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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臥地溝這兒破爛爛,當地人卻常常爲這兒悠久的歷史而自豪:
“當年,還沒有薊原市,就有我們臥地溝了。”林大爺喝了第一杯酒,就興高采烈地向我炫耀起來──
是的,臥地溝在地圖上的出現,是與薊原煤礦的開發緊緊聯繫在一起的。當年,日本人在山後開發薊原煤礦,臥地溝這兒就成了礦工住宅區。祖祖輩輩,延續至今,這兒住的還是礦工。薊原市政府幾次大搞新的市政規劃,試圖想把破破爛爛的臥地溝從市區的版圖上抹掉,卻始終未能得逞。今天,溝口的路標上,依舊赫赫然地寫着“薊原市臥地溝街”幾個大字。.
臥地溝的市區資格雖然很老,卻始終也沒有建成城市的模樣,別說城市的高樓大廈離這兒是那麼遙遠,就是自來水、路燈這些城市裡標誌性的設施,臥地溝街也不完備。住在市中心城老百姓一提起臥地溝,都稱這兒是貧民窟。
官方的稱呼倒是文明一些,他們給臥地溝取了還算文雅的名字:棚戶區。
棚戶區的名字,倒也符合臥地溝歷史。20世紀初,薊原煤礦礦剛剛採掘,從四方招來的礦工就睡在臥地溝勞工房大炕上。後來,他們娶了媳婦兒,成了家,不能再睡大鋪了,就在臥地溝後面的山上砍幾顆樹,搭個棚子,一家人住在裡面,可謂地地道道的棚戶房。.當時,有些講究的人家爲避風雨,就在附近化工廠的臭油溝裡撈些漆油塗在頂棚上,被人們稱爲麻油房。實際上還是個棚子。礦工們在這些棚子裡住啊住啊,一直到了薊原解放,建立了新中國。黨和政府纔將這些爛棚子一一推倒,爲礦工們建起了磚瓦結構的新住宅。
從麻油房搬到窗明瓦亮的新屋子裡,人們感覺到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於是,臥地溝的稱呼易名,過去的棚戶區,變成了工人新村。
要說棚戶區的再度冠名。不能不埋怨當時的口號和政策。本來,自打煤礦恢復生產,國家就做出了建設礦工住宅樓的計劃。可是,先生產、後生活的激進思想讓一些領導者把心思都用在了增加產量上,礦工的住宅樓一直也提不上日程。.到了七十年代,礦工們的第二代已經長大了。家裡人口少的,孩子結婚後就擠在家裡,人口多的,家裡擠不下,就在老房子牆上掏個洞,弄兩根木頭塞進去,木頭上搭些油氈紙石棉瓦棱之類的東西覆蓋一下,這一頭,再壘幾塊磚或者是到礦裡找來個鐵架子什麼的將木頭支住,於是,一個寄生在舊房上的棚廈子便搭成了。後來,結婚的年輕人人越來越多,臥地溝的棚廈子也越來越多。到了21世紀,住棚廈子的人數已經超過住房子的人數了,所以,官方稱這兒爲棚戶區,倒也不冤枉他們。
表面上看,破破爛爛的臥地溝一片狼籍,並不讓人看好。.然而,臥地溝也並非一文不值。先說這平展展的一片住宅區,房子雖然破,可地形是平坦的,況且自上個世紀初已經通了水、電、汽,這地皮早就是開發多年的熟地了。再往山上看,那一片鬱鬱蔥蔥的柞木林,也曾經讓不少房地產商垂涎。去年,臺灣來了一位姓季的先生,要開發臥地溝,擬建設一片林中別墅。這件事,他已經通過“臺辦”與李市長打了招呼。然而,正在運作時,半路上殺出個“房利”公司,不由分說硬要撬行。 說是要代政府搞房產開發,解決棚戶區百姓的住房困難。“房利”公司口號響亮,社會、人際關係也弄得明白。他們依靠市建設局局長楊健,四方遊走,多處打點,終於在招標中拔了頭籌。.可憐臺灣那位張先生,雖然財力雄厚,只因初臨大陸,兩眼一抹黑,識不透官場的層層黑幕,最後,不得不挾了幾個億的資金落敗而走。
房利公司要扒掉臥地溝的平房蓋樓房,按理說老百姓應該高興纔是。按照建設週期,百姓們現在早就該搬進新樓了。可是,世界上的事沒有那麼簡單。開發商心裡想的,與老百姓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兒。這些臥地溝的老住戶,大都是五十年代參加工作的老礦工。多少年來,他們天天想、夜夜盼望的是政府出資建樓,讓他們免費換住樓房。而開發商想的,是要賺錢、賺大錢!他們之所以看中臥地溝這塊地方,決不是發慈悲,改善百姓們的居住環境,而是想在這兒揀一個大便宜。.他們早就瞭解,臥地溝40多萬平方米的住宅面積,真正有合法手續、能拿出房照來的也就是10多萬平;那些個沒有房照的棚廈子,按現行拆遷政策,完全可以視爲“非法建築”,只拆不還。呵呵,區區10萬平,兩棟樓就可以消化掉。剩餘的樓盤,可以說是蓋一棟賺一棟,開發商乾等着揀銀子就成了。這麼大的便宜,誰不想沾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開發商的如意算盤,畢竟是以損人爲基礎的。你把老百姓從棚廈子裡趕出去,拆了人家的房,佔了人家的地,卻一點兒面積也不還。那不等於把人家掃地出門?!人家能幹嗎?所以,從動拆第一天起,老百姓就開始嘀咕:不幹!別說是普通百姓,就是社區書記白雪也極力反對。.她帶頭撕毀了開發商貼在門前的拆遷通告,隨後又給區裡、市裡打報告、提意見,一直到把這件事弄黃了拉倒。
儘管老百姓這麼鬧,開發商卻毫不理睬。這些個被市場經濟培養起來的利慾薰心的老闆,歷來是認錢不認人的。你們老百姓鬧政府行,鬧我開發商可不成。到了規定期限,看看老百姓還沒有搬家的意思,他們便調來大剷車,動用了執法大隊,要強行拆除。可惜,剷車還沒有開過來,軍人出身的“老革命”林大爺就組織年輕人構築了專業的路障。.讓這些大剷車寸步難行。政府出面組織的強遷,沒有發揮預想的作用。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硬的不行,就來邪的!在社會上歷練了十幾年的開發商,自有“擺平”一切的絕招。依照他們的經驗,在拆遷問題上,沒有一次是順利的。按一般套路,先是自己動員,自己動員行不通,就請政府出面,如果政府也不好使,就得動用黑社會了。在臥地溝連連碰壁後,開發商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鐗:僱亡命徒恐嚇。他們請來了剛剛從監獄放出來的黑牛一夥地痞流氓。這些人裸露着肚皮,將打架受傷遺留的傷疤炫耀地展示着,依仗這幅流氓相,他們一手拿着錢包。一手持着匕首,軟硬兼施,挨門恐嚇。.就是再難纏的釘子戶,也得乖乖搬家。
可是,開發商屢試教不爽的絕招,到了臥地溝就不靈了。幾個地痞首先來到鬧事最兇的下崗工人老拐家。老拐的左腿是工傷,半個身子不好使。黑牛估計,弟兄們一進門,老拐就得嚇癱了。可是,老拐左半身不靈,右半身的力量卻出奇得大。他看到黑牛的人亮出了匕首,二話不說,右手掄起井下搓煤的大鐵鍬,一下子衝黑牛的後背拍了下去。幸虧鐵鍬拍在了背上,要是拍肚皮上,那條剛剛縫合的傷口非得讓老拐拍裂不可。黑牛捂着肚子,大喊一聲“撤!”黑社會也就此宣佈報廢。
看看白天不成,開發商就計劃晚上偷襲。沒想到,晚上,臥地溝的居民們竟點燃火把,搭起帳篷,一齊高喊起“誓死保衛家園”的口號,像防鬼子進村似地防着他們。.這一下,開發商傻了眼,政府也沒有辦法了。
“民意難違。臥地溝的拆遷,算了吧!”秦柏市長嘆息了一聲,向楊健下了撤退令。
不過,凡事一讓開發商插手,政府想甩手也難。開發商拿來合同質問市長:你們政府打了退堂鼓,我們的損失怎麼辦?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堤內損失堤外補。政府無奈,只得聽從楊健的主意,將臨近臥地溝的一塊地皮低價批給了開發商,讓他們再度開發,纔算是擺脫了干係。
然而,倒了黴的事,補是補不回來的。房利公司在新地皮上蓋了兩棟樓,一戶也賣不出去。有錢人嫌那兒偏僻,不想買。附近的棚戶人家想買沒有錢。這樣,兩棟新樓幹在那兒矗了一年,後來,一發商一咬牙,喊了平方米/1200元的跳樓價,依然無人問津。唉唉,房利公司的老闆忙了一溜十三遭,最後只剩了兩棟破樓碴子捧在手裡,成了真正的“爛尾”樓。
臥地溝的拆遷鬧了一大氣,開發商賠了個底兒朝上。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們繼續過那種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倒是臥地溝的百姓們,雖然沒吃什麼虧,可也沒撿到什麼便宜。革命元老林大爺一家老少三輩仍然擠住在兩間小屋子裡,孫子林大亮搞對象都受了影響。社區書記白雪一旦有事開會,連個開會的地方也找不到。下崗工人老拐天天上訪,仍然一次次地被保安趕出來或者讓警察們給“請”回來。最慘的要數年紀大的老人們了。他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輩子,盼望退休後能住上樓房,享幾年福。可是,這棚戶房裡的歲月似乎特別悠長,除非家裡有出息了的兒女將老人從這兒搬走,不少人躺在棚戶房裡煎熬着爲時不多的歲月,臨死都閉不上眼睛!當了一輩子市民,卻未能住上寬敞明亮的樓房。窩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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