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旭日離開,顧若河在劇組也算正式紮下根。
她戲份不多,再加上最近狀態顯而易見的好,女主角駱優優之前落下的一些戲份補完以後,唐司禮就開始將重心放在夏若寬與她的對手戲上。
這其間唐司禮對顧若河的態度也是顯而易見的發生變化。
顧若河最初來的時候,唐司禮心裡對她有幾分欣賞,但更多的卻是對於李芷芮不能來的失望與遺憾,注意力自然也就不會時時放在她一個小配角身上,只是多少帶幾分觀察。可惜這“觀察期”還算滿意堪堪要結束的時候,就遇到了小丫頭撂挑子走人那一出,這下唐司禮原定的“實習轉正”立刻打成了直接滾蛋,對顧若河明顯的惱火整個劇組都沒人敢湊上去多問一句的。
再而後顧若河殺個回馬槍,唐司禮照道理即便勉強看在洛文簡元旭日幾人面上最終留下她,也絕不會給她好臉的,衆人基本料定就是個趕緊拍完滾蛋從此江湖不見的結局。可唐司禮如果按照常理出牌也就不是唐司禮了,他雖說一時言談間對顧若河還有些抹不開的嚴厲,但看完她那兩場戲認同顧若河演技之後就是真的認同了,這幾天的戲對這小配角句句提點,聽來雖說責罵居多,但上心的程度看在衆人眼裡卻儼然超過對季尋駱優優這幾位主角了——當然季尋幾人演技也沒淪落到像顧若河一樣需要被手把手指點的程度。
不少工作人員私下說顧若河這時因禍得福。畢竟得了唐司禮的青眼,這部戲裡固然只是個註定名字上不了海報的小配角,可唐司禮是事業正值巔峰甚至隱隱還在繼續往上走的大導演,但凡一個演員被他記在了心上,誰說這部戲的小配角在他下部戲裡就不能翻身當主演呢。
但衆人八卦歸八卦,對顧若河卻也沒存什麼壞心。
一則與她而今水漲船高的地位以及元旭日前幾天的公關造勢有關,二則也是顧若河實在是個讓人討厭不起來的人。
元旭日走的時候問顧若河要不要給她安排個助理,卻被她一口給回絕了,畢竟她手頭就這麼點工作,老實說這部戲的片酬平均到每一天都不一定養得起她自己,沒道理閒成這樣還讓公司出錢給自己養助理。
但“閒成這樣”這種評價整個劇組大概只有她自己纔會這樣想她自己。
她自從回劇組以來,每天都是衆多演員裡第一個到片場,拒絕了元旭日有關助理的提議,自己反倒整天跟個小助理似的有時間救跟在生活製片後面幫個忙,時不時準備點實用的東西分發給衆人,不算什麼大事但對於所有人都堪稱一句貼心。與季尋幾位主演以外的衆多演員共用劇組的公共化妝間與化妝師,但幾乎沒有在衆人集中化妝的時候佔用過資源。而她做這些與其說討好衆人替日後儲備資源,不如說是爲了讓自己到處請教劇本和臺詞問題時能夠得到兩句更真誠點的答覆——事實上,顧若河就是在做這些以及正式拍戲以外的一切時間都在專研和請教劇本。
她那本絕不算厚的本子已經被她反反覆覆折騰得像一疊鹹菜似的,弄得一些人時不時就要在心裡嘀咕她一個小配角哪來那麼多問題要請教,一部戲拍下來簡直能給她自己編纂一本十萬個爲什麼。
但唐司禮明顯喜歡她這樣。
劇組大多數人也都喜歡。
駱優優最初對顧若河只是面上客套,處了幾天下來回答她關於演戲的問題倒不由得越來越上心,這改變體現在兩人一次比一次時間更長的交談上面。
而除了這些以外,唐司禮對顧若河態度改變最明顯的,終究還是落在戲份上。
顧若河所飾演的眉意原定的最後一場戲,是她隨江皎華前去醫院探望重傷的江燁華,在江燁華甦醒以後最後一次面對面,因她已經嫁人的身份,兩人各自按捺心緒,恬淡問候、關懷以及告別以後眉意就起身離開了醫院,從頭到尾沒有表明過她爲了這幾天的守候以及這一句等他醒過來的問候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等到江燁華從江皎華口中得知真相再去尋人,卻是再也不見了。
這就是兩人間最後的結局。
眉意從頭到尾都是那樣的輕忽。
江燁華心裡卻留下永遠的遺憾與傷疤。
而眉意的這個結局也與原著相符。畢竟《夜願》真正的製片是最初就衝着原著去的元東昇,而他又爲之特意請來原作者操刀編劇。將長篇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戲份固然有刪減以及取捨,但各個人物的結局以及原著中的精髓可以說都在劇本當中還原了的。
唐司禮是在與原作兼編劇傾言商量並確認要再爲眉意這個角色另加一場結局戲以後纔將這個消息告訴顧若河的。
之前所有的戲份都不變,而電影原本結局的時候距離江燁華與眉意最後的相見已經過去十年,那時江燁華已經死了——江燁華原本就是因爲自己黑幫大少的身份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追求眉意,因爲他從未期待過自己能有個好結局。
而他的預感到了最後也成爲真實。
江燁華是爲了季尋飾演的男主角、同時也是他交情過命的好友擋槍而死的。
一直到他臨死之前,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眉意——在去眉意原本夫家打聽,卻得知她丈夫迫於父母的壓力以及自身的不滿與眉意離婚,而在那之前眉意纏綿病榻多年的父親就已故去、母親改嫁、而她從此不知所蹤以後。
但終究兩個人也只得生離與死別。
結局中已經結婚多年的男女主角與江皎華共同前去祭拜江燁華,四位昔年的好友在墓地隔着陰陽閒話舊事,繼而離開。而爲眉意添加的最後一場戲也正是在這裡——
原本江皎華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爲兄長打掃墓地,這次因事很久沒有前來,等到了之後才發現墓地竟比她想象中要乾淨許多,墓碑旁還放了一束不太起眼的小白菊。
她因此而留了個心,在送男女主角離開以後又找個理由重新返回墓地,見到了那個在他們走後重新站回江燁華墓碑前、明明已經相隔十年未見、明明當初也並不太熟她卻不知爲何一眼就通過背影認出來的人。
眉意。
也許因爲,過去的很多年江燁華手裡一直拿着那張照片。
關於眉意的唯一的一張照片。
她在歌廳的舞臺上,周圍燈光閃爍,照片裡的她連臉都看不太清楚,只餘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影。
一直到江燁華過世,那張照片始終在他的衣服口袋裡,而今早已經與他的骨灰一起埋進了這座墓地裡。
但照片上的身影從此卻也像刻進了江皎華的心裡,提醒她這個對於她哥哥而言是一生一世的遺憾。
至今日比照片裡的身影還要更清瘦的人終於站在了這裡,頭髮鬆鬆綰着,身姿風韻既成熟,又溫婉,與過去大爲不同。
但在江燁華心裡,無論眉意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大概都並不會有任何不同。
江皎華最終也沒有走過去。
她的內心有很多疑問。
眉意這十年來在哪裡,怎麼過,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了另一個家。
她是怎麼得知江燁華已死的消息,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這個消息。
她是隻在今天來這裡,又或者時時來,日日來。
這麼多的疑問,但其實都不是江皎華本身的疑問。
她想,有資格問這問題的人就躺在眉意的面前。
他們必然會互相講清楚,然後理清過去那些年的思念與遺憾。
她就不必去打擾了。
想清楚的江皎華轉身靜靜起開。
墓園只餘一個人,一座墳,彷彿永久。
唐司禮感覺腦仁兒都要炸了:“別人遇到這種事不都該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你哭什麼?”
顧若河拿着本子哭唧唧抹着眼淚:“這個結局也太虐心了吧?”
唐司禮渾然不懂現在年輕人的腦回路究竟怎麼構成:“之前難道不是你們這幫小混蛋吵着要替江燁華要個結果?”
夏若寬在旁訕笑。
因爲他正是“小混蛋”裡的主力軍。
江燁華死的結局無可改變,讓他們幾人有爭議的是他到最後也沒有得到半點心上人的消息,死得未免太憋屈了些。
雖說那個年代的戲總歸遺憾居多,分開即爲永訣基本是常態,但一部戲演久了難免對劇中角色產生感情,後果就是夏若寬一天比一天悶悶不樂,看着顧若河的眼神用習藍的話說“就跟見到失散二十年的親媽似的”。
但這些當然不足以讓唐司禮興出改劇本的想法。
想要加那一場戲一則因爲顧若河,二則還是因爲顧若河——顧若河那一本翻爛的劇本以及她的表現讓他開始思考眉意這個角色是不是可以表現出更多的層次。
最後加的那場戲看似簡單,顧若河更是從頭到尾連一句臺詞也沒有,但是對於眉意這個角色而言卻絕對不簡單。
唐司禮正這麼想的時候,聽顧若河嘆道:“其實以前看小說的時候我與朋友就討論過,眉意的故事看似戛然而止,但她這個戛然而止一半是爲了江燁華服務,給江少這個角色增加悲情*色彩,另一半則是爲了背景和劇情服務,證明大背景之下人的命運、尤其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命運也就是這樣了,悄無聲息甚至沒有後續,其實‘沒有後續’這四個字纔是眉意真正的結局。她後來又怎麼樣了,有沒有嫁人,甚至於是死是活已經不在故事裡了,因爲江少的渲染與結局都已經定好了。”
對,就是這樣。
她的分析與唐司禮甚至於原作者傾言自己的表達與意圖毫無二致。
“所以這場新加的戲我覺得……”唐司禮看着她的目光簡直稱得上鼓勵了,顧若河有點受驚嚇,說着說着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我剛纔哭也不止是覺得虐心,主要還是覺得眉意在這場戲裡終於有了自己的結局吧。就是本來已經不在戲裡面的她的人生,突然之間又一下子變得很清晰了,雖然她沒有臺詞也沒有任何敘述旁白,但是她站在那裡的那個動作,讓人一下子可以清晰地去猜測她大概是沒有再婚,她或許是多年以後才輾轉得到江少故去的消息,她來到這裡大概就會一直來這裡了……我反正看完這段戲心裡是這麼理解的。”
就是這樣。
她幾句話非常明晰表達了這場戲對於眉意這個人物新添加的層次感。
眉意也確實像她說的那樣,從一個爲了江燁華與劇情服務的背景式結局中脫胎出來,從而有了她自己的結局,讓這個人物瞬間變得生動以及讓人有想象以及考據的空間。
唐司禮覺得自己與傾言討論過後加這場戲的舉動實在太對了。是這個角色的演員讓他們生起加這一場戲的衝動,而這個演員的解讀也完完全全對得起以及配得上這場戲。
唐司禮板着臉看向在旁頻頻點頭的夏若寬、習藍幾人:“看到了沒有,劇本都翻爛的人才有資格說這種話,你們有吃飯睡覺的時間不如也多翻翻自己的劇本。”
“……”習藍相當委屈,“我的劇本雖然沒有她的那麼誇張,也是一段臺詞都要記好幾次筆記的好不好?”
“……”夏若寬十分無奈,“您老人家想要誇她就誇吧,還非得把我們給捎帶上夾槍帶棍一番,您這樣很容易給她拉仇恨的您知道嗎?”
唐司禮當然不可能誇顧若河了,依然板着臉道:“你既然對角色有這種想法,之前傾言來的時候也沒見你跟她提過?”
傾言作爲原作以及編劇當然來過片場了,還不止一次,顧若河甚至當着他這導演的面一下戲就兔子一樣溜走拿着劇本跑去要簽名,飽受摧殘的劇本連傾言都給嚇了一跳,也是因爲這樣對顧若河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正因爲她印象十分深刻,唐司禮平時與她交流也堪稱頻繁,所以知道顧若河從沒有找傾言聊過跟劇本有關的事。
“因爲沒有哪一本小說或者劇本會對裡面出現過的每一個人都刻畫的非常完整啊,肯定會有取捨的。”顧若河理所當然道,“我是因爲自己飾演眉意這個角色又本身十分中意她,所以內心肯定要給她加戲的,希望她形象更加豐滿。但這個角色本身只是配角,任何一部作品當中一些角色和劇情是爲了另一些角色與劇情服務這都是必然的,不然情節怎麼推動?感情怎麼爆發?傾大本身對角色的定位又沒有問題,我總不能因爲自己演這個角色就希望配角能夠加戲變主角吧?……好吧其實我當然內心還是這麼幻想過的。”
夏若寬幾人都被她後面一句話給逗笑了。
連唐司禮面上也難得浮現幾絲笑紋:“所以這場戲的確是特意爲了眉意這個角色加的。”
顧若河睜大了眼。
“在不改變原結局的基礎上,我和傾言都認爲可以加這段戲。”唐司禮敲了敲劇本,這次沒有再在言辭上做任何掩飾,“她在這點上跟我看法一樣,我們都認爲你詮釋的這個角色還是要加這段結局的戲才更好,也算配得上你的表現了。”
顧若河原本就睜得大大的眼睛一瞬間幾乎瞪成兩顆銅鈴,內心一時之間充滿了不可思議。
這是唐司禮第一次明白無誤的誇獎和認同她!不但唐司禮誇獎了她,甚至連她非常喜歡的原作者傾言都爲她給戲裡的角色多加了一段至關重要的戲!
顧若河激動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看她眼神唐司禮不由一個激靈,想也沒想就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你可別撲上來!”
他這麼說的時候顧若河幾乎是與他同時站起身,剛剛跨出一步的腳步在他語聲裡僵在距離地面半尺的地方。
夏若寬與習藍哈哈大笑。
不甘不願收回腳,顧若河撇了撇嘴:“被我撲一下也不會掉塊肉……”
唐司禮板着臉:“你不會掉塊肉,但是會損害到我的名聲。”
顧若河:“……”每天都被花式嫌棄和羞辱,好氣!
唐司禮叫他們三個來就是爲了說這場戲,顧若河氣完後忽然想起一件事,指着夏若寬叫道:“他不是已經是個死人麼!叫他來幹嘛?”
“……”夏若寬想掐死她。
唐司禮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再不讓他有情人終成人鬼情未了,他就真的要抑鬱成死人了。”
顧若河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