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上,朗金失眠了。
帕瓦也沒有對他怎樣,完成了“長尾蜥蜴”的古怪暗號對接後,就消失在雨幕中。最終,朗金安然回到家裡,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行蹤詭秘的帕瓦,以及那個暗號,引爆了他心底深處的記憶暗潮。
朗金是典型的“開墾一代”,也就是說,從他記事起,頭頂上就懸着“太陽系開墾團”,以所謂“殖民地原住民”的身份生活,彷彿那是天經地義。
不過,這個世界上,老人還沒有死絕。在三戰和畸變時代中倖存下來的長輩們,也會聊起過去,那個自大的人類文明在狹小如彈丸的地球上,肆無忌憚的日子。雖然也不能盡如人意,卻不至於像新時代這般,生下來就矮上一頭。
新世代的年輕人,難免會有所向往,但現實教做人,讓他們早早明白,回不去了!
和這個時代很多人一樣,朗金並沒有接受過完整的學歷教育,動盪混亂的環境沒給他這個條件。他小時候東學一點兒,西練一會兒,混點兒知識技能,最初的夢想是去礦山——那時候,東七二五的黃金礦業仍然興旺,那是十萬、百萬裡挑一的正經崗位。
可後來,他還沒有成年,就理智放棄了這個時代可能是最高門檻的職業,選擇了當兵。
十二大區的初代執政官死得很早,或許是這個原因,導致這裡一直是戰火連綿的分裂態勢。生產建設沒有意義,先把地盤打下來,攫住人們的咽喉,吸食他們血肉,壯大自身,纔是真的。
2075年第三波高能潮汐,朗金幸運得到了強化,順勢就當了兵。
那年,他十四歲。
他先加入了某個執政的軍隊,原諒他已經想不起那傢伙叫什麼,草頭王不配活在記憶裡。入伍當年已經學會如何殺人,掌握了基礎武器知識,並接受初級智械改造。
然後草頭王此起彼落,朗金從在編的娃娃兵,到只看錢的僱傭兵,甚至腦子一熱,追隨着朋友和理想,當過幾年反抗軍。如此折騰了十年,攢了點兒錢,主要是幸運地活下來,又進行了深度智械改造,後又連續獲得四、五兩輪“高能潮汐”強化。
他有了點兒資本,理想卻泯滅掉,更不想再給誰賣命,就高價報了班,接受高能中心的職業培訓。並因爲年輕被吸納進來,就此在高能中心工作。
由於過往經歷,他不太願意再打打殺殺,於是埋頭鑽研“高能潮汐”徵兆,做一些數據分析之類的活兒。他表現的是如此“技術流”,再加上高能中心人員流動很快,以至於到現在,很多人都忘了他的出身。
朗金自己沒有忘掉,也不想忘掉。
因爲年輕時的經歷,他的交際面很廣,朋友品流複雜。他並未在獲得高能中心這樣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成功上岸之後就斬掉前面的聯繫。
這多少與他在高能中心的人設有些衝突。
可朗金很清楚,在高能中心工作,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些。
高能中心從來都不是人間天堂,或者說你想過得像在天堂,就需要有代替你在污淖摸索的手臂、在泥濘中趟行的腿腳。
他一步一個腳印,穩紮穩打,抗過了第六次“高能潮汐”的考驗,終於在進入高能中心的第十個年頭,成爲了運行辦主任,徹底在這裡站穩腳跟,有生之年有望達到副總監級別……
可就在人生好像步入正軌之時,96年,一次很平常的外勤任務,因爲給出情報的“朋友”有問題,出了大紕漏,他陷在“廢礦區隔離帶”的深處,重傷被俘。俘虜他的是反抗軍的一支,因爲他在那邊也有一點人脈,所以並沒有被當場處決。但當時他傷情嚴重,硬撐也撐不了多久。
就在他彌留之際,被一個“神秘人”救了。那人的技術手段高明得不可思議,爲朗金更換了破損的智械設備,將瀕死不治的傷勢,巧妙轉換爲導致殘疾的重傷,併爲他抹去了被反抗軍俘虜的痕跡,爲他營造出了只是重傷失聯的假象。
“神秘人”並沒有其他什麼手段,可這樣已經足夠了。
朗金當然可以向高能中心這邊坦白,但這就要交代他被俘虜的事情。在外面,這些事情可能還不算什麼,但在高能中心,這個直接向“開墾團”負責的要害部門,基本等於是前途盡毀。
朗金早知道,高能中心從來不是天堂,他坐在運行辦這個核心科室負責人位置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只要露出破綻,就一定會有人上來撕咬。
所以,哪怕是裝,也要裝出一個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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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朗金選擇成爲一枚“暗子”。
對此他並沒有什麼道德上的虧欠感,過去這些年,他使用那些在污淖泥濘中的“手足朋友”,當然也會利用職權給予他們回饋。
只不過這次可能要賣得更多一些。
話又說回來,給“殖民者”做事,還要講究君臣父子嗎?
朗金以爲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可是,當那個可笑的暗號真正響在他耳畔時,他仍然心絃顫動,本能感受到自家的人生軌跡即將發生不可逆轉、也不可抗拒的變化。
他不免去想:也許他的人生在那次“大紕漏”出現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改變了——像他這樣的人,哪有容錯的空間?
朗金就這麼睜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朗金仍要馬不停蹄地進行各項工作。
他一上班,就到新總監辦公室,再度確認下午會議要求,那位則提出要看最近幾年出差報銷的賬目;心中犯着嘀咕,剛安排下去,又要陪着新總監到西城郊位置,查看區內唯一的“核心設備”,也就是“血月鉤”的實際運行情況……雖然他很懷疑這個臨時增加的行程,是因爲昨晚酒席上某人被挑起了好奇心的緣故。
一來一回,一上午就過去了。
中午他還要審閱一遍文秘交上來的講話提綱,提出修改要求,好不容易等午休後把材料交上去,新總監翻都沒翻,就讓他與作訓科的米昭雄陪同,與幾位中心名冊上的“活動積極分子”座談,瞭解東七二五區強者及勢力分佈情況。
照理說,座談後是該招待一下的。
不過今天情況特殊,下午五點,高能中心十月份第一次中層以上會議,新總監到來之後的第四場會議準時召開。
說起來,之前那三個,要麼是報到會和中層以上見面會,要麼是月例會,唯有今天這個算是正經的專題工作會議,指不定新總監就要發表一些核心看法。
朗金和文秘做記錄,如臨大敵。
只是這會開的,還是不溫不火。總體調子沒有變,半年最後一個季度,仍然是圍繞年度考覈開展工作。讓各科室負責人說一下各自的思路。
朗金繼續觀察新總監:唐立是班子裡最年輕的一個,資料上還不到四十歲。非公開渠道的資料顯示他背景深厚,性格倨傲,一直以來悶頭升官,不管別事。近期更新的內容則顯示,他情緒不夠穩定,但意外膽色過人。
從初步觀察情況看,這人在會場上,還是很沉着的。定性了是彙報會,就不怎麼開口,只讓幾個中層正職彙報有關工作思路和計劃。這種其實就是對新老闆表態,而不管是積極還是保守,空泛還是務實,他都不動聲色,也不評價,只是在彙報超時的時候提醒一下。
末了,徵詢過各副總監的意見,才正式開口。至於文秘準備、朗金審閱的講話提綱,一直放在桌面上沒動。
“我看各科室對自身工作都很熟悉、很專業,思路也很全面……”
唐立也沒有長篇大論,一句場面話之後,就直入正題:“考覈這種事兒,除了自身要硬,也要讓上面知道我們的成績。我今天找財務,要了咱們中心近三年來出差報銷的項目,別的不說了,大區中心那邊,好像沒幾個人去?”
朗金一怔,這才醒悟唐立今天上午要賬目的意圖。
“我知道,大區中心離我們有點兒遠,一千五百公里,跨了兩個分區,形勢複雜,安全上不放心。但事情麼,當面談總會更容易獲得理解和支持。所以啊,從現在到年底,各分管也要領着手下業務科室,多去幾趟,多做聯絡溝通……我帶個頭,本週就要去一趟,也是報個道,領會一下精神。”
朗金下意識皺眉,但很快又強行舒展開,記下這條,已在琢磨如何溝通、安排行程。
期間,他也感覺到會場上面面相覷的氛圍。
倒不是說,新總監的話沒道理,事實上是很有道理。
只是現在形勢混亂倒在其次,關鍵是大區中心所在的東八二四區,那是康執政這一脈的死對頭、伍執政官的地盤。
真去那邊,這是要砸場子呢,還是去投誠啊?
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知道會有多少流言蜚語由此滋生。
唐總監您就不聽聽您的“舉主”的意見?
直到這時候,朗金才覺得,這樣的唐立,和資料上那個“官迷”有點兒相像了——到了高能中心,迫不及待就要到千里之外拜碼頭,脫離地方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