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勢危而走

“子又不許,請收合餘燼,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從也。”————————【左傳·成公二年】

不到一會,麴光連殺帶砍,一馬當先,很快殺到了護羌校尉楊儒的跟前。由於逃命躲避的士兵相互踐踏推擠,即便楊儒的百來名親兵實力強勁,此時也被人流擁擠衝散到各處去了。

驚駭不已並且行動遲緩的楊儒,連同他身邊僅存的數名親信,幾乎在斷後的秦誼倒下瞬間,就被披短甲持彎刀的麴光等人追上了。

事發倉促,楊儒身邊的騎兵着急忙慌之間時不時地搭箭往後射擊,然而準星卻不能恭維。眼見情況危急,爲了保護楊儒,他身旁的兩名騎兵先後調轉馬頭回過身來,手中揮舞長矟試圖阻攔麴光。

卻不料麴光馬速一緩,將口中叼着的最後一支箭取了下來,彎弓搭箭,只聽一聲弦響,羽箭便準確命中楊儒後背。

楊儒猝不及防,在馬背上慘叫一聲,隨即伏倒在馬上。麴光緊盯着對方的將校服飾,心裡大喜,趁着左右羌騎正截殺敵兵的空隙,快馬加鞭衝到了楊儒的馬側。他用左手從腰間拔出刀來,掄起便往不省人事的楊儒砍去,那刀深深的割開了楊儒頸上的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麴光再接再厲,幾下就將奄奄一息的楊儒砍死,拿着他的首級在戰場上狂呼着。

馬宇在最後一刻被麴光追趕上,知事不可爲,他放棄了逃跑,而是把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上,仰天悲呼一聲:“戰敗至此,談何生還!”

說着便引頸自刎,他遠比楊儒要有骨氣,當初他在皇帝身邊擔任侍中,與中外溝通消息,也參與過誅董的密謀、倒王的行動,乃至於到最後他更是成了馬日磾的智囊,爲關西士人在朝中獲得更重的分量出謀劃策。他本該是扶風馬氏繼馬日磾之後的領軍人物,可這一切都伴隨着關西士人的衰弱、馬日磾的被黜而化作泡影。他本想着被貶至隴西屯田後踏實苦幹,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止住馬氏衰落的趨勢,可沒想到自己一敗再敗,到頭來什麼也沒有,此番輸了再回去,有何顏面見天下人?

麴光看着他義不就辱的樣子,忍不住在他身邊多留了一會,然後整頓騎兵,繼續往谷口追擊。

“走、走!”劉繇知局勢不可逆轉,遂下令後撤。說是後撤,其實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紛紛逃命。

麴光在後面緊追不捨,意圖將劉繇等人全部留在甘谷,屆時冀城空虛,自己可以慫恿成公英一戰而下。

然而他到底慢了一步,劉繇等人跑得很快,越往谷口的山道越是狹窄,騎兵難行,最後麴光只得眼看着劉繇等人逃出甘谷。他並不氣餒,仍試圖帶領騎兵出谷,只要再開闊的山谷外排好衝鋒陣列,任憑劉繇先跑多遠都無濟於事。

好不容易逃到了山谷之外,劉繇氣喘吁吁,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他四處張望了一番,心裡陡然沉了下去:“楊校尉呢?馬德衡呢?”

“典農校尉自刎了!”姜冏在逃亡時還不忘時時回頭張望敵情,他語氣悲憤的說道:“我適才看見護羌校尉身後中了一箭。”

那面軍旗之下源源不斷的聚集着數千步騎,有一隊逡巡在外的騎兵斥候見到劉繇等人闖出山谷,開始分做兩路,一隊回去報信一隊向這邊趕了過來。

麴光冷冷的注視着那面飄揚的‘馬’字旗,猶豫了半晌,終究因爲寡不敵衆、以及成公英的強令而戀戀不捨的撤退回去。

成公英打贏了勝仗,卻高興不起來,尤其是當他知道這場大勝導致楊儒、馬宇兩個世家大族子弟戰死,成公英便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徹底落了空。而造成這一切的偏偏是他最青睞的年輕人,在麴光回來之後,成公英不滿的將其叫來喝問道:“你爲何不聽我軍令!”

麴光氣勢不弱,與他針鋒相對道:“在下的確是按將軍的吩咐,只衝了一陣,誰知彼等孱弱不堪,居然一擊則破。戰場上刀劍無眼,楊儒中箭而死,尚有可說,而馬宇不願就俘,拔劍自刎,又與我等何干?”

成公英一時語塞,他有心想將麴光軍法處置,但此時眼角餘光所見,跟隨麴光一起衝陣的羌胡人皆是滿心欽佩的站在他那邊,成公英知道對方都已爲麴光今日的英勇所折服,要想強行處置此人怕是不能了。

更何況,既然投降一事目前再無希望,殺掉主戰的麴光也有些得不償失。成公英威望受損,在這幾次言語交鋒之際又沒有佔到上風,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擺擺手讓麴光下去了。

麴光眉頭皺了皺,雖然今日他在軍中取得了巨大的威望,但心底仍舊是對成公英這個長輩尊重有加,在離開前,他抱拳問道:“不知將軍接下來欲要何往?”

成公英神色有些灰敗,他勉強思索道:“事已至此,爲之奈何?此時再進無用,暫且退往金城再做觀望好了。”

“可是我軍新勝……”麴光正要再說。

成公英立即說道:“新勝又如何?你還想憑眼下這四五千人打到冀城去?”他總算找到了一個教訓的麴光的話頭,責備道:“孺子,山谷外可是馬騰的旗號!他曾經與韓公並肩的聲名,你難道還沒有聽說過麼?”

馬騰與韓遂的名頭很早以前就響徹雍涼,麴氏雖然一直跟隨韓遂起兵,但也久聞馬騰之名。麴光年輕氣盛,但也知道好歹,此時皇甫嵩確實是大敗韓遂,其麾下各部兵馬逐漸要派往雍涼。自己這些人趁機逃亡金城、湟中,保存實力、休養生息纔是絕佳途徑。

麴光無處反駁,生硬的說道:“謹諾!”

儘管成公英口頭上說的是暫保金城,隱藏實力,但麴光卻認爲對方在得知韓遂死後已經徹底喪失了鬥志,退守金城之後的進取都是空談。對此,麴光急切的想知道扶風之戰的前因後果,最關鍵的就是韓遂的生死。

走過雜亂無章的營地,麴光在別人的帶領下找到看守俘虜的地方。那是一處骯髒的馬棚,擠擠挨挨的關押着數十個俘虜,人的鮮血、牲畜的糞便充斥在這個不大的棚子裡。

麴光站在外面,強忍着噁心沒有進去,而是命人從裡面拖出一個半死不活、渾身是血的軍司馬出來。

“這是他們之中官職最大的了?”麴光看着地上這人,對方的右腿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彎曲着,顯然是折了。那人的樣子麴光還是有些印象的,似乎是他追擊楊儒的時候唯一一個敢回過頭來攔截他的人:“就只是個軍司馬?”

“回稟將軍,其他都尉等人都跑得快、或是死了,只有這個人倒在地上,只被馬踩了一腳,還僥倖能活着答將軍的話。”拖着秦誼出來的麴氏家兵輕聲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麴光踢了對方一腳,那一腳正好提在他曲折的右腿上,秦誼慘痛一聲,呻吟的吐出兩個字:“秦誼。”

麴光看着他忍着劇痛而猙獰的面部,雖然沾滿鮮血泥濘,卻依稀可見對方眉宇間的英氣,他說道:“我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幷州人?剛纔明明可以逃,爲何要留下攔截我呢?”

秦誼咬着牙沒有搭話,麴光笑了一下,很隨意的又踢了他一腳:“說吧,念你還有膽量轉身,只要你老實回我的話,我就讓人把你的腿接上——你可不想瘸着腿回幷州老家吧?”

這段話似乎說動了秦誼,可他先是被麴光一槊擊落,又是被馬踩了一腳,早已是內傷嚴重。此時即便被麴光踢了幾腳,被傷痛刺激得清醒幾分,但眼中的神采、話裡的語氣旋即如風中之燭,立時飄搖衰弱起來:“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我必須要立下軍功、我要做將軍……回去、回去就能……”

“就能什麼?”麴光疑惑的問道,可秦誼兩眼空洞,口中彷彿是自言自語的呢喃着,不像是在對他說話。麴光生怕他暈過去,又踢了秦誼幾腳,趁着對方神志不清,抓緊時間問道:“扶風那一戰究竟是怎麼回事?韓公到底是與我族兄逃了,還是……你快說!”

秦誼從迷糊的意識中回過神,抱着腿慘叫道:“她走了!她走了!”

“哼。”麴光滿意的哼了一聲,他移開一直碾着秦誼傷腿的腳,微微揚了揚下巴,吩咐道:“把他丟回去。”

秦誼此時已經闔上了眼睛,在被人拖起來的時候,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口中微弱的說着一個女人的名字:“……羅敷。”

麴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他聽見了秦誼被拖走之前說的話,挑眉道:“居然還掛記着一個女人。”

這時成公英的親兵過來了,他是來奉命催促麴光早些收拾行裝,準備帶兵往西北撤退的。

麴光點頭言道:“我正要去尋將軍,你先回去覆命,我處理這些俘虜後再過來。”

那親兵聽後,仍站着不動,說道:“將軍有令,這些俘虜留着還有用處,需由在下帶走。”

“帶這些廢物做什麼?直接坑殺了倒還乾淨。”麴光聽說成公英還想留着這些俘虜,不滿的說道。

可那親兵聽了卻不動,堅決的態度讓麴光氣惱不已,他立即推開對方,騎着馬往成公英哪裡趕去。

“韓公還活着?”成公英心神一震,驚詫的說道。

“是,將軍若是不信,大可去問那些俘虜。”麴光觀察着成公英的臉色,出聲說道:“既然韓公仍在,以其人望,我等在涼州重來,此戰最後勝敗也未可知。”

成公英微皺着眉,思索一陣後,還是說道:“陳倉敗後,以韓公之智,必會間道安定或街亭。若走街亭,此刻當已至漢陽,可我等遲遲未聽到消息,可見是街亭守軍已失,皇甫嵩派了人在該處劫道,韓公轉道安定……無論如何,我等都要先回榆中。”

榆中是金城、武威、漢陽等郡交接之處,位置緊要,得此地能把控河西,失此地則金城不保。麴光認爲退往榆中的同時派人打探韓遂下落,聯繫各處羌兵,可以在榆中整軍再戰。

然而成公英卻告訴了他一個更爲不妙的消息:“河西四郡已叛,武威郡丞毌丘興聯合四郡起兵,不日就要到榆中去了。”

“什麼?”麴光吃了一驚,他本以爲河西諸郡豪強會是他們再起的資本,沒想到戰敗的消息傳那麼快,幾乎是同時就發生了叛亂。

成公英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河西叛亂從時間來推測顯然是早有預謀,皇甫嵩謀算深遠,光是靠這一點,他們還能怎麼繼續打下去?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在做無謂的掙扎:“無論你我有何分歧,都要先奪下榆中,這是我等的活路。”

漢陽,冀城。

鍾繇看着一臉羞愧欲死的劉繇,震驚的久久說不出話來。直到現在,他仍不敢相信這次出兵居然會落得慘敗而歸,不是說成公英兵衆離散,士氣低落麼?不是說楊儒麾下兵馬是多年精銳麼?

“這是如何一回事?”他不滿的看向護送劉繇等人歸來的馬騰,饒是如此,鍾繇也保持着冷靜的頭腦爲自己盤算後路:“成公英等殘兵就在眼前,將軍爲何不趁勢追擊?如今放彼等回到金城,再成禍患,又該如何是好?”

馬騰眉頭一揚,他沒想到對方在這個時候還在想着責備他,難不成這件事還要他擔責麼?

“使君說的是什麼話?”馬騰仗着背後有皇甫嵩,又自認無錯,說話也不顧忌:“甘谷中地形狹窄,貿然進兵,遇到伏兵了該如何?況且此戰連楊公等人都抵之不過,末將不才,可不敢重蹈前車之轍。”

“你!”鍾繇氣結,一時間無可奈何。

他本想着經此一敗,耽誤大事,急於一戰而定雍涼的皇甫嵩必會對他進行嚴厲的斥責,更甚者還會上疏彈劾他敗軍之罪。可鍾繇在冀城提心吊膽的苦等了幾日,最後等到的卻只是陳倉發來的一份言辭和緩、根本算不上嚴譴的官方文書。

這份文書詳述了接下來馬騰、蓋順兩人將要進行的軍事行動,希望鍾繇給予支持,上下勠力齊心,畢其功於一役。至於他擅自出兵以至大敗的罪過,卻是輕飄飄的一筆帶過,僅僅是口頭上責備了幾句。

鍾繇心頭巨石落地,才鬆了口氣,卻又滿懷疑慮的將那份看似是皇甫嵩親筆寫的文書拿在手中,反覆看了又看。

第四十三章 郡國正卒第一零七章丨灞橋折柳第四百一十三章 悉分兵柄第五百三十七章 狼狽失據第二百六十二章 忤違將令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船星火第二十一章 雞鶩爭食第三百三十八章 食不甘味第二百一十章 將釣取鉤第三十七章 皆贊所見第五十五章丨言中事隱第七十七章丨鴻門倒戈第三百章 款兵竄伏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子涉淇第二百五十三章 簡舉平當第五十六章 逸而忘憂第十二章 師友相從第三百七十九章 自量其力第四十八章 蟠桃俗李第一百四十八章 悽風苦雨第三百九十二章 惘至棄命第三百一十五章 雷霆戢發第一百零五章 郡邸宿論第九十一章 逮下無疾第十九章|奈何煢獨第五百五十九章 勝負難測第七十章 凶終隙末第四十八章丨豎子與謀第六十六章 益增主祿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徐之間第七十九章丨事不可爲第一零六章 成人之美第五百九十四章 涼颼霧晦第四百六十五章 吁嗟小兒第八十九章 錢法防微第二百六十三章 黃雀在後第五百四十一章 深論莫及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自相信第七十二章丨黃巾餘孽第四百二十四章 人心自擾第二百二十五章 塵埃落定第八十七章 追逐狐兔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鄉遇貴第二百八十三章 蔓草根植第十八章 指通豫南第五百一十五章 鳴金暗鼓第二十八章丨議徵白波第五百七十三章 旋至輒興第二百零八章 互有勝負第一百一十三章 親臨兵革第二十七章丨朝盈夕虛第九十八章 防患未然第四百零九章 先明法令第二章 見微知著第八十五章 景年不永第九十九章丨迷途知返第六章 國之干城第一百四十一章 邊城鳴鏑第四十七章丨先兵受挫第五百三十九章 讞不得實第十二章 師友相從第四百三十一章 駭人聞見第三十八章丨啖人賊衆第一百六十九章 鬼兵奪城第三百四十章 靜聽風雷第八十章 塵埃落定第三十八章 雪掩承廬第一百八十八章 澡濯難遂第四百一十九章 照本其時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則畢露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險難料第二十九章丨嶢柳青泥第一百零一章 兵連禍結第六百章 紛紜未盡第一百五十七章 旱生螟螣第五百九十八章 君難不死第五百四十八章 莫不有私第九十一章 聲色顯露第一百零七章 算前思後第三百二十三章 唯親是任第五十九章丨 恭而有禮第三百三十八章 食不甘味第四百五十二章 合力堅持第五百九十六章 義薄人惡第二十二章 常寧之區第四十九章 姑置勿問第一百一十七章 戎機伏莽第二十五章丨案驗戶口第三百一十五章 雷霆戢發第十章 推刃之道第四十二章 才易其然第二十三章丨書策舒憤第三百八十七章 知其勢乎第一零八章丨哀歌路難第二百五十一章 飢時理會第六十四章丨謙退輦轂第一百三十七章 拋磚引玉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險難料第四十一章 微過細故第二百九十章 知止則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