立足未穩之際,直奔主力軍其中一處要塞,打算叫陣一波看看形勢。
水路行軍頗快,路上只有小股敵軍封鎖,周靖輕鬆便突擊而過,順利抵達目的地,於一處臨湖的要塞,與朝廷主力部隊碰面。
要塞周遭的水面上,朝廷水師戰船連綿,各種戰船不一而足,形成一支支編隊,把守着要塞周邊水道。
雖然龍王寨也有精銳水師,可在工藝上,還是朝廷的戰船質量更高一籌,且數目也更爲龐大。
可以看出,此次剿匪朝廷確實是下了血本,支持力度根本不是盧龍川那次可以比的。
因爲要塞周邊敵船衆多,周靖沒有號令麾下部隊攻擊,而是隔着水面對峙,運足目力遙望要塞的城樓。
要塞的城樓上,繡着“馬”字的軍旗飄揚。
很快,他在城樓上看到一羣披盔戴甲的將領現身,爲首之人正是馬震,同樣在遠遠觀察這邊。
而目前處於放置狀態的“靈風子”比爾,則跟在馬震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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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似曾相識啊……”
周靖喃喃自語。
數月前盧龍川來襲,他們也是隔着湖面叫陣,雖不在同一處關隘,但場面頗爲相似,自己在水上,對方在城樓。
不同之處在於,自己換了個上身對象。
周靖定了定神,運起內勁,大笑道:
“上次你們朝廷來征討,落得個大敗虧輸全軍覆沒的下場,那盧龍川像條喪家之犬,被老子們追得滿地跑,才過了這麼點時間,朝廷又派你們這些憨貨來送死,莫非是嫌爺爺們殺得不夠快嗎?!”
話音落下,龍王寨衆多兒郎紛紛笑了起來,士氣高漲。
馬震一臉嚴肅,義正辭嚴喝道:
“逆賊亂黨,休要猖狂!陳封,國有國法,你公然謀逆造反,罪不容赦,今朝廷降下天兵蕩寇,定教爾等灰飛煙滅。”
周靖凝目看着他,明知故問道:“你便是此次朝廷派來的統帥?報上名來!”
“本帥乃聖上欽點三軍主帥,益國公後人馬震。”
“原來是開國將軍之後,公侯之家的世家子……嘿,正好,便拿你的人頭,爲我等起事祭旗。”
周靖大聲喊話。
馬震不爲所動,沉聲道:“對你這等賊寇多說無益,有本事你來便是,若能勝了本帥,算你本事。”
互相打了兩句嘴炮,周靖便停下了話頭,從身邊小卒的手上接過一杆長矛,故技重施,船頭擲矛。
刷!
長矛破空橫掠,直奔城樓而去,發出淒厲尖嘯之聲。
馬震面不改色,從容往旁邊橫移幾步,這一矛便穿過他原本站定的位置,深深釘入門樓之中,顫動不止。
“不愧是武撼天下的高手,臂力着實不俗。”
馬震眼皮子也不眨一下,隨口點評,毫無懼色。
周靖眯了眯眼,暗暗點頭。
這人的氣量膽魄,都比盧龍川強,是個厲害人物。
朝廷畢竟是正統,底蘊豐厚,得天下英才投效,旗下總是有真人才的,水準遠高於一般的綠林豪強。
因爲馬震旁邊有靈風子,周靖也沒繼續擲矛,目光移過去,挑眉道:
“靈風子!前段時間,你我鬥了十幾場,甚是痛快,可惜你最後不戰而別,我聽天王寨的人說,你是遭朝廷中人下毒暗害,這纔不得不退走,怎地,你如今還要爲朝廷效力?”
靈風子微微一笑,也不言語辯解。
倒是馬震代爲開口,朗聲道:“陳賊,真人一心爲聖上分憂,忠義無雙,豈是你能調侃的?”
周靖不理他,繼續大聲道:“你我還未分出個勝負,今日可要親近一下?”
靈風子聞言,正欲邁步飛下城牆。
這時,馬震卻按住了靈風子,肅然道:
“真人不必搭理此獠,他若是衝陣,再出手對付也不遲,若是他就此退去,就不要管了,免得震動軍心。”
靈風子腳步一頓,點了點頭,退到一旁。
在他的放置模式中,周靖特意設置了方桉,讓靈風子在公開場合低調行事,如果不是什麼要緊事,便不需違逆馬震的命令,只要默默蒐集軍議內容,再暗中傳遞便是。
周靖見狀,沒有堅持喊靈風子出來比鬥,又叫陣了一會,便帶着兵馬退去。
他此行只是來做點試探,並未打算強攻。
“確實勇武不凡,難以除之……”
馬震眼睛眯了眯。
他目送周靖遠去,未派人追擊,只是吩咐守軍做好警戒防止對方殺個回馬槍。
隨即,馬震與靈風子回到中軍大帳,叫來麾下高層將官,召開軍議。
靈風子也在一邊旁聽,這是早已說好的,馬震並無意見。
待人齊了,馬震開口道:
“今賊寇勢大,難以剿滅,衆將可有提議?”
話音落下,同樣被欽點帶兵的宇文彥起身,抱拳道:
“賊寇之強,在於三處,一是陳封勇不可當,維繫軍心,振奮士氣,二是湖陽水網密佈,賊寇掌握地利,三是賊寇常年蠱惑民心,深受湖陽鄉民擁護……本將以爲,若要破賊,需先從其中一處入手。”
馬震頷首同意。
出征前,他便分析過了賊寇的優勢,最爲突出的就是這三點,若不是有這三個優勢,龍王寨即便有十數萬兵馬,在他眼裡不過是烏合之衆。
宇文彥頓了頓,隨即笑道:
“陳封之勇,難以匹敵,暫無法破之,可他只有一人,我等扯開戰線,數路齊攻,他頂多在一路獲取優勢,所以暫且不用管。而對方盤踞湖陽日久,熟悉地形,不好破除,也先不論,所以要從第三處開始着手。
兵法有云,攻心爲上,治理匪患更是如此,本將願爲元帥獻上破賊五策。”
馬震一挑眉:“且講便是。”
宇文彥應了一聲,收斂笑容,正色道:
“其一是十戶連坐法,湖陽當地鄉民,多有從賊、助賊之舉,需以連坐法互相監督,一戶從賊,十戶有責,互相牽連,以此暫減民間助賊之心,震懾妄圖通賊的刁民。
第二是抓來家中有人從賊的百姓,或是抓捕賊寇同鄉,這些都是罪民,可謂反賊黨羽,按律本該盡數殺頭,不過我等並不殺之,給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作戰時將他們驅趕在前,迫使敵軍人心惶惶,士氣動搖,讓賊寇束手束腳。若賊人不管不顧大行殺伐,便會內部不穩,埋下隱患,也會喪失在湖陽當地民心。
三是安民,對順民採取懷柔之策,暫且發放土地,以利安撫之,甚至對於一部分罪民也可暫時赦免,讓他們前去遊說已從賊的親戚或同鄉,以此動搖民心,使更多人知曉做順民有好處可得,從賊則弊大於利。
四是分化民意,湖陽一地,村莊縣城星羅棋佈,因爲陳封暴行,豪紳大多出逃,無人管理,我等可暫時提拔一些當地富戶,給予利好,助我軍治理本地,監督各家各戶何人通賊,朝廷勝了,他們才能保住位置,繼續獲益,以此使鄉民無法團結一心。同時還可驅趕各處鄉民羣居一處,其餘各地堅壁清野。
五是離間敵方將領,許諾給賊寇中部分頭領官職封賞,以利誘之。
……雖說陳封與排名較前的頭領不會歸順,但陳封繼承了湖陽三蛟的勢力,麾下龍蛇混雜,上下未必齊心。比如那些曾屬於三蛟的頭領之中,自然有不夠堅定之輩,可以進行勸降離間,他們無力反對陳封定下的謀逆造反,便給他們一條招安之路,特別是那些原有的水寇團伙,更容易招降。
這五策多管齊下,可引得敵軍人心浮動,逐漸分裂……不過需要足夠時間來實施,只要拖過一個冬天,到得明年便能初見成效,擁護陳封的鄉民至少十不存五,越久效用越好。”
衆將領聽完,紛紛面露驚異之色,交頭接耳。
馬震沉吟一陣,點頭讚賞:“此破賊五策,能掘賊寇根基,本帥聽之甚喜,可依宇文將軍之策行事。那陳封再強,我等滅其羽翼,分化黨羽,賊寇自然告破。”
衆人紛紛應是。
靈風子眼神微動。
這五個計策,大多比較實用,要是朝廷軍隊真這麼做,確實能造成不小麻煩,這馬震三人遠比盧龍川一介草莽難對付。
衆人又商議了一陣,馬震才讓衆將散去,靈風子也只好告退離開。
但是過了一會,中軍大帳的帳簾又被掀開,卻是宇文彥和黃平折返。
馬震招呼兩人坐下,隨後讓親兵把守附近,不讓別人靠近。
他們三人是核心決策層,此行的最高責任人,早已組成了小圈子,避開別的將領進行商議,不想讓別人旁聽最要緊的機要。
馬震沉聲道:“出征前,龐樞密曾暗示,讓我們儘量打得久一些,拖的時間越長,便越有好處。賊寇不好對付,倒是方便行事了。”
另外兩人點頭。
因爲樞密使龐洪向皇帝獻言舉薦,他們三人才撈到這份差事,自然要賣龐洪的面子,而且同爲勳貴,他們也有着相同的利益。
馬震所說的“好處”,兩人都知道指什麼……拖延越久,朝廷給的軍費越多,能中飽私囊的份額纔會更多。
當然其中的大頭要交給龐樞密,這是人家好不容易弄來的掙錢機會。
所以三人並沒有迅速破賊的意願,即便麾下兵馬衆多,也不想急切進攻,而是打算拖入久戰。宇文彥的提議既是破賊之策,也是暗藏自身利益所在。
“此事且不去說它,還是先對付賊寇爲好,不然若是輸陣,那這些都是空談。”宇文彥笑着拉回正題。
馬震眯了眯眼,道:“你適才獻上的計策,依我看還少了一計。”
“哦?願聞其詳。”
馬震緩緩道:“陳賊自稱要爲民起義,我等便讓一些兵痞假扮賊寇,搶掠鄉里,凌虐鄉民,污名陳封,能讓其更快喪失民心,喪失起事之基。”
“元帥言之有理。”宇文彥笑着恭維,似乎並不意外。
黃平沉聲道:“此事交由我部來辦便是。”
馬震點頭同意。
在他們三人之中,黃平治軍最爲嚴密,基本不會走漏風聲。
這時,馬震頓了頓,忽然目露冷光,道:
“不過戰事瞬息萬變,我軍無必勝之機,若事不可爲,便遣人至上游挖掘河道,引發洪澇,水淹湖陽,水攻殺賊。”
宇文彥與黃平微微一驚。
“此計或過於狠辣,湖陽本就多水災,再引發洪澇,百姓也要死傷無數,恐湖陽日後十室九空……”
宇文彥皺眉說道。
馬震面無表情:“慈不掌兵,我軍若是大敗,朝廷將元氣大傷,再難遏制匪寇,既如此,以湖陽一地,換江山太平,有何不可?況且,湖陽一地,向來匪患頻發,從賊者衆,死不足惜。”
“唔……元帥所言甚是,不過此爲絕戶之計,不到緊要時不可動用,而且萬萬不可透露出去,否則將多生事端。”
黃平緩緩開口,並未明確反對。
他也是一樣的意思,如果敗了,回了朝廷定要吃掛落,拿一羣草民的性命維護勝利與前途,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民不聊生那又如何,我都要敗了,還管你這個?
宇文彥擔憂道:“此計若是教真人知曉,那可不妙。真人不願殺生過多,說有幹天和,我們這麼做,會不會壞了他的道行?”
“那就不讓他知曉便是,等木已成舟,他便是不樂意也無用。”
馬震擺了擺手,不甚在意。
雖然他敬重靈風子,心知此戰也要倚仗真人,但不會因此就改變自己作爲統帥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