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何姍,左肘靠在車窗上,左手遮住紅脣,肢體自然向左靠,右臂攏起,遮護住胸腹位置,與唐立保持禮貌的距離。當唐立左手探過來輕拍,她可以用右手或小臂擋開,但她什麼都沒做,只用饒有興味的視線,投向唐立那邊。
唐立受到鼓勵,手還真的不拿開了,就這樣繼續聊天:“據我所知,美德協會最初是由極端環保組織發展起來的,這個時代,這種組織哪有生存的餘地?當初,那是國別之間、團體之間的利益競爭和收割,自然會有相應的機構和企業給予金錢援助,但‘開墾團’到來之後麼……”
這種事情,唐立沒必要再往下說,話鋒一轉:“美德協會幸運在哪兒,就是因爲‘開墾團’到來後,‘高能潮汐’的作用也體現出來了。他們內部有那麼一個小團體,吃到了時代紅利,相對於普通人,維持着信息差和能力差,繼續收割那些已經越來越稀少的大客戶、尋求刺激的人們。說白了,這種邪教組織,完全是奔着錢去的,所要追求的,也就是現有的特殊地位……朗金啊。”
唐立突然點名。
駕駛位上,朗金迅速應聲:“唐總。”
唐立就問他:“我來的時間還是太短,不好妄下判斷。你是老資格了,你說說,美德協會這些年,在咱們東七二五區,是不是以斂財爲主啊?”
朗金依舊很流利地應道:“基本如此,他們的案子大都集中在‘贖罪樹’等血祭儀式上,而這些儀式的目的,往往又是接引大客戶入會,幫助大客戶找回活力之類,總是伴有大額交易。”
“除了這些呢?”
“……很少有別的記錄了。”
“這就是了。按照咱們之前的‘三生萬物’模型,這樣的邪教組織,就只在最低的層次晃悠,沒有向上攀援的野心。雖說完善理論、追溯終極這種事情是紅線,可一個掌握着超凡力量的組織,竟然不敢去觸碰,沒有這個嚮往,那終究只是末流。”
唐立說着,又輕拍何姍大腿:“從出事的那個魚先生就能看出來,吃了四輪高能潮汐的紅利,結果死得那麼蠢,至少舊大陸這邊,協會高層算是突破下限了。要我說,他們的上層,要麼就換個‘有理想’的,起碼還能多幾分格調;要麼就徹底轉向,別搞什麼邪教,好好經營,可能更加風生水起,唔,乾脆改個名,就叫‘美容協會’算了。”
說着,唐立又哈哈大笑。
前面井秀、朗金對視,前者忍不住又發信息:“你確定他暗示過什麼?”
“專心警戒。”
剛答完問題的朗金,反應仍然十分快捷,只是井秀覺得,這回的“警戒”,與之前就不太一樣了。
坦白說,井秀都有點兒恍惚,好像下一秒,後座上那位正被人摸大腿的疑似“山川女士”就會暴起發難,摘了自家新老闆的狗頭,再從容而去。
“美德協會”僅有的兩個A級通緝犯之一,那真的是殺人如麻的主兒。說是歸併了四十七宗命案,其實這種邪教團體牽涉進來的命案,基本上都帶有“羣體”性質,單算人數,怕不要幾百個?
說是殺人魔王,毫不誇張。
哪怕還不能完全確定這人身份,可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呢,這麼當面挑釁,真的好麼?
唔,井秀寧願相信唐立是故意挑釁,理由很簡單——她不想自家大領導是個真正的、無所知覺的白癡。
若真是後者,她還不如帶着朗金一塊兒跳車逃命。
至於現在麼……勉強還能期待一下,這位身嬌肉貴的新總監,是不是還有啥底牌沒使出來,又或者與郭議員乃至於更上面的人,有些默契之類。
豈不聞他開口閉口都是“開墾團”,雖說聽上去格外彆扭就是了。
井秀緩緩吐息,鎮定心神。
此時,車子七拐八繞間,已經快駛出山路,前方隱約可見燈火通明的城區,還有外圍更加龐大的黑暗輪廓。由於還在高處,居高臨下,視野極遠,尤其是側前方那輪“血月鉤”。
在光暗的交界地帶,這個異形建築格外顯眼。
“郊區又停電了?”唐立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何姍沒有迴應,駕駛位上,朗金“唔”了一聲,總算是沒讓這句話摔地上:
“應該是。”
唐立就發起了感慨:“城郊讓水泡了好幾天了,人也一窩蜂地往城裡擠。城裡的暗壩擋得住洪水,擋不住人流啊。內務局這幾天壓力也很大,老柳又接了爛活兒,我看他頭頂上,也沒剩幾根黑頭髮了。”
這話何姍就要接住了:“我看柳局確實是極穩妥的人,能者多勞。”
“能者多勞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其他人不值得信任。”唐立大概是貶損美德協會成習慣了,文辭依然尖刻,“老嚴在內務局也幹了小十年,竟然還沒扒拉出幾個能上位的強手?”
老嚴就是唐立離職後,以第一副局長上位的嚴白山。
上上週還和唐立組過局,結果唐立說起他來,一點兒也不客氣。
井秀就忍不住腹誹:好像你這個前任正職就很光榮似的。
不過,看唐立滿地放炮,井秀心情倒是稍緩和了些:至少這樣對衝,就不太像是專門針對美德協會了。
某人就是嘴臭。
此時,後面車燈打閃,原來是基本進入城郊快速環線,之前在山道上跟了他們一路的車子超了過去,但還有兩輛,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朗金繼續穩健駕駛。
井秀通過外後視鏡確認了車輛間的距離,手指輕敲車窗邊緣,以節奏變幻的敲擊調整肢體狀態,確保意外出現時的反應速度。
偏偏此時又聽唐立在笑:“還有早走的啊,郭議員這個地方還是太偏遠了,山道質量也一般。給朗金記一功,開得很穩,辛苦了。”
“謝謝唐局。”朗金依舊沉穩迴應。
唐立卻是藉此又大發感慨:“郭議員建這個宅子,我是不以爲然的。安全性倒在其次,主要還是交通,目前這個時代,山路基建根本撐不起來,到最後還是不方便。就像全球二十來億人,現在的圈養狀態,撐不起過往的市場,也打不通未來的路徑一樣……怎麼都沒個出路。”
井秀聽得眼皮跳動,忍不住再給朗金髮信息吐槽:“我也覺得他更像反抗軍了。之前入職的時候,就沒有審查嗎?”
朗金保持靜默。
卻聽後排傳來比較明顯的拍擊聲,於是,井秀忍不住側了下腦袋,從後視鏡看到唐立正以更無顧忌的姿態,輕拍何姍裹着天鵝絨禮服的大腿。
這樣的動作,終於引得何姍伸手製止,唐立卻是很嫺熟地擡手一錯,捏住了何姍的手掌,輕輕摩挲。
井秀簡直沒眼看:指尖與金屬網格摩擦,手感很好?
唔,等等,如果這雙金屬網織手套,真的是“凝血網”的話,上面是有相當概率淬毒的。
真不怕下一秒口吐白沫,屍橫當場?
唐立似乎很享受,除此以外,並無異樣。
不過井秀還是要看何姍的反應:後者身姿體態沒有明顯變化,依舊是靠倚在車門與座位的夾角處,在唐立極具侵略性的動作中,至少在整體上保持與他的社交距離;至於手臂的動作,則是另一個層次。
還有就是她小半隱沒在昏暗色調中的表情,依稀有些變化,藉着豐潤紅脣的形態,脣角似抿似勾。彷彿忍耐,又似無奈,還似嘲弄、縱容,細節生動、微妙又矛盾。
同爲女性,井秀不予評價,只是這一刻,她不自覺更緊張了。
後排唐立則是嘮叨個沒完:“哎呀,虧得何女士有耐心聽我這些歪理,很多都是胡說八道的,莫怪,莫怪啊。”
何姍眸光流轉,難辨喜嗔:“哪有,唐局的視野總是宏闊高遠,異於常人。”
唐立又“嗨”了聲:“異於常人就是‘異常’,是不正常的意思。之前我拿這話講給郭議員聽,他直接回我一句:日常出入都坐直升機……堵得我到現在都沒順過氣來,他當時看我,大約就是看‘不正常人’的模樣。”
不管酒會上,是否真的發生了這事兒,唐立勇於自嘲的精神,總還值得佳人一笑。
何姍脣角剛翹起,又聽唐立笑道:“也沒辦法,我是覺得,人生在世,動腦也好,出力也罷,求上進總是好的,方向是否正確是另一回事兒。不上進,就註定要被淘汰出局啊。”
說着,他主動抽手,拍了拍何姍手背,然後又握住,再也沒有放開的意思,話裡意思是越發離譜了:
“比如我認知的一個小明星,早先心思壞得很,還坑了我一記大的。可這人別的不提,努力上進那是沒的說,自從投誠過來以後,安排給她什麼活兒,那都不打一點兒折扣,就是一不小心折騰過頭了,她也咬牙忍着,這樣的人,不給她機會,天理不容啊!我覺得,她比美容協會那幫人靠譜……”
後排那位,整一個油膩好色的官僚。
前排井秀身爲女性,本該這般感受的。可是多年外勤,生死一線鑄就的理性和本能,讓她覺得,這裡面大有問題。
真油膩嗎?
還是嘲諷,或威脅?
還有,她都能察覺到有問題,疑似“山川女士”,縱橫舊大陸多年而不倒的A級通緝犯,就沒有這個感覺?可能她想多了,但這個念頭一旦起來,便如附骨之蛆,揮之不去,幾乎是坐立難安,脊背生寒。
這時候,又聽唐立在笑:“不管怎麼,能得到何女士你這位專家的認可,當浮一大白……唔,我記得車上有酒櫃來着。”
一分鐘後,還真讓唐立找出了酒瓶和杯子,且單手操作,給兩人都倒了小半杯,不多時,後座上便響起酒杯輕碰的鳴響。
聽到這聲音,井秀下意識打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