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輕時覺得自己哪點也不比老範差,在許多時候,他甚至認爲,是自己成就了老範。斗轉星移,事實竟是另外一個樣子。

**和老範都是放牛娃出身。那一年他們差不多都是十三歲。**給前村的老王家放牛,老範給後村的老李家放牛。兩人都是放牛娃,經常讓王家和李家的牛相會在一起,然後兩人就滿山遍野地去掏雀,唱山歌。一日,王家的一頭母牛懷春了,王家的一頭公牛和李家的一頭公牛也都發情了。兩頭髮情的公牛圍繞一頭懷春的母牛發生了激烈的矛盾。矛盾的結果是,兩頭公牛拼鬥在一起,它們相退出數米,然後發力相撞。剛開始,兩個放牛娃覺得這是今天的一個樂子,然後兩人就笑躺在山坡上。

沒想到的是,兩頭牛經過激烈的情殺,也倒在了山坡上,它們怒目圓睜,口吐白沫,樣子似乎就要死去了。兩個放牛娃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一時也呆在那裡。他們知道,牛要是死了,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兩人就眼巴巴地相望着。他們的眼前,地陷了,彷彿世界末日到來了。躺倒的兩頭公牛,似乎也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它們仇視着閉上了眼睛。

兩個放牛娃,終於醒悟過來,就像死了爹孃,“嗚哇”一聲抱在了一起,痛哭失聲。那頭懷春的母牛,一隻眼睛幸災樂禍地望着那對躺在地上的傻情敵,另一隻眼睛迷茫地望着抱頭痛哭的一對放牛娃。

這時,山下的小路上正在過八路軍的隊伍。以前的八路軍大都躲在深山老林裡和日本人周旋,這段日子,聽說日本人快不行了,於是八路軍們就從深山老林裡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向日本人民展示實力。

那天時近黃昏,因死了兩頭公牛無法交差的兩個放牛娃,別無選擇地隨在八路軍的隊伍後面,一步三回頭地向遠方走去。

兩個放牛娃參軍不久,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原來的八路軍,改編成了解放軍。不久,轟轟烈烈的解放軍戰爭爆發了。在紛飛戰火的洗禮中,兩個昔日的放牛娃都成爲了真正的戰士。

兩人初參軍時,被部隊送到著名的革命根據地延安學習。他們一起學文化,也學軍事。小胡對讀書識字很着迷,很快就學會了許多字。小范對讀書識字沒什麼興趣,他熱衷於射擊投彈,也是沒多久,他已經能把槍打得很準,彈投得很遠。

解放戰爭期間,他們都投入到了戰爭的最前沿。小胡因會寫許多字,還兼着戰地通訊員的角色,每次戰鬥結束後,他就把戰鬥經過繪聲繪聲繪**地描述一遍,然後投寄給戰區的報紙。漸漸地,小胡就有了一些名氣,後來就被任命爲戰區報的記者。他仍出生入死地奔波於戰鬥的最前沿,他總是能把前線的戰事及時地展現在戰區報紙上。

小范在戰鬥的洗禮中也茁壯成長起來。他先是當上了班長,後來又當上了排長。記者小胡從這個戰場奔赴另外一個戰場,他在戰場的輾轉中再見到小范時,小范已經成爲一名連長了。範連長的模樣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說話時粗門大嗓,滿臉的鬍子,見到胡記者時,便抓住胡記者的手用力搖着說:嘿,真他孃的過癮,這一仗又消滅了老蔣八千。

胡記者的手被捏疼了,然後就吸着氣說:我就是來採訪你們這個英雄連的,快把你們的事蹟說一說。範連長就說:操,啥事蹟不事蹟的,不就是打麼。於是,兩個昔日的放牛娃拉拉扯扯地坐在一棵被炮彈炸得面目全非的樹下,追昔撫今地敘起來。

不久,有關範連長英雄連的事蹟便在戰區報上發表了。從此以後,小范的一切便都成了胡記者追蹤報道的目標,小范的事蹟也由此聞名全軍了。從上級授予小范所率集體的稱號上,就可以看到小范成長的足跡,先是英雄連,後是硬骨頭營,到最後就成了王牌團。小范自然也是連長、營長、團長地一路晉升下去。

胡記者和小范見面,大都在戰爭間隙,於是兩人就有了許多時間敘舊、閒聊。小范不管是當營長還是當團長,見到胡記者從沒一點架子,兩人先是用勁握手,直到胡記者疼得齜牙咧嘴了,範團長才放手。然後兩人就會找一個僻靜處,弄一些燒酒,還有一些缺罐頭——當然,這些東西都是從老蔣那裡繳獲來的,小酌一番。幾杯酒落肚,兩人就都面紅耳赤了,他們就忘了自己記才和團長的身份,他們似乎又回到了放牛時代,想說啥就說啥。昔日的兩個放牛娃,一個成了大記者,另一個成了著名的戰鬥英雄,並且成爲了全軍赫赫有名的團長,這是兩人人都沒有料到的。

解放戰爭結束不久,抗美援朝戰爭又爆發了。著名的記者和著名的戰鬥英雄,又一起奔赴到了艱苦卓絕的朝鮮戰場。幾年以後,他們又勝利回國,此時,他們的身份都有了變化。胡記者在戰火的洗禮中已經成爲了作家,一批反映抗美援朝的報告文學和小說就出自胡記者之手,範團長也成爲了師長。

他們回國以後,都是三十大幾的人了。戰爭終於結束了,他們也終於要考慮自己的婚姻問題了。兩個人心裡都有譜了,範師長愛上了師裡的文工團小嶽,小嶽二十剛出頭,能歌善舞,是部隊特招的學生兵。範師長在朝鮮時就喜歡上了她,不過那時他沒有說,他覺得時機不不成熟。現在,範師長覺得自己的人生大事該了結了,於是就讓自己的警衛員跑步中來了胡作家。他要和胡作家商量自己的婚姻大事,同時還要讓胡作家爲自己和小嶽做這個媒。胡作家是師文工團的團長,管着幾十號的文工團員,讓胡作家作這個媒再合適不過了。

於是,範師長讓炊事班炒了幾個菜,酒是一定要喝了,酒喝透了,什麼話就都好說了。兩人在朝鮮戰場時也經常要喝酒,一聲戰鬥勝利了,胡作家和範師長總是要取勝在一起慶賀一下的。這次不同於以前了,兩人的酒喝得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後來範師長就大着舌頭說:胡哇,我老範要結婚了。

胡作家對範師長的話一點也不感到吃驚,因爲他自己也打算結婚了。他端起杯子有些不穩地和範師長的杯子碰了一下道:範吶,你就結唄,你今天結,我明天結。兩人私下裡從不稱對方職務,就那麼“胡哇”“範吶”地隨意叫。

又喝了一口酒的胡作家這時似乎清醒了一些,搖搖頭說:範吶,你看上誰了?

範師長就紅着臉說:我看上了小嶽,我要和小嶽結婚。

胡作家一下子就徹底清醒了,他萬沒想到的是,範竟看中了小嶽,而他自己看上的也正是小嶽。他是文工團長,領導着那些青春年少的文工團員,小嶽不僅能歌善舞,而且年輕漂亮,是人見人愛的姑娘。近水樓臺,他早就深深地把小嶽愛上了,雖沒挑明這層關係,但兩個人早就心有靈犀。胡作家知道小嶽對自己有意,因此只等回國後,靜下心來好好和小嶽談一次。沒料到,他還沒來得及和小嶽挑明這層關係,範竟搶先一步。

這時,胡作家又想到了那兩面三刀頭髮情的公牛,它們拼盡全力仇殺,結果,它們雙雙都倒下了。此時,他覺得自己和範也有些像那兩頭公牛。想到這,他就直眉瞪眼地望着範師長。範師長瞅着胡作家說:咋了,你怎麼不說話?

胡作家就**着說:範吶,你換一個行嗎?換誰都行。

範師長就大笑,笑過了才說:我就看上小嶽了,我非小嶽不娶。

胡作家的天就黑了,他知道這麼多年的戰爭生涯使範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說一不二,從不優柔寡斷。胡作家很理智,他不想讓自己和範成爲那兩頭拼鬥的公牛,況且範是一師之長,他應該有一點優先權的,胡作家就咬着牙說:那就小嶽吧。

沒幾日,範師長就很隆重地和文工團員小嶽舉行了婚禮。小嶽剛開始沒想到師長會看上自己,她們這些人對著名的範師長充滿了敬國王畏,師長的話就是命令,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命令,心情忐忑不安地和範師長結了婚。在婚禮上小後看到了胡作家那張失意的臉,她那顆尚不懂愛的心也動了動,她竟有了一絲一縷的憂傷,但隨着師長夫人角色的適應,那種忐忑和憂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久,胡作家就和另外一名文工團員小金結婚了。胡作家的婚禮,範師長帶着小嶽親自到場了。席間胡作家陪着範師長又喝了許多酒,兩個人都到了一種境界,範師長就拍着胡作家的肩膀說:胡哇,咱們也能有今天,沒想到哇。

胡作家也說:要是沒有當初,哪有今日呢。胡作家說到這兒,兩人都想到了那兩頭拼死的公牛。

於是,範師長就大笑:哈哈——

胡作家不知爲什麼竟嗚咽着哭了。

範師長就說:胡哇,你喝多了,喝多了。咱們的關係還用說麼,以後咱們說不定能成爲親家呢。那時,小嶽已經懷孕了。

胡作家擦乾眼淚很冷靜地說:那是,要是男孩,他們就是兄弟;要是女孩,她們就是姐妹;若一男一女,咱們就是親家。

十個月以後,範師長生了一個男孩。

又過了些日子,胡作家生了一個女孩。

兩年以後,範師長成了軍長。

胡作家被調到軍區文工團當上了一名創作員,成了名副其實的作家。以前每個師配置的文工團都解散了,有的轉業回到了地方,有的全併到了軍區文。小嶽雖不能跳舞了,但還能唱歌,便一起合併到了軍區文工團。胡作家的夫人轉業到了地方,在一家工廠的工會裡搞宣傳。

和平了,生活也安定了。胡作家就很安心地當作家,不斷地有反映戰爭生活或和平年代的作品問世,胡作家的名氣不論是在部隊還是地方便越來越響亮。範軍長一如既往地當着高級軍官。

兩面三刀人雖不經常謀面,但每過一陣子,範軍長都要約上胡作家走出城市,到山裡打獵。範軍長舞刀弄槍的慣了,長時間摸不着槍手就發癢,他總要找個機會放上幾槍,若是能射獵到一兩個獵物自然是很高興的事。胡作家經常伏案與作,城市的喧囂使他感到有些疲憊,最主要的是,他喜歡走進山裡。一走進山裡,他就會想起十三歲前那段放牛時光。不知爲什麼,一想起那段時光,他就興奮不已。於是,範軍長每次外出打獵總要叫上胡作家。範軍外出自然不是一個人,警衛員是不會離開他左右的,爲範軍長拿槍,還有一些乾糧等。車是越野吉普車,跑一會兒便出了城,又過了一會兒,就進山了。

運氣好的話,能射到一隻山雞、一隻野兔什麼的。時間還早的話,範軍長就命警衛員拾些乾柴,在山坡上就把射獵到的山雞野兔什麼的很新鮮地烤了,酒是少不了的,警衛員早就帶來了。他們吃着山雞或野兔,喝着酒,兩人的談話都很輕鬆,說到了放牛時光,也提了某一次戰鬥,最後又說到了他們的現在,說到了老婆孩子,這時兩人就以親家相稱了。

直到夕陽西下,兩人才坐上車開回城裡。

範軍長興致好時,會帶上夫人和孩子。範軍長帶動上家人時,自然沒忘了約上胡作家及其家人。當年小金和小嶽在文工團時號稱兩朵花,關係也情同姐妹。在週末的時候,兩家人在一起聚一聚,這並沒有什麼。

兩家人,好幾口子,孩子們還小,自然不能進山打獵了,便選擇了山青水秀的地方。這些地方大都有駐軍,且都是範軍長手下的師團單位。軍長帶着一家子人來過週末,下級自然是熱情、周到,跑前跑後地忙着。玩一會兒,到了吃飯的時間,下級自然是要招待的。下級都瞭解範軍長愛吃狗肉,狗肉自然早就準備好了,是新殺死的活狗。範軍長一見到狗肉就笑了,吃得舒服,酒自然也不會少喝,下級們輪流着上前敬酒。範軍長在喝酒時,沒忘了向下級一遍又一遍地介紹胡作家,說胡作家如何著名,如何偉大。下級們敬胡作家酒時臉上都帶着笑,說早就知道胡作家大名,今天一見三生有幸等等。胡作家幾杯酒下肚,聽了這話自然是很高興,就和這些師、團長們聊了起來。聊起來之後,他才發現這些人的注意力還都在範軍長那兒,和他說話聊天都是抽空,他們要見縫插針地向範軍長說這說那。胡作家的興致就冷了下來,情緒自然也不高了,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陪客而已。

回到家裡,夫人小金就感嘆:當年小嶽如何有眼力,嫁給了範軍長,現在一家子都跟着榮光。夫人這麼絮叨時,胡作家的心裡就很亂。下次再有這種活動時,胡作家便不願參加了。他知道,範軍長邀請他是真心的,但現在地位變了,一起活動總覺得不太舒服,胡作家便有意迴避了。

又是沒多久,範軍長調到軍區當上了參謀長。一晃,他們的孩子都大了。範參謀長的兒子叫範天,胡作家的女兒叫胡金。他們從小就在一個學校一個班,又一同高中畢業,那當兵很時興,沒門路的,想當兵是件挺不容易的事。

兩個孩子畢業了,範參謀長就給胡作家來了一個電話。這期間,範參謀長和胡作家也經常見面,都在軍區大院住着,又都在一個辦公樓裡辦公,自然經常見面。每次見面,胡作家都要給範參謀長敬禮,這是上下級的紀律,作家當得再大,領導還是領導。範參謀長還是那麼熱情,見了面就握住胡作家的手搖着說:胡哇,你這是幹啥?咱倆誰跟誰,用不着這樣。然後又關心地問:又有什麼大作了?胡作家就說:手頭正寫一部長篇。範參謀長就說:好好。範參謀長領導做大了,就有許多大事要忙,和胡作家打招呼也顯得匆匆忙忙的,分手時,範參謀長仍朗聲說:胡哇,咱們好久沒有在一起喝幾杯了,找個時間,咱們好好聊聊。他說這話時,胡作家不說什麼,只是笑一笑,他知道,現在的範參謀長不是以前的範師長也不是範軍長了。他只能那麼笑一笑,一直看着範參謀長高大的背景在眼前走遠,他和該去幹什麼就幹什麼。

範參謀長在電話裡依舊朗聲說:胡哇,範天和胡金都畢業了,我看就讓他們當兵去吧,當兵好哇,呼們當初要是不當兵,哪會有今天。說完,就朗聲大笑。

胡作家和夫人小金正爲女兒畢業一時找不到出路而發愁,當兵的路子他們也想過,只怕沒門路不好辦,聽範參謀長這麼說,心裡自然是很高興。在電話裡胡作家就說了許多感謝的話,範參謀長就說:咱們誰跟誰呀,別忘了,咱們可是親家哇。

這句話是十幾年前的約定,現在範參謀長又提出來了,讓胡作家心裡感到熱呼呼的。

有了範參謀長一句話,兩個孩子輕輕鬆鬆地便參軍了。他們自然被分在了同一個部隊,沒多久,範天就提幹了。胡金見範天提幹了,心裡很着急,往家寫信時就央求父親把自己的提幹的事衝範參謀長說說。胡作家不知怎麼說好,就一直拖着沒有說。最後還是範天休假回家把胡金的事衝父親說了。範參謀長又是給胡作家打了一個電話,仍那麼朗聲說:胡哇,胡金這孩子的事就是咱家的事,這點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範參謀長的話仍說得胡作家心裡熱呼呼的。

又是沒多久,胡金就提幹了。

再沒過多久,範天和胡金順理成章地結婚了。

兩個孩子的婚禮上,範參謀長和胡作家兩人又坐在一起喝了一次酒。兩人因高興都多喝了幾杯,範參謀長朗着聲,大着舌頭說:胡哇,咱們是親家了,一家人了,還有啥說的。

胡作家也大着舌頭說:範-----範參謀長,咱們是一家人了,當年,哈哈------

說到當年,兩人又興奮了許多,關係似乎又拉近了許多。範參謀長就拍着胡作家的肩膀笑着說:沒想到你還能當作家,寫書,真是的,哈哈——

胡作家也笑着說:你傢伙都是參謀長了,嘿嘿——

沒多長時間,胡作家因爲一本書成了右派,被下放到軍墾農場去勞動改造了。在這個問題上,範參謀長爲胡作家說了許多好話,說到了他們十三歲放牛,投奔八路軍,又說到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等等,但右派不右派是政治部門定的,範參謀長只懂軍事,也只管軍事,但當處理胡作家問題時,因爲有範參謀長說話,還是網開一面,右派仍是右派,但保留軍籍,一個人去了軍墾農場。

軍墾農場的胡作家在夜晚無法入睡時,守着孤燈,聽着窗外咆哮的風雪,他思念妻子和孩子,思前想後,他又一次想到了範參謀長。他知道,只有範參謀長才能救他。他有些後悔選擇了作家這條路,要是不走這條路,說不定也會像範參謀長一樣,自己也就不會成爲右派,更不會到這裡吃苦受罪。

果然,事情發生了轉機。範參謀長當上了軍區副司令員。範副司令在大會小會上多次提出了胡作家的問題,指示政治部門要重新考察胡作家。很快,胡作家從農場又回到了部隊。範副司令很忙,沒時間來看胡作家,只打來一個電話,他仍在電話裡朗聲說:胡哇,以後學聰明點吧,啥該寫啥不該寫你知道了吧?

就這麼一句話,讓胡作家流出了眼淚。

畢竟都是放牛娃出身,畢竟都是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戰友,也畢竟是親家,胡作家感情豐富地這麼想着。

平平淡淡的日子又這麼過了幾年。範天和胡金的孩子已有幾歲了。一家三口從部隊回來探親,是胡作家和範副司令兩家最熱鬧、高興的日子。範天和胡金一家三口,不偏不倚地每家都要住上幾天,胡作家很喜歡自己的外孫,外孫叫範小胡,小傢伙很聰明,屬於人見人愛的那種孩子。胡作家爲自己能有一個這樣的外孫感到驕傲和自豪。外孫在身邊的日子,是胡作家一家有史以來最愉快的日子。

外孫隨父母一走,日子以恢復到了以前的模樣。有時,範副司令會來上一兩個電話,他在電話裡會說上幾句自己的孫子。範副司令的話說到了胡作家的心坎裡,於是兩人就有了共同語言。

昔日的小嶽已經是軍區歌舞團的團長了,她很忙碌,有時胡作家的夫人小金會和小嶽在院裡的某條路上碰面,兩人熱情地打招呼,說一上些客套話,因爲嶽團長很忙,就又匆匆地分手了。小金望着嶽團長匆匆而去的身影,心裡會生出許多感慨。

胡作家有時也能和範副司令不期而遇,每次碰上範副司令,他的身邊都有許多人,匆匆忙忙地外出,車隊就停在辦公樓前。範副司令只是隔着人羣衝胡作家揮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了,胡作家這時會停下腳步,恭敬地望着首長一行匆匆離去。

胡作家幾乎沒有登過範副司令的家門,甚至也沒有主動給範副司令打過電話。範副司令的官越當越大了,莫名的,在胡作家心裡就有了一層厚厚牆,這樣的牆,讓他看不見摸不着。有時想外孫了,便想拿起電話和範副司令聊一聊小傢伙,可他幾次拿起電話,又都放下了。

晚上睡不着覺時,胡作家會想起當年和範副司令一起放牛、一起行軍打仗的日子。每一次戰役勝利了,胡作家就去採訪,他們都要在一起喝上兩杯,酒好酒壞無所謂,那時範副司令稱他爲“胡哇”,他稱範副司令“範吶”。想起這些,胡作家的一雙眼睛就溼潤了。他懷念那些逝去的美好歲月。

有一次週末,範副司令給胡作家打來一個電話,約請胡作家週末出去“轉一轉”。胡作家知道,範副司令這幾年不打獵了,因爲已經沒有什麼野物了,去又迷上了釣魚,只要時間允許,總會出去甩上兩午。胡作家剛開始有些猶豫,後來又想到了範副司令爲自己講過好話,要不是範副司令替他說話,自己說不定到現在還在農場裡呆着呢,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就是,他想找個機會好好和範副司令說一說他們的孫子。胡作家就這樣答應了。

範副司令一行兩輛車開出了城市,沒多會兒就到了一個池塘前。那裡已有好些黨政軍的領導在恭候了,一一握手,就介紹到了胡作家,黨政軍領導待聽清是作家後,都現出吃驚的神色,嘴裡應着,手卻伸了出來,握着也算熱情,畢竟是和範副司令一起來的。接下來就釣魚,範副司令的周圍圍了許多各色的領導,他們爲範副司令釣上的每一條魚而歡呼,也爲跑脫一條魚而惋惜,一干人等的情緒就跌宕起伏着。

胡作家的周圍就很冷清,他想找機會和範副司令說說自己孫子的事也就成了泡影,他隔着衆人望着範副司令覺陌生而遙遠。魚釣得心不在焉,沒滋沒味,心境自然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再有範副司令的邀請時,他便婉拒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幾年。

範天和胡金早就轉業了,範天去了一家合資公司,胡金去了一家機關。胡作家的外孫已經讀初中了。

範天當上了經理,當上經理的範天有一天就和胡金提出了離婚。在這之前,胡作家似乎也看出了一些苗頭,胡金經常回來,每次回來時候都很不愉快。胡作家問過,胡金每次都沒說什麼。兩人終於離婚了,手續辦得很順利,但在孩子的監護權問題上,兩人發生了爭執,範天想自己監護範小胡,胡金也想監護範小胡。胡作家當然希望外孫隨自己的女兒,那時他有千萬條理由把外孫留在自己身邊,他從心裡往外喜歡自己的外孫。就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時,範副司令又來了一個電話,範副司令電話裡的聲音仍很洪亮,於是他就那麼洪亮地說:胡哇,年輕人的事咱們老頭子就別跟着瞎操心了,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咱們也別跟着爲了爭孫子瞎起鬨了。咱們一年比一年歲數大了,再有兩年我就要離休了,我身邊缺個伴兒,咱們孫子討人喜歡,我就喜歡這孩子,沒有孩子在身邊陪着我,睡覺都不踏實。胡哇,呼們別老腦筋了,孩子跟誰不是跟吶,總之,是咱們兩家的,就先讓孩子跟我吧,你說呢?

範副司令並沒有等胡作家說什麼,就又洪亮地說了些其他的話題,便把電話掛了。

外孫還是去了範副司令家。胡作家的心一下子空了。雖說外孫經常來看他們一家人,了在這裡吃住,名份上卻不屬於胡家的人。胡作家心裡很空蕩,也很憂傷。

從心裡往外,他不願意再見到範副司令,究竟爲什麼他自己也說清。但不可避免地,偶爾還是會看到範副司令。某次,還沒等他有反應,範副司令就撥開衆人走過來,拍着胡作家的肩膀說:胡哇,我真想回到從前,咱們一壺酒坐到天明,暢暢快快地聊一聊。

範副司令這樣說時,胡作家的心裡瞬間竟有了一些感動。不爲了外孫的歸屬,也不爲女兒的離婚,就爲了範副司令這句話,他何曾不想回到從前,讓時光倒流,兩人坐在油燈下,嗅着戰場尚沒散盡的硝煙味,一壺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他說:胡哇,另一個說:範吶。那時怎樣的情景啊。

範副司令就又說:過兩年咱們離休了,帶上咱們的孫子,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聊上他三天三夜。

範副司令說完這話,在衆人的擁戴下,坐上車又匆匆地走了。

胡作家的心裡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又是沒多久,兩人相繼真的離休了。

範副司令辦無手續的那天晚上,又給胡作家來了一個電話。胡作家在電話裡聽到離休後的範副司令的聲音遠沒有以前那洪亮了。範副司令就用一種不怎麼洪高的聲音說:胡哇,咱們都離了,好事呀,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在一起扯一扯了。

果然,沒多久,範副司令又來電話約胡作家去釣魚了。胡作家的心情挺激動,這是他們離休後第一次活動,他住址地準備了。不一會兒,範副司令的車和公務員就來接胡作家了。範副司令人雖離休了,但副司令的待遇卻沒變,仍有專車、公務員。

他們乘着車,駛出城市,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家部隊池塘。仍有人接待,雖說接待的規格不如以前了,但仍是熱情。範副司令一坐到魚塘前聲音又變得洪亮了。下屬部隊的領導陪了一會兒,範副司令就揮着手說:你們忙去吧,我們就是玩兒一會兒。

陪行人員堅持一會兒,便不再堅持了。一時間魚塘旁就冷清了下來。胡作家喜歡這份清靜,兩個老人坐在魚塘旁,很靜也很閒適,他覺得正是兩人扯一扯的好機會。

範副司令似乎卻沒有了扯的心情,他一直在抱怨,怪下屬單位這些人太勢利,他離休了就不熱情了,又說到新上任的副司令人一升官臉就變,他離休前交待的那些事沒辦一件。胡作家地這些沒什麼興趣,他插不上話,只聽範副司令一個人在說。

在回來的路上,範副司令似乎累了,一上車便開始打盹。胡作家也沒有說話的慾望,就靜默地望着窗外。

回到城裡,回到了軍區大院,車在範副司令那幢小樓前停下了,範副司令才說:胡哇,來家坐坐吧。

胡作家下了車,往那幢小樓裡望了望,淡淡地說:算了吧,等以後有機會吧。

以後,範副司令又約了胡作家兩次,胡作家都找藉口婉拒了。

胡作家每天去大院門口買牛奶,都要途經範副司令那幢小樓,他忍不住總要往那裡望上兩眼,他經常看見範副司令站在窗前發呆。範副司令用不着親自取奶,他家有公務員,因此,範副司令有時間站在窗前發呆。

一日日就這麼過去了,胡作家每天都要準時去取奶,每回都要往範副司令那幢小樓望上幾眼。有一天,他突然發現,範副司令人變得蒼老了許多,不經意間,一腦袋的頭髮都變白了。

當他走過時,他的耳畔似乎聽到範副司令在說:胡哇,過來扯扯。

他回頭去望時,發現範副司令已不在窗前了。胡作家轉回身,向自己居住的那幢宿舍走去。他家住六樓,每天都要爬四十八個臺階,每次爬臺階時,胡作家都在心裡數着。

吃完早飯,鋪開稿紙,胡作家就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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