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命,大夫則與士展習其事。”————————【周禮註疏】
長安太學,治劇科學舍。
隨着三聲鐘鳴,寂靜的學舍終於傳來一陣擱筆離席的嘈雜聲,久坐疾書的太學生們仍挺着酸脹的腰背,耐心聽着教習治劇科博士常洽作最後訓誡:
“算到如今,爾等入太學已有四年了。”常洽是蜀郡江原人士,早年入仕,久歷地方爲官,口音駁雜之餘,仍帶有巴蜀的綿軟:“太學廢而復興,也是自初平三年始。爾等是天子欽定太學新制的首批學生,今後能有怎樣的光景,不單是驗證爾等自身的才幹,更是驗證我太學新制的成效所在。”
衆人早因寫了一下午的策論而腰痠背痛、精疲力盡,見常洽又在習慣性的老調重彈,他們忙趁此機會彎腰作揖,口中稱喏,其實是藉由這個動作舒緩脊背。
這間學舍甚大,原來是明光宮的一間偏殿遺址,正好能容下第一屆兩百名治劇科學生。兩百人衆口同聲,一起向常洽拜倒的場面十分令人震撼,雖然他們不只常洽一個老師,但按照太學尊師重道的規矩,學生對任何一個老師都要行弟子禮。
常洽不知道他們的想法,但他卻很滿意眼前這批學生的態度,更滿意這一批學生的素質。
開門收徒一直是每個士人的夙願,但往往拘於名氣學識而收效甚微。席上揮袖如雲,門下聽者如林,這樣的場面只有鄭玄、盧植、馬融這些大儒講學時纔會出現。
可常洽一個益州出來的普通士人,因爲僥倖與司空趙溫同鄉,居然以花甲之齡躋身太學,成爲治劇博士,座下直接教導的四個年級的學子共八百人。再過幾年,等他七十歲的時候,受過他教導的學子將上千人,這在以前可是大儒纔有的待遇!
何況這些人學成之後完全由朝廷安排官職,根本不需常洽動用他稀薄的人脈疏通關節、或者爲彼等養望出名,成材的機會更比那些私學門生要大。也怪道這兩年有不少如他這般的普通士人、儒者,擠破腦袋都想進太學教書,回想起一開始初建太學的時候,許多名儒因爲抗拒太學五科的新理念、不肯入學教授的場景,簡直如天壤之別。
常洽內心感慨萬千,且不論這些學生在太學不止拜他一個老師,只要他教過這些才俊,有一段‘師生之誼’就很滿足了。
太學生們擡起身來,看到臺上白髮蒼蒼的博士面色平靜如常,用輕快的聲音接着說道:“按太學四年學制,這一次本該於九月,就要將爾等集中在明堂策試,選官任用。但天子東征,一切事務從緩,都要等東征結束後再說。”
雖然知道內情,但仍有幾名衣着樸素的學子插嘴道:“那要在什麼時候?”
常洽擡眼看去,一雙老眼依稀看到那人穿的是太學發放給貧寒學子的秋衣,衣服經過長期搓洗,早已變得又破又舊。他心知對方是怕虛度光陰,急於出仕,於是道:“承明殿仰承詔旨,近日將下政令,凡入學四年之人,在策試之前,一概先散入地方爲吏,熟悉政務,名曰‘實習’。”
“這不跟以前的見習一樣?”坐在靠窗位置的劉廣悄聲說道,他們曾經被派到附近縣署體驗過一段時間的政務,雖然沒做什麼事,但也長了不少見識,知道官府是如何運轉、掾吏是如何辦事的。
在他身前端正坐着的青年正是蘇則,此刻他彷彿沒有聽到身後劉廣自言自語的話,目光卻是往窗外一瞥,半透明的細紗外面除了日漸西斜的夕陽,似乎還有一個人影靠在樹邊。
他眉頭皺了一皺。
“見習只是讓爾等熟悉‘治劇’一事,而實習,是讓爾等暫爲‘假吏’,直接入縣曹等地治理俗務。”由於趙溫這一層關係,常洽知道的消息比其他人要多,他更不妨透出風聲,以顯示自己的能耐:“這其實是另一種‘策試’,爾等擔當‘假吏’時,做得如何,都有吏曹及所處曹掾默記。等到爾等結束實習,彼等便會進行臧否,再行文太學。而臧否的好壞,將會影響到最終的策試。”
衆人聽到這話,彷彿一瞬間忘記了腰痛,冷不防坐直了。原來策試不單是集中在太學明堂答題筆試,還要參照實習的結果?本以爲光是要結合平時見習、實訓的成績就已讓學成畢業困難重重了,沒想到最後還有一道坎。
“爾等今後是要爲官爲吏,掌管一方百姓生死的!”常洽敏銳的察覺到了衆人的情緒,冷聲說道:“若是尤嫌煩累,就該趁早離去纔是。”
太學的嚴苛制度確實讓不少人半途而廢,但他們一經退出,便面臨着官府記檔,數年不得徵辟察舉的處罰。故而許多都咬牙堅持到了現在,總算是爲山九仞,哪裡還能再功虧一簣。
常洽見一番敲打起到了效果,也不復多言,又看到身旁幾名教習忙前忙後將二百多人剛纔寫好的策題收集歸整,這才輕咳一聲,轉身欲出。
衆人忙作揖拜送,等常洽出門後,便有人站起身來或是收拾東西、或是伸懶腰打哈欠、或是忙着與別人討論剛纔的話題。其中有些機靈的,趁着常洽還沒走遠,急忙追了上去,想對常洽奉承一番,好讓他給自己運作一個條件優越的實習位置:“學生聽說,常公不日就要赴荊州任職了?”
常洽起復爲治劇博士前曾做過荊州刺史、京兆尹等職,治民經驗豐富,所以才由理由被趙溫舉薦。此時他聞聽其言,眉眼一眯,含糊的答道:“未定之語,慎勿多言。”
那學生以爲是準信了,又喜道:“唯、唯!如確有此事,應當爲常公賀!學生……”
隨着常洽走遠,蘇則等人才慢慢悠悠的從學舍裡出來,劉廣仍無法接受自己還居然要從掾吏做起的事實。
還沒出門,他就對蘇則抱怨道:“此事大不妥,各處曹掾性情、品性、才幹,皆大不相同。倘若遇見品性低劣,故意刁難、索取者,豈不是毀了?而且我等這一屆有不少人來自關中各郡,家世豪強,親友故交遍佈,稍有關節,出現包庇、偏袒等事怎麼辦?”
“這種事放在何處都是如此,逃不掉的。”蘇則漫不經心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