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詩·小雅·大田】
見兩人在一邊窸窸窣窣的說着什麼,遊楚心裡大爲好奇,卻又不敢張望,心裡覺得十分憋屈。自打見了這個‘王輔’以後,他發現對方也不是如坊間談論的那般放浪不羈、輕世傲物,反而很有氣度。雖然對方沒有刻意擺什麼架子,卻總讓遊楚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感、還有一種讓他不敢暢所欲言、十分壓抑的氣勢,這種感覺讓他在記憶裡似曾相識。
遊楚想起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其父是左馮翊的上計吏,曾隨其入雒陽拜訪過當時的三公,那時候面見上位者的感覺,就跟這時候的感覺一樣。
皇帝好像這纔回想起來還有遊楚在場,正打算轉身說些什麼,視線在不經意的掠過壟溝的時候,忽的一頓,像是看到了什麼。
他指着其中一條淺溝說道:“那土裡的是什麼?挖來看看。”
衆人皆不明所以的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去,趙溫只看見那地方全是黃色的碎土,什麼也沒有,心裡不免有些疑惑。而張繡卻不管那麼多,直接邁步走下了田坎,彎腰搜尋了一陣,很快從碎土之中撿起一個土塊走了回來。他有些不確定這個是不是皇帝所要見的東西,那土塊的一側整齊的排列着十幾個黃色的、長條形的蟲卵,密密麻麻的,令人看了不禁皺起眉頭。
這正是皇帝要問的東西:“爾等可知這是何物?”
在場衆人如趙溫、劉繇等無不是豪強高門出身,就連張繡也不曾閒得去田裡鄉野看這東西。
皇帝環顧了盡皆茫然的衆人一眼,看向剛纔站在遊楚身後、準備攔着他的那名年輕俊秀的青年,再次問道:“周郎,你也不知道?”
殿前羽林郎周瑜沒想到皇帝會親自對他發問,當即有些臉紅,因爲他周氏雖然在廬江郡廣有田業,但終日裡都是出行坦途、起臥高堂,從未親眼見過此物。想他從汝南奉璽入朝以來,皇帝曾幾次親自召見過他,周瑜欽佩皇帝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智,皇帝賞識周瑜出色的才學姿容,君臣問對,相見甚歡。
如今在對他青睞有加的皇帝面前,連這個都不知道,這讓周瑜大感慚愧。但皇帝有話,他不得不答,只好含糊其辭的說道:“此物應是蟲類。”
“不僅是蟲類。”皇帝在前世曾去過當地農家養殖的蝗蟲大棚,親眼見過這種東西,於是直截了當的說道:“而且還是蝗蟲所產。”
“蝗蟲?”趙溫想到歲前皇帝曾對他們預示旱蝗的時候,就曾說過蝗蟲喜歡產卵於土中,當時他還與董承等人一樣,都認爲‘蝗蟲是魚蝦所化’。如今被皇帝使人挖出一塊不明物,說這就是蝗蟲卵,趙溫雖然有些驚異,但仍是半信半疑。
遊楚將衆人俱是一臉慎重,也知道蝗蟲這東西非同小可,一旦引起蝗災,輕則啃食禾苗,禍及百姓;重則是政教不均,上降警示。只不過,這東西真是蝗蟲的卵?不、蝗蟲是卵生的?
以往的人生閱歷讓他並不如何相信這個結論,但遊楚見皇帝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還是謹慎的說道:“田間有許多這種東西,即使有害,只要將其從土中翻出暴曬,便可無虞。”
趙溫瞥了遊楚一眼,脫口便說道:“你又怎知此物非是田間獨有、而非處處都是?”
劉繇在一旁看了半天,這時開口說道:“在下聽說蝗之所生,必於大澤之涯,還得是驟盈驟涸之處。如幽燕以南、青徐兗豫諸郡之地,湖池衆多,一旦因旱而涸,則必生蝗。”
他這番話說的也不算錯,在乾旱的年份,湖泊水域面積縮小,窪地裸露,爲蝗蟲提供了許多適合產卵的場所。所以人們經常見蝗蟲從乾涸的湖岸邊出現,便誤以爲蝗蟲是魚蝦所變,等到蝗蟲逐漸遷移到低窪易澇的地方消失後,人們又會誤以爲蝗蟲復變爲魚蝦。
皇帝現在很難跟這些思維仍侷限於‘腐草生螢’的古人解釋生物,而且他也沒有時間給衆人證明蝗蟲卵生的這個事實,只好帶有不容商量的語氣說道:“此物現於田野,殊爲不祥,宜速除之,使其殄絕滅盡纔好。”
“唯。”趙溫習慣性的帶着恭謹應承的語氣說着,一時忽視了還有遊楚這個外人在場:“回去以後,可詔……找尋中臺發行文於各處,再請國家下詔。只是念在黎庶無知,不信蝗乃卵生,不肯憚勤效力,若是強命,恐增不滿,故只能以溫詔勸行。”
他此時的注意力全放在皇帝身上,就怕皇帝會一意孤行,在卵未生蟲,真正證實之前,認定這個是蝗蟲卵,強使關中百姓在田地裡挖蟲卵,把事情搞的沸沸揚揚、起到反效果。只是見皇帝面色沉靜的點了點頭、表示聽進去了之後,趙溫一直懸着的心這才沉了下去,繼續說道:“至若軍屯、民屯等官田,可發切詔責令各官,認真辦理,不可有誤。”
“這纔是老成謀國之言。”皇帝悠悠嘆道,治國有時就該宜緩不宜急、條理明晰,單從這一點上來看,趙溫就是個很合格的宰相。
劉繇根據自己在青徐之間遊歷的見識,跟着補充說道:“蝗蟲既生於涸澤,便是說此物經不得水淹,待田間有水漫灌,此物便必不得生蟲。”
看如今這天色,今年必然是會生旱災了,到那時又會有多少水可用呢?皇帝心裡想着,左右是要去看看長安附近的溝渠與河工,不妨就趁此一觀,於是他再次看向遊楚,說道:“這附近可有翻車等物?”
“有,就在前面不遠。”終於在眼前這一場嚴肅的討論中得以喘口氣的遊楚,立即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指向路盡頭的某處。
皇帝順着目光看了過去,說道:“好,給他一匹馬,我等騎過去瞧瞧。”
說完,便從周瑜的手中接過馬繮,動作麻利的翻身上馬,張繡見狀,也跟着上了馬,並將手中拿着的土塊隨手扔在地上。那土垮在堅實的路面上被砸個粉碎,黃色的蟲卵盡皆裸露了出來。
皇帝正拿着繮繩,低頭看了一眼,留下一句話後,便騎馬離去:“把這它碾了。”
於是跟在後頭的一行人刻意騎馬從這些蟲卵上踏過,很快便將這些蟲卵與碎土與土路踏爲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