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打房樑磨繡針,功到自然成
。”————————【兒女英雄傳】
長安,宣平門。
建安元年五月下旬的時候,整個關中持續了近兩個月的乾旱,天氣燥熱無雨,酷熱難擋。天空中連塊像樣的的雲彩都沒有,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天地猶如蒸籠一般,尚且還不到中午,便有人都熱得喘不過氣來了。大樹下、門洞裡,到處都躺滿了納涼避暑的人。
說是乘涼,其實個個都有一身出不完的臭汗,也就只有城北渭河岸邊、或是城南鼎湖、城西上林苑這些地方還算是清涼寶地。
釣臺之外由遠及近、依次侍立着郎衛、兵衛,在門下站着殿前羽林、虎賁郎,門後則是十來個黃門冗從。此時皇帝尚在釣臺中,他們這些承擔着隨時應命、護衛御前的低階官員們仍在兢兢業業的守護門庭。
兩個中黃門站在廊下,正熱的口乾舌燥,往門內翹首觀望着。果然,沒過了多久,便有穆順領着一干太官、湯官走了過來,招呼起張繡這些殿前羽林、虎賁,乃至於其他郎衛兵衛。說是皇帝見天氣暑熱,賞衆人吃瓜、喝酸梅湯解暑。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舉動,卻十足的抓住了衆人的心,他們一面說着感激皇恩,一面走過去準備喝完涼飲。
張繡等幾個殿前羽林郎、虎賁郎牢記着使命,不敢上前,倒是穆順親手端着送了過來。
“誒!怎麼這湯還是熱的!”一箇中黃門搶先喝了一口,滿口的酸梅湯倒像是溫熱的一般,絲毫不覺得有何冰涼。
發放湯果的湯官一邊給人舀湯一邊說道:“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冰鎮?不信這時候你往井裡跳下去,保管那水都是熱的呢!”
中黃門聽了,有些不甚滿意的嘟囔了幾句,好在瓜是剛從倉庫裡拿出來的,汁多皮薄,果丞多給他分了幾塊,這才讓他住了嘴。
“這連井水都熱了?”張繡端着酸梅湯,小口啜飲了一下,擡頭說道:“涼的!”
“可不是他胡說麼?”穆順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張繡說道:“張郎不要理會他們,說這些話無非是想多討幾口涼水喝,順帶發發牢騷,這天熱得厲害,誰心裡都有團火似得。”
說着,穆順便轉過身去,臉色一凜,道:“喝完了就到一邊守着去!別再讓我瞧見你們還躲在陰處,不然仔細着你們的皮!”
穆順年紀輕輕,管理那幾個中黃門卻是頗有手段,早早的便有積威,那幾個中黃門聽了,一個個再也不敢發牢騷,仰脖一口氣喝完了冷飲,便像老鼠似得躥到自己該站的位置上去了。
殿前羽林、虎賁們都是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中低級武官,又是皇帝日常帶到身邊行走的護衛,低位非同一般。是故他們可以一邊慢條斯理的喝着冷飲,一邊在廊下輕言細語的閒聊。
張繡拿着半碗酸梅湯站在廊邊,靠着廊柱,靜靜地聽着同僚們說話:
“聽說孟子敬與太史子義,這回在漢中可算是立下大功了。”說話的是一個彪形大漢,臉上的眉目猶如石刻,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透着山石一樣的穩重。
這員彪形大漢正是殿前虎賁郎許褚,他曾帶着部曲跟隨太守劉艾參與過爭奪汝南的戰事,汝南一戰後,朝廷嘉賞衆將,其兄許定被封爲汝陰都尉,帶着許氏的家兵部曲,與被拜爲陽安都尉的李通一同鎮守汝南。而許褚因其勇名被皇帝特詔入長安,拜爲殿前虎賁郎,一路上由於在汝南被交卸軍務等事纏身,竟是晚了周瑜一步入朝,也錯過了這次伐蜀。
“是啊。”坐在許褚身邊那個黑瘦黑瘦,長得像只猴子似得人物,正是機緣巧合之下通過層層銓選進入殿前羽林郎的京兆杜陵人張橫。與許褚平淡的彷彿敘述某件事情的語氣相比,他的語氣就有些比酸梅湯還酸了:“一個是上庸都尉,一個是虎賁僕射。若是跟着裴公繼續南下,攻城奪地,這會子少說也是封侯了!”
張繡在兩人背後默然不語,低頭看着手中的半碗酸梅湯,不知在想些什麼。
算起來,除開孟達、太史慈兩人立功以外,近兩個月前被派去涼州的周瑜,此時應該也要有大功的消息傳來吧?雖然張繡與周瑜並無太多的深交,平常也一直認爲對方不過是憑藉着獻還‘傳國璽’而拜爲的羽林郎,沒什麼真本事。但在聽說周瑜西去涼州以後,他心裡便潛在的、甚至是篤定的認爲,周瑜一定能大放光彩。
他也不知道自己對周瑜是何來的信心,興許是初次相見時周瑜給他的那幅翩然瀟灑、智珠在握的印象讓他念念不忘。
在涼州老家的時候,可不曾見過如此風采的人物啊。
張繡心裡不自覺的回憶着,心裡頓時有些不自在,如今這些晚他做羽林郎的孟達、太史慈、乃至於周瑜,都將一個個在外建功立業,而自己呢?似乎從一開始,便就只是個羽林郎,他至今仍記得皇帝當初在第一次見他時,有多麼激賞他年輕時爲薦主報仇的豪義,他一直以爲皇帝是賞識他的。
可隨着這兩年下來,張繡頭一次對這個觀念產生了動搖。
難道不是這樣麼?
“你這就是言重了,封侯哪是那麼容易的事?也不看這次南征,封侯的也就只有裴公、荀君他們幾個,要是隨便立個什麼功就封侯,那豈不是太不值錢了?”許褚面無表情的說着,他其實並未有什麼情緒,只是他長得就很有種嚇人的氣勢,哪怕是平平淡淡的說出一段話,都讓人以爲許褚這是在冷言冷語。
張橫皺了皺眉頭,顯然也是誤解了許褚這說話的態度,忍不住反駁說道:“我等可是殿前郎官,國家的親信,出來就是註定成大事的。你瞧那秘書郎法正,也是國家的親隨、心腹,幾個月前只是病了一場,國家便急着遣派太醫南下,這兩日封賞也是不少。就這份重視,可不是誰都能有的,所以我說,若是他們跟着繼續南下了,封侯也不難。”
許褚應聲說道:“封賞自憑功績,你只看到法正得拜黃門侍郎,但另一個秘書郎出身的,沮縣長傅幹,卻仍只是轉任下辨長。可見我等雖爲親隨,偶有優待,但對封賜爵賞一類的要事,國家還是秉持公允的,不然,豈非是讓旁人生怨?”
“是啊,你說起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張橫一口咬下一大塊瓜肉,清香的果汁頓時順着他的手滴落在地,濺起幾縷灰塵。他一邊咀嚼着,一邊疑惑不解的說道:“傅幹既是壯節侯的兒子,平日裡沒少受國家的恩遇,此番由他幫着武都太守一同調度軍糧,也算是有功,怎麼……最後就只做了下辨長呢?”
見張橫仍執着於皇帝必然會偏袒親信、甚至無視最基本的‘賞罰分明’的觀念,許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終於看清了此人不可深交的特徵,他搖了搖頭,低頭一口喝完酸梅湯,‘嘖’了一聲,繼而站了起來。
以張繡的個子,在通暢的廡廊里根本藏不住,張繡也沒有故意躲藏偷聽的意思,只是看似隨意的站在一邊,不參與這場閒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