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

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御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着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曲江池,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遊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範大郎。兄弟範二郎,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遊人賞玩作樂。那範二郎因去遊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裡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這範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捻。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豔客。芙蓉帳裡作鸞凰,雲雨此時何處覓?

原來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裡,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裡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是我嫁得一個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面挫過,再來那裡去討?”

正思量道:“如何着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來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只聽得外面水桶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你傾些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裡,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範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這範二自思量道:

“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

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裡有條草。”賣水的道:“也不爲利害。”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裡。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奶子在旁邊道:“卻也-耐這廝!”茶博士見裡面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對面範二郎道:“他既暗遞與我,我如何不回他?”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範二郎。二郎接着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

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範大郎,我便喚作範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作媒?

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範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裡,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裡好歡喜。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女孩兒起身來道:

“俺們回去休。”看着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只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正是:

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了,範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着女孩兒去。只見那女子轉步,那範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

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範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範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纔歸家。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孃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娘見女兒幾日只在牀上不起,走到牀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

“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

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生,作針線,作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

見了媽媽,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

周媽媽道:“好好!”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裡。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噁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着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對着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病。”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病。”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答道:“這卻沒有。”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作個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範二郎。”王婆聽了道:

“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範二郎?”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範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範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範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是恁地時,重謝婆婆。”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甚麼病?”王婆道:

“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範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就難醫。”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作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範大郎,正在櫃身裡坐。

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裡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牀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範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範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了。”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牀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裡。”範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婆:“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噁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來教我說親事。”範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氣投。

當下同王婆廝趕着出來,見哥哥嫂嫂。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便出來?”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對範大郎道:“曹門裡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大郎歡喜。話休煩絮。兩下說成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範二郎閒時不着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裡。且說那女孩兒閒時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兩個心安意樂,只等周大郎歸來作親。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家。鄰里親戚都來置酒洗塵,不在話下。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周大郎問了。

媽媽道:“定了也。”周大郎聽說,雙眼圓睜,看着媽媽罵道:

“打脊老賤人得誰言語,擅便說親!他高殺也只是個開酒店。

我女兒怕沒大戶人家對親,卻許着他。你倒了志氣,幹出這等事,也不怕人笑話。”正恁的罵媽媽,只見迎兒叫:“媽媽,且進來救小娘子。”媽媽道:“作甚?”迎兒道:“小娘子在屏風後,不知怎地氣倒在地。”慌得媽媽一步一跌,走上前來,看那女孩兒。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從來四肢百病,惟氣最重。原來女孩兒在屏風後聽得作爺的罵娘,不肯教他嫁範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媽媽慌忙來救,被周大郎胱。不得他救。罵道:“打脊賊娘!

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則甚?”迎兒見媽媽被大郎胱。自去向前,卻被大郎一個漏風掌打在一壁廂。即時氣倒媽媽。迎兒向前救得媽媽甦醒,媽媽大哭起來。鄰舍聽得周媽媽哭,都走來看。張嫂、鮑嫂、毛嫂、刁嫂,擠上一屋子。原來周大郎平昔爲人不近道理,這媽媽甚是和氣,鄰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見多人,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

鄰舍見如此說,都歸去了。媽媽看女兒時,四肢冰冷。媽媽抱着女兒哭。本是不死,因沒人救,卻死了。周媽媽罵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故意把我女兒壞了性命!”周大郎聽得,大怒道:“你道我‘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將出去。周媽媽如何不煩惱。一個觀音也似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煩惱!離不得周大郎買具棺木,八個人擡來。周媽媽見棺材進門,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媽媽道:“你道我割捨不得三五千貫房奩,你那女兒房裡,但有的細軟,都搬在棺材裡。”只就當時,叫仵作人等入了殮,即時使人吩咐管墳園張一郎、兄弟二郎:“你兩個便與我砌坑子。”吩咐了畢,話休絮煩,功德水陸也不作,停留也不停留,只就來日便出喪;

周媽媽教留幾日,那裡拗得過來。早出了喪,埋葬已了,各人自歸。

可憐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

話分兩頭。且說當日一個後生的,年三十餘歲,姓朱名真,是個暗行人,日常慣與仵作約做幫手,也會與人打坑子。

那女孩兒入殮及砌坑,都用着他。這日葬了女兒回來,對着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來日就富貴了。”娘道:“我兒有甚好事?”那後生道:“好笑,今日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死了,夫妻兩個爭競道:‘女孩兒是爺氣死了。’鬥彆氣,約莫有三五千貫房奩,都安在棺材裡。有恁的富貴,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孃的道:“這個事卻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過,又兼你爺有樣子。二十年前時,你爺去掘一家墳園,揭開棺材蓋,屍首覷着你爺笑起來。你爺吃了那一驚,歸來過得四五日,你爺便死了。孩兒,你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

“娘,你不得勸我。”去牀底下拖出一件物事來把與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罷!原先你爺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運不同。我今年算了幾次命,都說我該發財。

你不要阻擋我。”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來是一個皮袋,裡面盛着些挑刀斧頭,一個皮燈盞,和那盛油的罐兒。又有一領蓑衣,娘都看了,道:“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着。”當日是十一月中旬,卻恨雪下得大。那廝將蓑衣穿起,卻又帶一片,是十來條竹皮編成的一行,帶在蓑衣後面。

原來雪裡有腳跡,走一步,後面竹片扒得平,不見腳跡。當晚約莫也是二更左側,吩咐娘道:“我回來時,敲門響,你便開門。”雖則京城熱鬧,城外空闊去處,依然冷靜。況且二更時分,雪又下得大,兀誰出來。

朱真離了家。回身看後面時,沒有腳跡。迤-到周大郎墳邊,到蕭牆矮處,把腳跨過去。你道好巧,原來管墳的養只狗子。那狗子見個生人跳過牆來,從草窠裡爬出來便叫。朱真日間備下一個油糕,裡面藏了些藥在內。見狗子來叫,便將油糕丟將去。那狗子見丟甚物過來,聞一聞見香便吃了。只叫得一聲,狗子倒了。朱真卻走近墳邊。那看墳的張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聲,便不叫了,卻不作怪!莫不有甚作不是的在這裡?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作不是的來偷我甚麼?”兄弟道:“卻纔狗子大叫一聲便不叫了,莫不有賊?

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那兄弟爬起來,披了衣服,執着槍在手裡,出門去看。朱真聽得有人聲,他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腳步走到一株楊柳樹邊。那樹好大,遮得正好。卻把斗笠掩着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邊。望見裡面開門,張二走出門外,好冷,叫聲道:“畜生,做甚麼叫?”那張二是睡夢裡起來,被雪雹風吹,吃一驚,連忙把門關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個沒人。”連忙脫了衣服,把被匹頭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說沒人!”約莫也是三更前後,兩個說了半晌,不聽得則聲了。朱真道:“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擡起身來,再把斗笠戴了,着了蓑衣,捉腳步到墳邊,把刀撥開雪地。俱是日間安排下腳手,下刀挑開石板下去,到側邊端正了,除下頭上斗笠,脫了蓑衣,在一壁廂去皮袋裡取兩個長針,插在磚縫裡,放上一個皮燈盞,竹筒裡取出火種吹着了,油罐兒取油,點起那燈,把刀挑開命釘,把那蓋天板丟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暫借你些個富貴,卻與你作功德。”道罷,去女孩兒頭上便除頭面。有許多金珠首飾,盡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兒身上衣服,卻難脫。那廝好會,去腰間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兒膊項上閣起,一頭系在自膊項上,將那女孩兒衣服脫得赤條條地,小衣也不着。那廝可霎-耐處,見那女孩兒白淨身體,瀅心頓起,按禁不住,奸了女孩兒。你道好怪!只見女孩兒睜開眼,雙手把朱真抱住。怎地出豁?正是:

曾觀《前定錄》,萬事不由人。

原來那女兒一心牽掛着範二郎,見爺的罵娘,鬥彆氣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陽和之氣,一靈兒又醒將轉來。朱真吃了一驚。見那女孩兒叫聲:“哥哥,你是兀誰?”朱真那廝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來救你。”女孩兒擡起身來,便理會得了。一來見身上衣服脫在一壁,二來見斧頭刀仗在身邊,如何不理會得。朱真欲待要殺了,卻又捨不得。那女孩兒道:“哥哥,你救我去見樊樓酒店範二郎,重重相謝你。”朱真心中自思:“別人兀自壞錢取渾家,不能得恁的一個好女兒。

救將歸去,卻是兀誰得之。”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帶你家去,教你見範二郎則個。”女孩兒道:“若見得範二郎,我便隨你去。”當下朱真把些衣服與女孩兒着了,收拾了金銀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燈吹滅,傾那油入那油罐兒裡,收了行頭,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來。朱真也爬上來,把石頭來蓋得沒縫,又捧些雪鋪上。卻教女孩兒上脊背來,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綰着金珠物事,把頭笠戴了,迤-取路,到自家門前,把手去門上敲了兩三下。那孃的知是兒子回來,放開了門。朱真進家中,孃的吃一驚道:“我兒,如何屍首都馱回來?”朱真道:“娘不要高聲。”放下物件行頭,將女孩兒入到自己臥房裡面。朱真提起一把明晃晃的刀來,覷着女孩兒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時,我便將你去見範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時,你見我這刀麼?砍你作兩段。”女孩兒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裡不要則聲;第二,不要出房門。依得我時,兩三日內,說與範二郎。若不依我,殺了你。”女孩兒道:“依得,依得。”朱真吩咐罷,出房去與娘說了一遍。話休絮煩。夜間離不得伴那廝睡。一日兩日,不得女孩兒出房門。那女孩兒問道:“你曾見範二郎麼?”朱真道:“見來。範二郎爲你害在家裡,等病好了,卻來取你。”自十一月二十日,投至次年正月十五日,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則個。到五更前後,便歸。”朱真吩咐了,自入城去看燈。你道好巧!約莫也是更盡前後,朱真的老孃的家,只聽得叫“有火!”急開門看時,是隔四五家酒店裡火起,慌殺孃的,急走入來收拾。女孩兒聽得,自思道:“這裡不走,更待何時!”走出門首,叫婆婆來收拾。孃的不知是計,入房收拾。女孩兒從熱鬧裡便走,卻不認得路,見走過的人,問道:“曹門裡在那裡?”人指道:“前面便是。”

迤-入了門,又問人:“樊樓酒店在那裡?”人說道:“只在前面。”女孩兒好慌。若還前面遇見朱真,也沒許多話。女孩兒迤-走到樊樓酒店,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女孩兒深深地道個萬福。酒博士還了喏道:“小娘子沒甚事?”女孩兒道:“這裡莫是樊樓?”酒博士道:“這裡便是。”女孩兒道:“借問則個,範二郎在那裡麼?”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門。”酒博士道:“在酒店裡的便是。”女孩兒移身直到櫃邊,叫道:“二郎萬福!”範二郎不聽得都休,聽得叫,慌忙走下櫃來,近前看時,吃了一驚,連聲叫:“滅,滅!”女孩兒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範二郎如何肯信。一頭叫“滅,滅!”一隻手扶着凳子。卻恨凳子上有許多湯桶兒,慌忙用手提起一支湯桶兒來,覷着女子臉上丟將過去。你道好巧!卻那女孩兒太陽上打着。大叫一聲,匹然倒地。慌殺酒保,連忙走來看時,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

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酒博士見那女孩兒時,血浸着死了。範二郎口裡兀自叫“滅,滅!”範大郎見外頭鬧吵,急走出來看了,只聽得兄弟叫“滅,滅!”大郎問兄弟:“如何作此事?”良久定醒。問:

“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門裡販海周大郎的女兒。”大郎道:“他若是鬼,須沒血出。如何計結?”去酒店門前鬨動有二三十人看,即時地方便入來捉範二郎。範大郎對衆人道:“他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十一月已自死了。

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殺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們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請他爺來看屍則個。”衆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請他來。”範大郎急奔到曹門裡周大郎門前,見個奶子問道:“你是兀誰?”範大郎道:“樊樓酒店範大郎在這裡,有些急事,說聲則個。”奶子即時入去請。

不多時,周大郎出來,相見罷。範大郎說了上件事,道:“敢煩認屍則個,生死不忘。”周大郎也說不肯信。範大郎閒時不是說謊的人。周大郎同範大郎到酒店前看見,也呆了,道:

“我女兒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這等事!”那地方不容範大郎分說,當夜將一行人拘鎖,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狀,也理會不下。權將範二郎送獄司監候。一面相屍,一面下文書行使臣房審實。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墳上掘起看時,只有空棺材。問管墳的張一、張二,說道:“十一月間,雪下時,夜間聽得狗子叫。次早開門看,只見狗子死在雪裡,更不知別項因依。”把文書呈大尹。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賊人。展個兩三限,並無下落。好似:

金瓶落井全無信,鐵槍磨針尚少功。

且說範二郎在獄司間想:“此事好怪!若說是人,他已死過了。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墓在彼可證。若說是鬼,打時有血,死後有屍,棺材又是空的。”展轉尋思,委決不下。又想道:“可惜好個花枝般的女兒!若是鬼,倒也罷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裡翻來覆去,想一會,疑一會,轉睡不着。直想到茶坊裡初會時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

四目相視,急切不能上手。不論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裡商量,直恁性急,壞了他性命,好不罪過!如今陷於縲紲,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無及!”轉悔轉想,轉想轉悔。

捱了兩個更次,不覺睡去。夢見女子勝仙,濃妝而至。範二郎大驚道:“小娘子原來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雖然悶倒,不曾傷命。奴兩遍死去,都只爲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願。休得見拒。”亦是冥數當然,範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雲雨起來。枕蓆之間,歡情無限。事畢,珍重而別。醒來方知是夢。越添了許多想悔。次夜亦復如此。到第三夜,又來,比前愈加眷戀。臨去告訴道:

“奴陽壽未絕。今被五道將軍收用。奴一心只憶着官人,泣訴其情,蒙五道將軍可憐,給假三日。如今限期滿了。若再遲延,必遭呵斥。奴從此與官人永別。官人之事,奴已拜從五道將軍。但耐心,一月之後,必然無事。”範二郎自覺傷感,啼哭起來。醒了,記起夢中之言,似信不信。剛剛一月三十個日頭,只見獄卒奉大尹鈞旨,取出範二郎赴獄司勘問。原來開封府有一個常賣董貴,當日綰着一個籃兒,出城門外去。

只見一個婆子在門前叫常賣,把着一件物事遞與董貴。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結成的梔子花。那一夜朱真歸家,失下這朵珠花。婆婆私下檢得在手,不理會得值幾錢,要賣一兩貫錢作私房。董貴道:“要幾錢?”婆子道:“胡亂。”董貴道:“還你兩貫。”婆子道:“好。”董貴還了錢,徑將來使臣房裡,見了觀察,說道恁地。觀察把這朵梔子花徑來曹門裡,教周大郎、周媽媽看,認得是女兒臨死帶去的,即時差人捉婆子。婆子說:“兒子朱真不在。”當時搜捉朱真不見,卻在桑家瓦里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開封府。包大尹送獄司勘問上件事情。朱真抵賴不得,一一招伏。當案薛孔目初擬朱真劫紋當斬;範二郎免死,刺配牢城營。未曾呈案。其夜夢見一神如五道將軍之狀,怒責薛孔目曰:“範二郎有何罪過,擬他刺配!快與他出脫了。”薛孔目醒來,大驚,改擬範二郎打鬼,與人命不同,事屬怪異,宜徑行釋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擬。

範二郎歡天喜地回家,後來娶妻,不忘周勝仙之情,歲時到五道將軍廟中燒紙祭奠。有詩爲證:

情郎情女等情癡,只爲情奇事亦奇。

若把無情有情比,無情翻似得便宜——

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八卷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七十九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第七十九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第八卷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第六十二卷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第七十九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第四十五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四十一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第五十二卷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第六十六卷 窮不了連掇巍科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十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六十六卷 窮不了連掇巍科第六十七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七十三卷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六十二卷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第六十八卷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六十二卷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四十五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五十二卷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認子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四十八卷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第六十九卷 走安南玉馬換猩絨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三十三卷 誇妙術丹客提金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五十八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五十二卷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七十六卷 賈娉娉再生締前盟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五十六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第六十八卷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四十八卷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五十三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五十九卷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