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再見,2012

冬季的城市。摩天大廈,鱗次櫛比。既可以作爲高度物質文明的象徵,又可以視做鋼筋水泥的叢林。隨着2012年的來到,末日說對人類的困擾達到空前程度。幾乎發展到極致的物質文明,令人歡喜令人憂。對於2012現象,《WWW》編輯部始終密切關注事態進展,見仁見智,態度不一,從而形成了兩個陣營。

公元2012年11月22日。編輯部正在召開全體會議。今天不同以往,除了劉向前一貫的保守着裝以外,安妮、歐小米、何澈澈都身着正裝,均爲深色系,氣氛凝重,神情肅穆。與之相比,袁帥和戈玲倒是淺色系,顯得輕鬆悠閒。僅從色系上,編輯部就分成了兩個陣營。

主持會議的安妮掃視衆人,語氣頗爲沉鬱,“今天距離12月22日還有整整一個月,各方面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糕。今天凌晨十二點二十一分,我接到了蘇格蘭導師的越洋電話,他向我通報了兩個最新消息。一、諾亞方舟已經建成,俄羅斯三臺,中國兩臺,每臺容納一百萬人。美國藉助外星人力量建成了三艘宇宙超級飛船,每艘容納六十萬人……”

不等安妮說完,劉向前迫不及待地打聽,“船票多少錢一張?”

“多少錢你也買不起!”安妮實話實說,“第二個消息說的就這事兒,一開始說二十億美元,後來二十億歐元,還是供不應求。最後緊急召開二十國峰會,據說這會兒正在緊急磋商中!”

劉向前嘟囔,“有錢人怎麼這麼多?我就是把親戚都借遍了,也湊不夠啊!”

何澈澈反應強烈,“就是搶銀行,也得搶N家!”

歐小米憤憤不平,“看來不光地球,整個太陽系都嫌貧愛富!”

戈玲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提出質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安妮,你導師從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大半夜地從蘇格蘭往咱這兒傳閒話!”

“我導師一個小學同學在蘇格蘭國防部,負責危機應對;一箇中學同學在格林尼治天文臺,負責天體觀測;最重要的,一個大學同學在聯合國當同聲傳譯,各國首腦那點兒事兒都瞞不住他!我導師治學嚴謹,絕不是那種聽風就是雨的人!”安妮這麼一說,消息來源確乎權威。戈玲雖然不肯輕信,但一時也無可反駁。

袁帥一直冷眼旁觀,此時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把所有人都嚇一跳:“是可忍孰不可忍!堂堂《WWW》編輯部,竟然對這種可笑的問題展開空前熱烈的討論!我真懷疑,天天跟我朝夕相處的這些人都多少分智商?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了,地球就是毀滅,你們也趕不上,就是不讓你們看熱鬧!”

戈玲一聽有人支持,底氣足了,立刻與袁帥站到了一起,“袁帥你還是能辨明是非的!當年也盛傳有顆行星要撞地球,還有人把望遠鏡搬到編輯部,一望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兒,結果怎麼着——謠言!”

“事實勝於雄辯!”安妮一邊打開幻燈,出現數名各種膚色的兒童照片。

“紐約、孟買、比利時、開普敦在同一天發現多名兒童說着同一種奇怪語言,經破譯爲瑪雅語言。他們都是深藍血統兒童,負責向人類警示2012年的災難事件。”屏幕上打出一張外星飛船的圖片,何澈澈向大家介紹情況,“解密網站昨天解密,一年前太陽系派了一個星際編隊抵達美國五十一區,就是美國偷偷摸摸走後門,讓他們幫着修飛船,到現在聯合國還要求美國交出會談視頻哪!”

袁帥立即反駁,“人家瑪雅長老已經站出來闢謠了,瑪雅用的是長曆法,到2012年冬至正好完成一個計時輪迴,不是地球毀滅,是計時歸零,就跟每年元旦重新開始下一年計時一樣!”戈玲頂袁帥,“就是!人們自個兒嚇唬自個兒還不夠,又把人家瑪雅人搬出來!”

“那麥田圈怎麼解釋?”歐小米把幻燈片換爲巨大的麥田圈圖片,侃侃而談,“這是2008年7月15日出現在英國威爾特郡埃夫伯里莊園的麥田圈,繪有太陽系九大行星軌道。一星期後,也就是7月23號,在它旁邊又多了一個新的大彗星麥田圈。全球頂級的天文學家都不能否認,麥田圈所繪九大行星位置與2012年12月21日宇宙太陽系行星位置完全吻合。”

劉向前看着歐小米,“敢情外星人早就提醒咱啦!”

歐小米點頭,“要說人家外星人夠厚道的,不止一次用這種方式向人類SOS。比如1995年蟲災之前,就曾出現過螞蟻狀的麥田圈。而1999年出現的麥田圈,與2003年非典冠狀病毒的形狀一模一樣。”

安妮補充,“不光外星人,咱老祖宗也諄諄告誡過咱!唐代《推背圖》第五十二象曰‘乾坤再造在角亢’,角亢什麼意思?借東方青龍七宿的寓意,指的就是龍年!2012就龍年啊!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回真應驗了!”

安妮這一方似乎證據充分,但袁帥和戈玲卻態度堅決。

戈玲反駁,“你們就是說下大天來我也不信!我受黨教育多年,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堅決反對你們散播流言蜚語!”

袁帥不屑一顧,“我要是你們,還上什麼班呀?早就萬念俱灰啦!要麼醉生夢死,要麼自我了斷!”

安妮卻顯得大義凜然,“這就是境界的不同!當年瑪雅文明高度發達,但一瞬間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這次,既然人類毀滅的悲劇不可避免,那我們儘可能要給其他文明生物留下一些可供研究的資料,密切監控彙編事態進展,這也是我們之所以堅守編輯部的意義!”

雙方相持不下,都難以說服對方。袁帥急了,“我讓你們嘴硬——咱打賭!敢不敢?”安妮不示弱,“世界都要毀滅了,還有什麼不敢賭的?!”

“過了12月22號,世界要是沒毀滅,你就以身相許——第二天就乖乖嫁給我!”袁帥此言一出,安妮本能地遲疑了一下。

“不敢了吧?我就知道!”袁帥這一激,安妮反倒想開了:“嫁就嫁!反正地球根本就不給你這機會!那要是你輸了呢?”

這時,歐小米來勁兒了,“那就讓他黃泉路上打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替咱們支應那些大小鬼!要非得有人下十八層地獄,那就帥哥唄!”

“好你個歐小米!剛纔把你忘了,你跟安妮同等待遇,一塊兒被我收入囊中!”

“端茶倒水、洗衣做飯、卑躬屈膝、低三下四這都沒問題,但是男女授受不親,安總一個就夠了,要不然賠率也太高了!”

袁帥想了想,表示同意,“也行!娶個媳婦,外帶一個使喚丫頭,相當於買一贈一!不過,口說無憑,咱們得簽字畫押!”

安妮咬牙切齒,“地球爲什麼毀滅?就因爲有這種喪心病狂的人!”

戈玲不願事情到這一步,便從中解勸,“安妮和小米你們何必呢?封建迷信害死人,你們現在覺悟還來得及!”

沒想到,安妮卻堅持己見,愈發堅定起來,“需要覺悟的是你們!世界就要毀滅了,你們還渾渾噩噩,一點兒憂患意識都沒有,悲劇啊!”

袁帥沒好氣兒,“主編您別苦口婆心了!對她們這種執迷不悟的人,讓她們籤賣身契一點兒不冤!”說着已寫好了字據,啪地往安妮和歐小米麪前一擺,“願賭服輸,簽字畫押!”

安妮和歐小米不甘示弱,先後簽字。安妮轉身拿起一瓶葡萄酒,嘭地打開木塞,親自給每個人斟上酒,“既然世界必將毀滅,既然世界還留給我們一個月時間,如果是同行者,就請舉起杯來!”

安妮和歐小米率先舉起酒杯,接着,何澈澈也舉起了酒杯。劉向前猶豫着,看看安妮,又看看戈玲,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是想留在地球上,就是怕地球不留我……”

袁帥卻大大方方地端起一杯酒遞給劉向前,並給自己和戈玲也各自拿了一杯,“咱別讓劉老師爲難啦!蘇格蘭干邑,好酒人人有份兒!大不了咱祝酒辭各說各的!”

袁帥的這一提議得到了大家的默許。於是,安妮三人碰杯,氣氛悲壯。

“爲最後的一個月,乾杯!”

劉向前與安妮三人碰過杯,見袁帥、戈玲舉起酒杯,又趕緊湊過來。

袁帥舉杯,“爲地球轉轉轉不停,乾杯!”

此時,每個人都已有些醉意。大家或坐或立,大發感慨。袁帥擺弄着相機,準備給每個人拍照。劉向前滿心惆悵,並百思不解,“澈澈你不說我人中長,能活到耄耋之年嗎?還有一個月的壽限,我這叫耄耋?”

歐小米看了一眼劉向前,“劉老師您就知足吧,沒耄耋您也不惑了!我跟澈澈最虧了,剛豆蔻,還童男童女呢,就活活給地球陪葬了!”

何澈澈表現得卻不像其他人那麼誇張,“最遺憾的就是我沒等到iPhone最新版!據說喬布斯根本沒死,是外星人在地球毀滅之前把他偷偷接走了,iPhone在太陽系照樣脫銷!”戈玲聞言糾正,“你這孩子,都這會兒了,還心繫蘋果呢!我好歹跟地球也廝混了五十來年,澈澈你纔多大啊?還有我們家李子果,災區支教休假期,就去南美旅遊了,也不知道她立場站在哪一邊兒?”

何澈澈卻不以爲然,“有的人還嫩着,可是心已經老了;有的人老了,可是心還嫩着。主編您是後一種面老心嫩型的,永遠不承認自己老了,永遠保持一顆單純的心。而我呢,雖然貌似青春逼人,可是內心早已經滄桑!所以,請不要爲我感到痛惜!”

何澈澈語出驚人,大家無不瞠目結舌。劉向前喝了口水,“我早就說過,澈澈是人小鬼大,心理年齡比咱們誰都老巴!”

“連澈澈都這樣兒了,比地球毀滅還雷人哪!不行,我得趕緊給李子果打電話去!”戈玲邊說邊快步去了自己辦公室。

袁帥一直在給安妮等人拍照,閃光燈啪啪閃爍着,“立此存照,22號以後我得讓你們看看自己多可笑!”

“我們自己是看不着了,把它們封一黑匣子裡,就跟飛機失事那種似的,萬一千萬年以後誰撿着了,咱們弄不好就成人類形象代言人啦!”

喝過酒,安妮的性情展露無遺。她一口將酒喝乾,放下酒杯,面對鏡頭擺出各種Pose,不惜搔首弄姿。

“紅紅咱莊重點兒行嗎?這可是遺像,給太陽系生物也留點兒好印象!”

“我就是要用我的音容笑貌告訴他們,我們人類曾經是多麼美麗妖嬈,曾經是多麼風情萬種,也會搔首弄姿來着!要不還以爲咱們茹毛飲血呢!”

劉向前對安妮的表現既佩服又難以理解,“Anney總就是跟咱這凡夫俗子不一樣,都這會兒了還秀呢!您是怎麼做到視死如歸的?”

安妮口無遮攔,無拘無束,“一開始我也憤憤不平——你地球非要毀滅就毀滅唄,幹嗎非得選這日子?幹嗎非得讓我們這撥人趕上?我問蒼天我問大地,爲什麼啊爲什麼?”

大家齊聲,“爲什麼?”

“好像不爲什麼。”

衆人皆泄氣。唯獨安妮意氣風發,“是我忽然一下子想通了,與其怨天尤人,不如笑對生死——這就叫頓悟。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說早上你要是領悟了人生,傍黑兒死都值了,何況咱還有一個月哪,應該覺得佔便宜了纔對呢!你們說是不是?想通了吧?”

歐小米一臉茫然,“我怎麼還是想不通呢?”袁帥很困惑,“紅紅,你就是再想得通,剩下這一個月你還能活出花兒來?”

“小女子正當花樣年華,還就是要活出花兒來!我總結我這一生,中國製造,世界標準,集各國文化之大成,中西合璧。學業出類拔萃,相貌萬里挑一,職場叱吒風雲,可謂處處得意,風光無限。唯一缺憾就是尚未收穫一段真正的愛情。所以,爲了讓我的人生達到完美,我決心用這一個月時間彌補這個缺憾!同志們,祝福我吧!”

說罷,安妮嫋嫋婷婷地徑自走向自己辦公室。

望着安紅的背影,袁帥忍不住心潮起伏。安妮剛坐到椅子上,袁帥就進了門,“紅紅,人生歷程到了最後一站,你終於大徹大悟,我由衷感到欣慰!我毅然決定,爲了讓你實現最後心願,我必須祝你一臂之力!”

“我不好意思麻煩你!”

“都這會兒了還客氣什麼?麻煩也就麻煩這一回了!”

安妮把臉一沉,“非得讓我把話說那麼白——咱倆不是同道中人,爲這都打賭了,道不同不與爲謀,沒聽說過?”

“我是不信世界末日,可是這並不妨礙我助人爲樂啊!”

“我賭輸了纔跟你好呢,我又沒輸,也太便宜你啦!”

袁帥連忙循循善誘:“大錯特錯!你把婚前婚後兩個概念完全搞混了!你要是賭輸了,相當於戰敗國待遇,是直接進入婚後階段,也就是說你已經是我掌中之物了,意味着你從此要溫良恭儉讓,逆來順受,稍不滿意就招致家暴!家暴懂不懂?”袁帥面目猙獰,安妮不寒而慄。袁帥模仿川劇變臉,迅速換了一副溫柔嘴臉,“而現在是婚前階段,我得追求你。這意味着你可以變着法兒地考驗我,折騰我,我都得忍着,無怨無悔,還得集古今中外男性的所有優點於一身,千方百計地向你討好諂媚!”

安妮恍然大悟,“婚前婚後完全是天壤之別啊!要真這樣兒,女人結婚纔是昏了哪!”

“醒悟了吧?古文字結婚的婚本來就是昏頭的‘昏’,因爲古時候舉行婚禮都在黃昏,所謂陰陽**的時辰。”

“謝天謝地!好在我剛剛體驗了愛情,地球就將毀滅了,要不然我就得遭受婚後的痛苦折磨!”

“先說22號以前的事兒吧!紅紅,你臨終前就這麼一個心願,我不幫你誰幫你?捨我其誰!紅紅,別是真有那個誰吧?”

“不瞞你說,想幫我實現心願的人確實大有人在!捫心自問,壞就壞在這上面,亂花漸欲迷人眼,要不然不至於剩到現在,臨死還撂單兒!”

“明白了就好!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身邊明明有久經考驗的,何必捨近求遠呢?再說了,22號以後你可就把自個兒輸給我了,現在正好算提前預熱,你還能抓緊時間欺負欺負我,要不然你虧不虧啊?”

袁帥的話似乎很有道理,安妮不得不考慮。終於,她扼腕長嘆一聲,大有痛下決心之意,“此言極是!就一個月時間,我也不擇了!”

“且慢!你怎麼擇我也算是百裡挑一!”

“最主要的是,我領悟了愛情的真諦——不求轟轟烈烈,但求真心與共。帥哥,你的發揮雖然飄忽不定,但始終追隨我左右,不離不棄,明明白白你的心,我還有什麼別的奢求呢?”

袁帥聞聽,大爲感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紅紅你蓋棺論定,終於給予我高度肯定,我死也瞑目了!紅紅,我來也!”說着,袁帥撲將上來,就要進行熱烈擁吻。安妮慌忙閃開,“你想幹什麼?人家可不是隨便的人!哪像你,隨便起來不是人!”

“我認爲咱必須爭分奪秒!就別互相客氣啦!”

“我要完完整整地體驗愛情的全過程——從萌動到熱戀到求婚再到步入婚姻殿堂,一環都不能少!”說着,安妮從抽屜裡拿出一摞腳本,抱在胸前,充滿憧憬的樣子,“我把情景都設計好了!明天我們正式開始!”

轉天早晨,安妮早早到了辦公室。做完工作準備,她開始對着鏡子做各種表情,以使自己放鬆,並給自己打氣兒,“你是強者!你不能比別人更懦弱!堅強!加油!”

這時,響起敲門聲。安妮迅速恢復常態,回到座位正襟危坐,“進來!”

袁帥推門進來,將一枝玫瑰藏在身後,努力表演出眉目傳情狀,一步步走向安妮。因爲表演生硬,反而令人恐怖。安妮緊張地站起來,厲聲喝道,“站住!與我保持一米二的距離!你要幹什麼?”

安妮的反應不在設計範圍內,袁帥還不忘提醒,“紅紅你錯了!咱們現在是萌動階段,你應該向我目送秋波、脈脈含情,然後我再……”說着,袁帥把那枝玫瑰花舉出來。安妮這纔想起昨天的約定,苦笑着連連擺手。

“Sorry!我想起來了,昨天

!我都說什麼來着?當時好像喝了蘇格蘭干邑,反正說什麼你也甭當真!”

袁帥苦不堪言,“紅紅你……”

安妮當即嚴肅地予以糾正,“Anney!安總!”

袁帥當然不甘罷休,擺出一副理論一番的架勢,“行,你是領導,領導更得說話算話,所謂言必信,行必果!一醒酒說過的話就不算啦?人民羣衆決不答應!”

安妮也覺得不妥,便寬慰袁帥,“你就只當那不是我,那是安紅!”

“我知道了,你別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着答應我,暗地裡想跟別人玩兒私奔吧?”

“地球都要毀滅了,往哪兒私奔啊我?”

“對啊,既然你知道地球都要毀滅了,你總不能剩到最後吧?”

即便到這會兒了,安妮還要努力維護自己的強悍姿態,“雖然地球要毀滅了,雖然我要孤獨地迎接末日,但又有何妨?我相信我的內心無比強大,我要獨善其身,我Hold住!”

袁帥被她氣得夠嗆,卻又無可奈何,“這真叫死要面子活受罪——連地球都要滅了,你還撐着呢!我也不對你循循善誘了,你就頑抗到底吧!”袁帥氣咻咻地摔門而出。只剩了安妮獨自一人,面對空蕩蕩的辦公室,顧影自憐,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袁帥一出門,心又軟了,站在門口猶豫起來。

安妮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熱鬧,忽然門一開,袁帥又去而復返。一見安妮淚水漣漣,袁帥既驚訝又欣慰:“紅紅你哭啦?紅紅你終於哭啦!”

安妮慌忙用紙巾擦淚,卻不知把自己塗成了花花臉。越想忍住,淚水卻越是流個不停。她索性不再掩飾,眼淚汪汪地望着袁帥,任由淚水橫流。

袁帥哪受得了這個,登時柔腸寸斷,一步步迎向安妮,無比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此時的安妮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女人,疲憊、脆弱、孤獨、委屈一齊涌上心頭,偎在袁帥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袁帥慌忙給她捋背順氣,生怕她一口氣上不來造成窒息。袁帥把那枝玫瑰遞向安妮,“我這可不是按照你腳本排練的,我這是發自內心!”

安妮有些嗔怨,“可是你喜歡的是安紅……”

“我喜歡的是安妮和安紅的組合體!安妮是職場達人,安紅是性情中人,二合一,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安妮欣慰地破涕爲笑,幸福地接過玫瑰。

編輯部牆上的時鐘顯示倒計時——距12月22日還有二十九天十五小時十分鐘。

望着倒計時,戈玲既惱火又感慨萬千,“當初編輯部叫《人間指南》,就是想給人類指點迷津來着,結果沒想到編輯部自己都迷津了!對安妮搞國際封建迷信這一套,我表示強烈譴責!”

此時,編輯部裡還有兩個年輕人——歐小米、何澈澈。

“22號以後就水落石出了,主編您再忍幾天,淡定!”

“淡定?我很痛心!小米、澈澈你們還青春年少,怎麼對未來這麼悲觀主義呢?”

“主編,我一點兒也不悲觀,相反,我也要跟安妮一樣,抓住這最後一個月,填補人生的缺憾!您想想,世界就要毀滅了,兩個人卻沉浸在愛情裡,這才叫愛得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古往今來,還有什麼愛情比這一個月的愛情更浪漫?沒有!空前絕後!我歐小米呼喚的就是這種愛情,感謝世界末日給了我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們這叫不到河邊不脫鞋!讓世界末日嚇唬嚇唬你們也好,要不然比着不着急,最後咱編輯部全是剩女!”一想到這個,戈玲倒也釋然。何澈澈想起什麼:“主編您給李子果打電話了嗎?她什麼觀點?”

提到李子果,戈玲表現得頗爲欣慰,“讓我十分欣慰的是,李子果堅決站在我這一邊!她說她這會兒正在瑪雅人故鄉南美呢,瑪雅預言根本就是別有用心的人添枝加葉,屬於唯恐世界不亂!”

何澈澈聽戈玲這麼一說,似乎猶豫起來,“是嗎?要不我再掐指算算……”

戈玲趁機對何澈澈進行思想動員,“澈澈,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們九〇後一定要旗幟鮮明!你們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祖國的未來屬於你們啊!”

劉向前一跨進編輯部,戈玲、歐小米、何澈澈都感覺眼前一亮。只見劉向前西裝筆挺,皮鞋鋥亮,戴着金錶,吊着金鍊,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像個暴發戶。何澈澈張大嘴巴,“劉老師,您這身行頭絕對酷斃了,怎麼從來沒見您秀過?”

“昨天剛買的!”

歐小米納悶,“我就不理解了,世界末日快到了,您怎麼反而捯飭起來啦?不是我給您潑冷水,到了那邊兒,不流行這款兒!”

“我虧得慌!這麼多年,我光精打細算節衣縮食了,買東西從來都買促銷打折的,沒痛痛快快消費過一回,更甭提享受生活了!想起來我都恨我自個兒!現在我豁出去了,死到臨頭,我得嚐嚐揮金如土什麼滋味!”

一見劉向前這樣,戈玲痛心疾首,“我這正開導澈澈呢,向前你怎麼又跑到反動陣營裡去啦?!”

“我也不想地球毀滅,可是看這陣勢,我想攔也攔不住啊!我想通了,最可悲的就是人在天堂、錢在銀行!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必須抓緊揮霍!”

戈玲氣不打一處來,“別人要說揮霍吧,我肯定攔着,向前你要說揮霍,我還真怕你一時半會兒學不會!你跟我說說,你惦着怎麼揮霍?”

劉向前展示自己嶄新的行頭,“這西裝,這革履,金鍊子、金錶、金戒指,從頭到腳六萬八!”

戈玲着實吃了一驚,劉向前得意而亢奮,繼續宣佈自己的揮霍計劃,“這是小Case!按說應該買一別墅,交完首付住進去,等地球一毀滅,後邊分期就全省了。可惜現在沒現房,只好終生遺憾了。別墅買不成可以買車啊!起碼也得是邁騰吧!哪回馬路上從我身邊嗖嗖超過去,我都發奮圖強想買一輛,就是捨不得,現在終於圓夢了!”

何澈澈立刻提出疑問,“不對啊劉老師,您多次聲明說,自己不買車不是買不起,也不是捨不得,就是崇尚低碳生活……”

提到這個,劉向前既尷尬又釋然,“反正過些天咱就訣別了,我也勇敢地敞開心扉一回——我之所以號稱低碳,就是因爲低碳便宜。其實駕照我十年前就考下來啦,邁騰要是比電動自行車便宜,我早買了,買兩輛!單雙號!”

歐小米攛掇,“再低碳也沒用,地球反正要毀滅了,您買就趕緊,開不了幾天了!”

戈玲說起往事,試圖對劉向前有所啓迪,“當年傳說行星撞地球,你爸爸劉書友同志痛悔自己平時缺嘴兒,一怒之下吃了好幾份盒飯,結果撐着了!現如今你又鬧這麼一出,還想青出於藍勝於藍!”

劉向前把手一揮,顯得氣概豪邁,“戈姨,我爸爸那年代能吃份紅燒肉就是幸福,不就是沒錢鬧得嘛!現如今錢是什麼?錢是累贅!爲了給我們劉氏父子洗清摳門兒的惡名,我宣佈,從今天起,一連N天,天天中午請大夥兒吃大餐!”

豪華包間,豪華宴席,完全是世紀末狂歡的態勢。編輯部全體人員齊聚一堂,劉向前作爲東道主,少有的器宇軒昂,“我說過去慈禧怎麼就擅長驕奢淫逸呢?原來一擲千金感覺就是爽!吃!使勁兒吃!都是美味佳餚!”

目睹劉向前這氣派,大家嘖嘖讚歎。

“過去大財主也就是開開粥場,劉老師現在是請大餐,大手筆!”

“慚愧啊,我身爲CEO,一直沒能大幅提高編輯部工作餐水平!世界末日了吧,這個問題被劉老師一舉解決了!”

隨後趕來的袁帥和戈玲一進來,看着滿桌子的大菜,傻眼了。

“戈姨你們怎麼纔來?趕緊入席!也甭讓服務員拿菜單了,深海大龍蝦一人四個,夠嗎?”

戈玲又心疼又生氣,“劉向前你就胡作吧!等22號一過,你哭都找不着北!”

“戈姨,22號到來之前,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把錢都花了!所以您這是幫我呢,千萬別替我省着!”劉向前硬是把戈玲和袁帥按到餐桌旁落座。安妮開導他們二人,“劉老師平時屬於保守型消費,現在急需揮霍無度,一時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招兒,只能把錢花在吃上。這種消費模式雖然比較初級,但是我勸你們就別挑三揀四地難爲劉老師了!”

袁帥瞟着安妮,“紅紅,按規定咱倆現在正處於萌動階段,我應該跟你保持高度一致。而且劉老師好不容易慷慨大方一回,說什麼咱也應該捧場,可我怎麼就狠不下心來呢?”

戈玲恨鐵不成鋼,“他這是中邪了!”

袁帥湊近戈玲,“眼瞅着他往邪道上一往無前地奔,我卻無能爲力。一物降一物,主編,咱只能找聶董出來彈壓了!”

戈玲大爲贊同,“對!再怎麼說,這畢竟屬於他們家的內部事務!”

關於“世界末日”論,編輯部兩派都在密切關注。這不,會議室裡,安妮、歐小米、何澈澈正對近期有關世界末日的信息進行彙總,唯有戈玲和劉向前缺席。

歐小米公佈新資料,“2011年共發生四次日食,厄爾尼諾係數爲10.5;截至現在,2012年已經發生了兩次日食,厄爾尼諾係數爲13。厄爾尼諾與磁力危機共同威脅地球生命。”

何澈澈補充,“美國NASA監測表明,地球與太陽磁極正在發生顛倒,即將引發火山噴發、地震和泥石流。”安妮煞有介事,“昨天晚上都聽見打雷了吧?古詩云,冬雷陣陣夏雨雪,正是分手好時節。看來,永別的時刻註定要到了!”

在此期間,袁帥一直沒發言,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安妮,頻頻向她放電。安妮與他的目光一經接觸,嚇了一跳:“帥哥,我真受不了你這樣!”

“我不得抓緊時間放電嘛!電力夠足吧?”

“220伏就行了,要不還得給你配個變壓器!”

袁帥翻閱腳本,“那不行!今天已經進入熱戀階段,男主角含情脈脈地注視着,注視着女主角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目光裡充滿海洋一般的深情……”

“你這是深情嗎?色眯眯的!”

“我色眯眯的嗎?我時刻警告自己來着——你是羅密歐,不是西門慶!”

戈玲缺席,其實是躲在辦公室等李冬寶電話。她心神不寧地來來回回踱步,不時地拿起手機察看。終於,電話響了,她迫不及待地接通手機,喂喂了兩聲,這才發現是座機來電,趕忙跑過去抓起聽筒,“冬寶!……哎喲喂,等您電話真夠難的!世界都快毀滅了,您還忙什麼偉大事業呢?……”

此時,李冬寶獨自坐在豪華房車裡。他沒有了以往的輕鬆,看上去有些緊張,“……戈玲你也相信這說法?壞了!真壞了!”

“怎麼啦?全世界人們都信,就不許我信?”

“戈玲我是瞭解你的,一般流言蜚語對你沒有殺傷力,尤其那回行星撞地球虛驚一場之後,你就更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了!這回連你都信了,看來絕非空穴來風!”

戈玲偷着樂,使勁揉着鼻子,弄得自己甕聲甕氣的,“冬寶,我也沒什麼事兒,就是突然想給你打個電話……”

“心有靈犀,我也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戈玲,我聽着你聲音不對,別難過……”

“我倒沒什麼,我就是惦記着李子果,她還在南美旅遊哪!”

李冬寶一反平日的鎮定自若,登時提高了嗓門:“讓她立刻回來!咱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李冬寶真情流露,戈玲心裡一熱,鼻子酸酸的,半晌無語。“戈玲你彆着急,咱還有機會,諾亞方舟不是賣門票嘛,我砸鍋賣鐵也得讓你們娘倆上去!……”

“我看行……”戈玲怕自己失態,趕緊掛斷了電話。她悵然良久,擦拭着溼潤的眼角。

安妮等人剛走出會議室,劉向前和聶衛紅爭吵着從外面進來。聶衛紅一見安妮,立刻衝她來了,“Anney總,你們編輯部這是抽什麼羊角風啊?逼着員工驕奢淫逸,我對你們提出嚴正抗議!”

安妮來不及解釋,劉向前攔住聶衛紅,口氣比從前強硬了許多,“你抗議人家Anney總幹嗎?有話衝我說!”

“說話氣粗啦,你想造反啊?”

“東風吹,戰鼓擂,都這時候了,這個世界還誰怕誰?跟你說,請大家花天酒地是我自願的,我就是決心一擲千金!”

聶衛紅卻壓根不信,“呸!長本事了你?還一擲千金,會擲嗎你?”她掃視衆人,“誰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我們家劉向前一輩子省吃儉用,一分錢恨不得掰八瓣兒。俗話說,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省吃儉用的慣了,冷不丁你讓他一擲千金,他不會!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幾天他花錢如流水,行爲極其反常。直到主編給我打電話告狀,我才如夢方醒——不是劉向前得了精神病,就是你們對他進行了威逼利誘!”

“我說什麼來着,出事兒了吧?”袁帥站出來平息事態,埋怨安妮,然後把目光轉向聶衛紅,“嫂子,這事兒確實令人痛心,但是事出有因……”

戈玲聞聲從自己辦公室趕出來,也向聶衛紅解釋,“衛紅你別誤會!我跟你電話裡可能沒說清楚,向前之所以行爲反常,是因爲他聽信謠言,以爲世界末日快到了!”

“沒錯兒,世界末日是快到了,就是因爲世界末日到了,更不能亂花錢!”聶衛紅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衆人無不瞠目結舌。袁帥更是不解:“嫂子,說了半天,敢情你也是那陣營的!那我就不理解了,世界末日了,你還給誰省着啊?”

“危機危機,危險中孕育着機會。越是危險來臨,越要抓住機會,善於理財,便可以使你化險爲夷!這也是我們保險公司的神聖使命!我宣佈,廣大人民翹首以盼的一個最新險種就要出爐了!”

袁帥覺得可笑,“聶董,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獻身保險事業呢?地球都保不住了,你們保險公司還能保什麼?”

“地球是保不住了,爲什麼保不住?就因爲它沒投保險!它要是在我們公司投了意外險,保險它高枕無憂!早投保早受益,不至於全世界人民都跟它吃掛落!”聶衛紅振振有辭,編輯部衆人譁然。

“聶董你絕對是保險界的傑出代表——”安妮豎起拇指,“保險狂人!可惜地球再沒有改過的機會了,要不然我敢肯定它會成爲你的第一大客戶!”

聶衛紅受到鼓舞,更來勁兒了,“亡羊補牢,爲時未晚!我已經向公司強烈建議,十萬火急地推出世界末日險——如果你購買了這一險種,一旦世界毀滅,你將得到鉅額賠償!”

大家都聽出這裡的邏輯錯誤:“世界都毀滅了,我們大家跟你們保險公司也集體灰飛煙滅了,找誰賠償?還賠償誰?”

“地球毀滅以後,人類進化成外星生物,相當於移民太陽系,機會窗口啊!那就更得買保險了!太陽系也是商業社會市場經濟,也得靠錢活着!人民幣已經越來越國際化,你在我們公司買了保險,到太陽系照樣生效!本金加紅利……”聶衛紅說着,掏出永遠隨身攜帶的計算器,“我給你算算啊!”

安妮趕緊攔住她,“聶董,我要是你,就強烈建議你們公司買一贈一——買一份世界末日險,有機會抽中諾亞方舟門票一張。你想啊,這保險還不得賣得嘩嘩的?!”

聶衛紅興奮地兩眼放光,“Anney總不愧是NBA畢業……”

劉向前糾正,“MBA!”

“就是有商業頭腦!我這就回去找老總強烈建議去!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聶衛紅風風火火地消失了。

大家鬆了一口氣,只有劉向前痛心疾首:“聶衛紅才徹底走火入魔了哪!她打算把存款都買了保險,我的全部身家啊,這回真成人在天堂、錢在銀行啦!”

何澈澈向袁帥連連使眼色,袁帥這才發現,歐小米黯然神傷,獨自走出了辦公室。何澈澈湊到袁帥耳邊,“我掐指算了,八成是命犯桃花……”

袁帥一聽,連忙追了出去。

城市的天空,混沌蒼茫。袁帥和歐小米站在一座摩天大廈下面,仰望蒼穹,眼神裡充滿

未知和迷茫。

歐小米喃喃訴說,“其實他也不是十惡不赦,只不過他選擇的是別人不是我。我就是想在世界末日之前體驗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情,就這最後一個願望,結果還破滅了!”

“看來這是上帝的旨意,是上帝賦予我這一光榮的使命,讓我來幫助你完成心願!”

“帥哥,以前我對你的理解太膚淺了!現在我才深深感悟到,像你這樣憐香惜玉,是多麼寶貴的品質啊!”

這話引發袁帥好一番感慨,“像哥哥我這種情聖級的,世間能有幾人?中國有個賈寶玉,外國有個卡薩諾瓦,僅此而已!那倆你是指望不上了,幸好還有哥哥我!小米,時間寶貴,咱們開始吧!”

歐小米點點頭,進入角色,“親愛的,我們還剩多少時間?”袁帥看着手錶,默默計算着,“親愛的,我們還有五天十小時二十三分鐘!”

歐小米想繼續往下說,卻想不起來該說什麼,“下邊我該說什麼了?”

“你說——親愛的,在這五天十小時二十三分鐘裡,我們應該做些什麼?我說——親愛的隨你!”

“對,想起來了!親愛的,我想在世界毀滅的那一剎那,我們兩個人站在這座最高的建築物上,就好似站在世界之巔!”

“不說最高別超過二十層嗎?我有恐高症!”

“我就想站在最高的地方,這纔像絕世之戀哪!你不說滿足我所有願望嗎?”袁帥只得咬牙答應,“滿足!反正都是一死!”歐小米頗感欣慰,親熱地挽住袁帥的胳膊,陷入遐想,“我們倆站在上面,坐着滑翔機,刷……”

“滑翔機就算了,咱沒執照!”

“不行!必須滑翔機,我想體驗飛翔的感覺!跟你一起!”

袁帥再次咬牙,“行!不過小米你得有思想準備,咱倆不是死於地球毀滅,是死於無照飛行!”

倒計時——距12月22日還有〇天十五小時〇六分鐘。

何澈澈正在飛快敲擊電腦,袁帥氣喘吁吁跑進來,拿起自己的水杯,咕咚咕咚喝水。何澈澈停下來,“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已經答應紅紅了,又不忍心讓小米撂單兒,只好一手託兩家,過了今天晚上再說吧!”

“都這時候了,你桃花運還越來越旺,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兄弟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邊要轟轟烈烈,這邊要細水長流,老得角色換位,怎一個累字了得!”

總監室裡,安妮正在伏案寫信,袁帥推門進來,努力表現出誇張的姿態。

“親愛的,滑翔機我已經託一朋友去辦了,到時候咱……”

“滑翔機?什麼滑翔機?”

安妮這一問,袁帥才意識到弄混淆了:“哎喲,混了混了!重新來、重新來!”袁帥退回去,重新推門進來,已然是一副溫情脈脈的表情,表演很是生硬,“親愛的,你在寫什麼?噓——,不要說,讓我猜一猜——莫非是給我的情書不成?”

安妮也故作嬌滴滴狀,“不是。”

“那麼,莫非是留給未來的一封信?”

“也不是。親愛的,我是寫給家母的。”

“哦,看我好生愚鈍!是該把咱倆的事告訴她老人家一聲,讓她老人家休要掛念!”

安妮突然脫離了腳本,敲敲桌子,審問起袁帥來,“我問你,你到底喜歡小米還是喜歡我?從實招來!”袁帥不以爲然,“紅紅,都最後時刻了,何必還要爭長短論是非?”

“就是因爲都最後時刻了,我才特想聽你說句心裡話!”安妮堅持,袁帥無法迴避:“忠言逆耳,古往今來說實話的都沒有好下場,不過今天我豁出去了!蘇格蘭干邑呢?酒壯人膽!”

安妮拿出酒,倒了兩杯,與袁帥各自端起來。

“我有那麼可怕嗎?”兩人同時將酒一飲而盡。

“酒後吐真言,恕你無罪,說吧!”

袁帥欲言又止,似乎勇氣不足,“要不我再來一杯!”

安妮一杯酒下肚,已然有了反應,變得快人快語,“行啦,還吞吞吐吐的!我替你如實交代吧,你就是恨不得我們兩個人優點合二爲一——既青春靚麗,又成熟端莊;既時尚前衛,又古典溫柔;既是職場達人,又是甜心美眉;事業上是你顧問高參,生活上是你使喚丫頭;能高能低,能上能下,任勞任怨,癡心不悔!”

袁帥吃不準安妮的意圖,不敢貿然承認,“紅紅你不會是誘供吧?朋友跟我說過,這種時候千萬要清醒,坦白從嚴,抗拒從寬!”

“這還用得着供?所有男人都是這麼癡心妄想的!”

袁帥小聲嘀咕,“也不知道太陽系有沒有這樣女的?”

“我和你經過了漫長的戀愛長跑,你馬上就要向我求婚了!時間就在今晚——世界毀滅之前,而地點是在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築物上,讓整座城市都可以見證我們的愛情!”

無巧不成書,倆女子選擇了同一地點,袁帥不禁暗暗叫苦。

夜幕降臨。摩天大廈高聳入雲,輝煌而神秘。歐小米仰望大廈,袁帥懷抱一大束玫瑰,東張西望,顯得心神不定。歐小米很嚮往,“你看,站在那上面一伸手就能夠着雲彩!”

“咱非得在這兒嗎?”

歐小米一把挽住袁帥胳膊,向大廈走去,“就這兒!”

與此同時,在這座大廈餐廳一樓裡,安妮獨自憑窗而坐,俯瞰萬家燈火,兀自出神。餐廳客人很少。

袁帥和歐小米進入了餐廳,袁帥遠遠望見安妮,幸好安妮只顧望着窗外出神,沒發現他們兩人。袁帥趕緊拽着歐小米走向樓梯,上了二樓。二人在靠窗座位坐下來。趁着歐小米看菜單的時候,袁帥準備脫身。

“親愛的,我去準備一下!”

歐小米莞爾一笑,袁帥抱着玫瑰快步下樓,進入衛生間,把一大束玫瑰分爲兩束,弄得亂蓬蓬的,匆忙中還紮了手。

餐廳一樓,安妮看看手錶,開始着急。這時,袁帥抱着一束玫瑰快步趕來,遠遠地衝她揮手。安妮立刻笑了。

袁帥表情誇張,“親愛的,你今天真Beautiful!”

安妮接過袁帥獻上來的玫瑰,發現亂蓬蓬的,“謝謝!你的玫瑰……也很Beautiful!”

袁帥連忙尷尬地解釋,“本來挺Beautiful的,剛纔不小心讓人碰了一下,散了……”

“沒關係!重點不是花,而是獻花的人!”

“真哲學!點菜了嗎?你點菜,我去下衛生間!”不等安妮答話,袁帥慌忙就走,趕場一般趕到二樓,歐小米正在困惑地張望,終於望見袁帥抱着一束玫瑰快步趕來。

“去這麼半天?”

“人多,排隊!親愛的,人如其花,花如其人!”袁帥將玫瑰花獻給歐小米,歐小米忽然發現了異樣:“這花兒怎麼少啦?”

“少啦?是嗎?”

“沒關係!重點不是花,而是獻花的人!”歐小米與安妮說的話如出一轍,袁帥一怔。

“怎麼啦?”

“沒事兒,幸福感,有點兒恍惚……那花兒我想起來了,等我會兒!”

不等歐小米反應過來,袁帥趕緊就往樓下跑。快步來到一樓,他做個深呼吸,面帶微笑地走向安妮。安妮嗔怪,“去這麼半天?”

“人多,排隊!親愛的,下邊我應該求婚了吧?”

安妮臉上漾起幸福的微笑。袁帥剛要開始,安妮忽然叫停,“親愛的等等!馬上就好!”安妮拈着一枝玫瑰,笑盈盈地離座而去。趁此機會,袁帥急忙趕往二樓。等他匆匆跑上來,歐小米已經等急了,袁帥拼命解釋:“那花兒吧,我說去找找來着,那花兒……”

“你來來回回鬧得我心忙!請你落座,行嗎?”

“親愛的,我應該向你求婚了吧?”袁帥剛要開始,歐小米也叫停。

“親愛的等等!馬上就好!”歐小米拿起化妝包,起身就往樓下走。

衛生間裡,安妮正對着鏡子精心整理妝容,歐小米快步趕來,對着旁邊鏡子同樣開始化妝。起初兩人都未注意到對方,但很快,雙方都察覺異樣,互相扭頭一看,同時愕然。

袁帥醒過味,抱着玫瑰慌忙趕來,卻發現安妮和歐小米都不在,臺子上留有安妮那枝玫瑰。袁帥拿起玫瑰,有點兒毛了。

餐廳一樓,安妮與歐小米已經開始借酒抒懷。

“小米,我突然發現這世界末日就是一塊試金石,就是一面照妖鏡,能讓很多東西現出原形!比如袁帥,原來我老覺得他是個花心大蘿蔔,一會兒可愛,一會兒可恨。可是這些天我發現,他其實對感情挺認真的。我很感謝他,讓我體驗到了愛情的美好!”

歐小米也有同感,“原先我也誤會過帥哥。以爲他專業就是誇美女,而且夸人從來不臉紅,能把人誇毛嘍,弄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現在我才理解,他那是對美好事物的衷心禮讚!他本來襟懷坦蕩,是我草木皆兵!”

“他要是聽見咱倆這麼說他,尾巴保準翹上天!”

話音未落,袁帥閃了出來,他很激動,“實話告訴你們,我現在都沒空兒驕傲自滿!倆女子活生生擺在你面前,各有千秋,而你必須選擇其中一個,而拋棄另一個,而且時不我待——這是何等殘酷!”

安妮對袁帥的說法明顯不以爲然,“有什麼左右爲難的?還男子漢大丈夫哪,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該出手時就出手!”說着,安妮從袁帥懷裡搶過玫瑰,主動塞給了歐小米。而她則抱起自己那一束。這樣一來,兩個女人都懷抱玫瑰,更加美豔動人。

“都說愛情是自私的,可是在世界末日來臨之時,我寧願愛情是包容的!”

袁帥心花怒放,故意大放厥詞,“這麼說魚跟熊掌我就兼得啦?!既然都是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我的意見是不分大房二房、東宮西宮,你們倆平起平坐,團結友愛,共同建設美好家園……”

不等袁帥說完,安妮和歐小米一同惡狠狠地向他逼近過來。

“我們剛把你定性爲正面人物,你狼子野心就暴露無遺了——妄圖讓我們二女同侍一夫?”

“休想!”

“那隻不過是我一理想,烏托邦,我真沒想實現!”袁帥嘻嘻一笑,隨即變得表情嚴肅,鄭重其事地表明心聲,“我看重的是追求你們的過程,不是結果。買賣不成仁義在!”

安妮和歐小米被袁帥的真誠所感動。尤其安妮,眼圈都紅了,“到時候咱仨好朋友共赴黃泉,路上多個伴兒,誰也別孤孤單單!”

這時,身後響起了掌聲。回頭一望,戈玲和劉向前、何澈澈出現在了面前。袁帥很意外,“你們怎麼也來啦?”

何澈澈調皮,“知道你今晚趕場演出,主編特意帶我們前來慰問!”

戈玲顯然有所觸動,“雖然你們仨說話都挺肉麻的,可是在這種特殊時刻特殊地點吧,一不注意就被煽情了!”

歐小米一眼發現李冬寶出現在餐廳入口,李子果拎着行李箱跟在後面,顯然是長途旅行剛剛歸來。李冬寶還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可掬,向衆人頻頻致意。歐小米第一個迎上前去,習慣性地開始採訪,“李大腕兒,沒想到在這兒對您進行最後一次採訪!聽說您準備離開地球,去太陽系發展,請問是真的嗎?”

“這事兒吧,不由我決定。你得去問上帝,他現在是我經紀人,我何去何從他說了算。”

李子果跑到戈玲跟前,戈玲自是驚喜。母女倆小聲交談,保有共同的秘密。“是我爸接我回來的!媽,咱是想試試我爸對咱關心不關心,可我爸拿這事兒當真了,咱別嚇着他吧?”

戈玲與李冬寶四目相對,百感交集,嘴上還不便表露。戈玲故意試探,“喲,我還以爲你早就上諾亞方舟了呢!臨走之前再故人重逢一回?反正看一眼少一眼啦!”李子果挽住戈玲,“媽,我爸說了,他不走,他要跟咱們在一起!”

戈玲聞言一怔,心裡熱乎乎的,望着李冬寶,不知該說什麼。李冬寶自嘲地一笑,“我本來打算讓你們娘倆走,我掩護。知道票價貴,可是沒想到那麼貴。這些年我不能說不勤奮,除了演電影,我幫人賣過汽車、電腦,推銷過電話卡、方便麪,也曾日進斗金,一度自以爲富甲天下。哪知道,關鍵時刻連張船票都買不起,我也沒說非得頭等艙啊!”

袁帥好容易才搭上話,“諾亞方舟都拉的什麼人物?連您這麼大的腕兒愣沒上去?”

“據知情人士透露,一開始本人也列在登船名單裡,想讓我去跟外星生物交流表演藝術來着。後來有人提出來,說我這形象跟外星生物容易混,所以遺憾落選。聽說姚明和劉翔都幸運入選,爲的是給咱人類掙臉,更快更高更強嘛,這咱心服口服!”

戈玲安慰李冬寶,“冬寶同志,這說明你已經盡心盡力了!其實我就是那麼一說,你還真信世界末日?”

“由不得不信!此時此刻真應了那句話——神馬都是浮雲。我已經無所求,唯一想的就是能跟你們娘倆一塊兒上路。戈玲,曾記否?當年說行星撞地球,雖然證明是虛驚一場,但患難見真情,咱倆破罐破摔喝了交杯酒。今天世界末日千真萬確,我覺得咱倆更得交杯酒!”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咱倆年幼無知,現在都刀槍不入的,還有這必要嗎?”

“意義不同!當年那屬於私定終身,現在屬於一笑泯恩仇,曾經滄海難爲水!”

與此同時,李子果已經倒了兩杯酒,端到了父母面前。戈玲與李冬寶各自接過一杯,神情鄭重地喝了交杯酒。

大家爲他們鼓掌。突然,燈光一下子熄滅,偌大的餐廳變得一團昏暗。

劉向前本能反應,“停電啦?”說着,劉向前走到窗邊往外一望,“哎喲,都停啦!”

大家擁到窗前,果然,整個城市甚至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漆黑。

包括袁帥和戈玲,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看這陣勢,別是真要壞吧?”

安妮等人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到來了。安妮很悲壯,“根據瑪雅預言,今天太陽落山,世界陷入黑暗。明天,太陽永不再升起,黎明再不會到來……”

歐小米快哭了,“明天凌晨四點,來自銀河星系的幾百個星球編隊負責收拾殘局。太陽無法再爲地球照明,所有能源由外星宇宙空間供給……”

接着,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整個世界都沉默了。

旭日東昇,第一抹曙光照耀城市。2012年12月22日,太陽照常升起。當人們被第一縷陽光喚醒的時候,發現世界是如此美好,如此珍貴。生活在繼續。從這一刻起,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開始了嶄新的紀元。這,或許就是瑪雅預言的真實意義所在。

虛驚一場。面對新的一天,衆人袒露心聲。

安妮向大家伸開雙臂,“我愛你們!愛你們每個人!”

何澈澈意猶未盡,“這是我經歷當中最酷的!”

歐小米鄭重其事,“從明天起,我要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戀愛!”

戈玲感慨萬分,“我很欣慰,危機給編輯部帶來了更強的凝聚力!”

李子果嚷嚷,“下次旅遊,我一定要去拜會瑪雅長老!”

“誰也別攔着我,讓我跳下去得啦!揮金如土不得好死!”劉向前痛悔不已,恨不得拿頭撞玻璃幕牆。等發現其他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緒裡,並沒人注意到他,他便對着鏡頭自我安慰起來,“謝天謝地謝老婆,大多數錢都在!”

這邊廂,袁帥掏出那份賭約,躊躇滿志地揮舞着,“老天有眼啊!我這回算是得逞了!紅紅、小米,咱家走!”

安妮沮喪地接過賭約,仔細一看,轉憂爲喜,“嘿嘿!你看我籤的什麼?”

袁帥搶回賭約一看,落款籤的是英文的Anney。

安妮得意地笑,“我有效身份證上是安紅!簽字無效!”

袁帥登時傻眼,“2012,沒你這麼晃人的!”

李冬寶咧嘴一笑,“再見,2012!”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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