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需賢,譬車之恃輪,猶舟之倚楫也。”————————【新論·薦賢】
“住口。”黃琬忽然喝道,旋即又抿住嘴,目光無意識的瞥向承明殿檐牙高啄的殿門,低聲呵責道:“君臣之事,豈有你想的那般輕便!”
來敏見黃琬面色嚴肅,趕緊低頭唯唯稱是。
黃琬深深的看了身前這位妻弟,若不是有這一層親屬關係在裡面,他也不會敞開心胸的說這麼多:“君臣之事,並不如同我等尋常與他人一樣,彼等商賈與黔首,各有所需,一者出錢,一者出貨,便可交易兩訖。但這君臣之事,或是這朝堂之事,可不單單是各取所需而已。”
來敏知道自己陷入一個誤區了,連忙擺正姿態,對黃琬拱手道:“願謹受教。”
黃琬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我大漢往前歷述三代先帝,皆旁宗入繼,權勢微弱,諸多朝政大小要事,都需與大臣相商,這既有‘商’,便會有‘量’。遂有天子讓步於臣下,臣下調和於天子的景況,這是士人之治。但遇到天子不肯相商、不肯讓步的地方,便會有外戚、宦官之禍。時至今日,此等舊例卻不一樣,早年間,天子受制於王允,急於立威,故而與我等相商相榷,可如今……雖然天下殘缺,朝廷偏僻,但國家已是威權獨握,遠邁世祖……天子是天子,臣下是臣下,我等此時也就不能一味地想着‘相商’,而要明白尊卑上下、知道國家願不願意與你‘相商’、有哪些事又是可以‘相商’的。”
政治妥協,往往都是利益分配時雙方勢力均衡,一方難以壓倒另外一方,或是需要做的事情非得雙方攜手方可施行,纔會出現妥協的情況。但若是出現一方佔據絕對優勢,那麼妥協,就不再是決策達成一致的唯一手段。
“所以……”來敏領會到了黃琬的意思,輕聲道:“太尉此時是會錯了意,故意討好,在不該相商的事上,與國家相商?”
“與臣子相商,這本是國家起先最善於做的舉措,董承是慣於見此,所以才行此下策。殊不知,國家豈會拘於常法,或爲自己所拘的人?”黃琬伸手捋須,點頭說道:“都道人心易變,時勢易改,天子又不外乎如是?”
來敏思忖道:“上次國家親征河東,身邊帶的是侍中荀君,行在一應詔書擬撰,也是皆出自荀君筆下。明年若是要東征,不定也是故事重提,由承明殿再出一人隨駕參尚書事……如此,說不得就是太尉了。”
黃琬不否認來敏的猜想,喃喃說道:“若是留在長安,只有無有差錯,等朝廷大戰功成之後,他再如何也會是酇侯蕭公爲高祖皇帝在關中填撫諭告,使給軍食的功勳。可一旦隨軍,終日在國家手下,身旁又是諸如前將軍、護羌中郎將等善戰之將,他就難有什麼作爲了。國家向來對其不是如何滿意,也曾過給他機會,可他偏是按捺不住,急於表現,真不知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來敏心裡一喜,這一天他與楊氏籌算已久:“善,既如此,屆時便會是明公與趙公二人秉政關中政事,只要安穩朝廷,依詔調度糧草,雖是非戰之功,卻如何會比征戰之功要少?”
“那時朝中有王斌、有皇甫義真、興許還有……長公主。”黃琬面色平靜,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若是老夫沒有料錯,王斌與皇甫嵩二者必入承明殿。一個是國家最親近的母舅,一個是名望卓著的宿將,更還有一個萬年長公主……國家即便遠在關東,也會把長安捏在手心裡,悉聽詔令,不會有任何動亂。”
來敏想到費了一年多的功夫,竟只換來這樣的結果,不禁氣餒道:“那我等豈不是白費苦心了?”
黃琬皺着眉頭,義正言辭的說道:“不讓董承留京,是爲了天下大局着想,豈是爲了什麼門戶私計?陛下若是一時不察,使他留京,以他的脾性,指不定會攪出什麼亂來。到那時候貽誤戰機,壞了朝廷難得的中興局面,我等就是死也難逃其咎!”
在他們看來,這麼做既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考慮,更是爲了皇帝與整個天下的興亡考慮,是公私兩便的好事,他們作爲士人,參預朝政,自然要承擔起這個義務。在黃琬心中,有意算計董承,主要是爲了皇帝着想而不是爲了自己,自我暗示之下,他也不由自主的大無私了起來,覺得即便未有實現全部目標也無關緊要。
來敏肅然應是,他沒有像黃琬這麼大的‘公心’,卻又忍不住抱怨道:“若是那些潁川人當初與我等合謀就好了,事情也會愈加輕易,或有變化也猶未可知。怎奈彼等不以爲是,如今也同樣沒落下什麼好處。”
“是麼?”黃琬這回倒沒有說他,反倒莫名其妙的感慨道:“老夫卻以爲,他們什麼都不做,得到的卻比我們要多。”
來敏剛要說話,便眼尖的瞧見皇帝身邊負責內外傳旨通報的內謁者令李堅帶着幾個中黃門邁過承明殿門,徑直從承明殿中間的甬道左側走過,急匆匆的走進殿內。
“定是有急事相召,你去一旁迴避,莫要暴露行跡。”黃琬臉色凝重了起來,對來敏招了招手。
來敏簡單的應答一聲,便匆匆往門外走去,看見來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黃琬這才抖了抖衣袖,步履從容的往殿內走去。
才走到階下,迎面便見李堅急匆匆的走了出來。
見到黃琬,李堅幾步跳了下來,站在黃琬身前,拱手笑道:“原來司徒不在殿中,而在樹下休憩,倒讓奴婢白數了這幾十階……”
黃琬眼皮一跳,險些以爲對方來時發覺了什麼,不然爲何知道他在‘樹下’?
沒等黃琬接話,李堅復又收斂笑容,正色道:“國家有事相招,還請司徒跟奴婢去柏梁臺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