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風暴”被夾在簸箕的車龍裡,不時地隨着前面的塞車走走停停。司機小張不停地按着嘶啞了的電喇叭,車子照樣衝不到前面去。?
“庾市長,我們直接去賓館吧。”秘書長回過頭來,謙恭地告訴我,“市五在班子領導已經等了兩個小時了。”?
“好。”後座上應了一聲,可是,接着又問:“剛纔電話裡說什麼,‘花花世界’,怎麼回事?”?
“呃,這是薊原一家大飯店的名字。豪華得很哪!庾市長,你去了就知道了。那兒,不比你們北京的大酒店差。”?
“老秘,喊110來!”司機突然喊了一聲。?
這塞車的滋味,讓他實在受不了了。?
“什麼?”秘書長對部下喊他的綽號些惱怒,“你說什麼?”?
“喊110,告訴他們過來開道。”司機繃着臉,鶛鶛繼續指示着。?
“?好好好。”從司機不容置疑的威嚴裡,老秘似乎司到了什麼,“我喊我喊。這狗熊速度,得猴年馬月才能到啊!”?
在旋轉的紅色警燈的110帶領下,車速明顯加快了。?
司機寬鬆了一臉的表情,輕鬆地往車內的放音器裡塞了一盤磁帶。頓時,肖邦的船歌在蕩槳似的節奏裡開始奏鳴,平衡悠長的曲調裡,透着淡淡的憂傷和悲愁。這位擅長寫小夜曲的搖籃曲的大作曲家,獻給施特克豪男爵夫人的卻是這樣一首船歌。多少年了,此事一直令人不解。然而,這鐵皮包裹的空間裡一經這纏綿的旋律充盁,例題讓人在緊張旅途的勞累中緩解過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四?
我不明白,薊原的各界政要爲什麼要挑選“花花世界”這種地方歡迎我?是想通過燈紅酒綠的豪華,表明這偏遠的薊原並不落伍於潮流;還是想通過鋪張似地破費,表明他們對我的誠意;或者是什麼原因也沒有,只不過是照例等速,哪個大人物來了都在這兒接待。?
但願真正的原因是後者。?
不管是什麼原因,今天,這個昔日爲我的進入設置了重重壁壘,令我碰得頭破血流併爲了魂牽夢縈、悲天慟地的城市,總算被我闖進來了!?
我闖入的很成功,很體面。我是在一個個顯赫人物的歡迎聲中踏入薊原這片令我向往的聖地的。?
啊,薊原啊!?
歡快的樂曲中,寬大的宴會廳裡灑滿了歡樂。男人們西裝革履,灑脫倜儻;女士們裙裾飄飄,華裝顏麗。主客笑語,履舄交錯。薊原政界的兩位巨頭一左一右,禮貌地陪我入座。市委書記齊驥坐在我的左邊,他穩健、自信,不茍言笑,一派儒家傳人的氣質。人大主任秦柏坐在我右邊,他白髮蒼蒼,老態龍鍾,剛剛從市長的職位上卸任,像是累着了,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順次坐下去的是市委副書記楊健,這人打科斗諢,交際場上十分老道,且會巧妙的搶別人的戲。?主持歡迎會的本來是秦柏,因爲他不時的插話,把老頭兒弄得無地自容。一個晚上,他風頭出盡,顯示了十足的政客作風。常務副市長呂強雖然言語不我,卻顯得牛比哄哄。一身名牌西服,舉止大腹便便於,不說則罷,一說則是談天論地,出口不遜,活脫脫一副薊原大老闆的派頭。好像取出呂強的名字便於工作真的成了強人似的。另外?同舊要的幾位分別是市紀委書記、政協主席、軍分區政委等等。他們一個個顯得溫柔敦厚,對我禮數有加,敬而遠之。其他座席延展開去,大大小小四十餘桌。入座者一個個腦滿腸肥,開席後便放肆地猜拳行令。?
纏綿動聽的音樂廳聲中,我呷着略顯苦澀味兒的啤酒,細細咀嚼着細嫩的海鮮和那種飽含脂肪像奶酪一般滑潤的蔬菜。一路沿途的見聞如一張張悽楚的畫片遇入我的腦海:?
北風呼嘯,破破爛爛的棚戶區裡,教室裡四面透風;小手凍得裂口有孩子們,看到我送給他們的文具盒,一個個樂得嘻笑顏開。?
馬路邊,一排排腰扎草繩、裹了破棉絮大衣、凍得跺着腳沿街叫賣的下崗職工們,他們伸出抖動的手,哆哆嗦嗦地爲三心兩意顧客稱着斤兩,爲了一角錢,雙方不休地爭執着……?
兀地,我的心情開始下沉。臨行時老部長的傷感,他那一直未予表達出的預感,伴着一種不祥的情緒升至我的心頭。?
“要跳舞嗎?”市長書記探詢地問我。?
“我不會。”?
“不跳也好,我也不會。”市委書記鬆了一口氣,像是有千斤重負從他肩上卸了下來。?
“嘿,我不信,庾市長留洋四載,竟不會跳舞?”楊健一把拉了我的胳膊,“來,看我給你找的舞伴,漂亮不漂亮?”?
他一揮手,一個濃妝豔抹、嫵媚婷婷的小姐邁着輕盈的腳步走了過來。?
“楊書記,我確實不會。”我推辭着。?
我知道,倘若我下了舞池,眼前馬上就會出現藉着酒力羣魔亂舞的場面。這是我不願意看見的。?
“來來來,沒問題,你這京官,別瞧不起咱山溝裡的老百姓啊!”說着,他將那位小姐一把搡到我的懷裡。?
我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向市委書記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算了算了。庾市長坐了一天車,應該休息了。”市委書記一邊說着,一邊穿起了衣服。?
“那,改天再補。”楊副書記顯然的很掃興。?
夜至深處,萬籟俱寂,地處市中心的高幹住宅區內燈火通明。參加了今晚宴會的上層政要們,大概都正在家裡向夫人彙報對我的第一印象吧。今晚、明天,近些日子,庾明將成爲他們議論的重要話題了。?
我自覺地檢討了一下自己第一次亮相的行爲,覺得沒有什麼過失,心情坦然了些。?
憑心而論,此次下派,?確實帶有一種“鍍金”的性質。?
我作爲部裡的後備幹部人選,是幾年前就定了的。過去,我當過大型企業的總裁,考取了國外行政人員工商管理碩士學位,素質不算低了。然而,在我的資歷上,因爲沒有當過地方行政領導,這便成了那些老油子京官挑剔我的一大缺陷。“缺什麼補什麼”。下派,就成了我在仕途上必須走的一步棋。儘管部長有些擔心,老岳父也認爲大可不必。但是,爲了將來我能理直氣壯地走上這步臺階,我必須到地市級行政一把手的崗位上摸撲滾打地幹上幾年。?
下派幹部與就地提拔幹部的不同之處,在於體驗角色和進入角色的區別。一般來說,就地提拔的幹部,是非進入角色不可的。你不硬變幹、實幹,就弄不出政績來,難以站穩腳跟。下派幹部就不同了。他的重要任務是體驗,爲今後的晉升和執政提供一種經驗性的感覺。在這個位置上,通常是把實際工作交給當地官員來做,自己只是走走過場,按照計劃時髦的說法,下派幹部唱的是三步曲:第一步,結交朋友。初來乍到,要到社會各界拜望名流和各“山頭老大”,以博取他們的好感,將來遇事有個照應。第二步,相互捧場。你要接受各式各樣的請帖,參加他們的各種會議的活動。這種事做起來並不難。你拿着他們寫好的稿子念上一遍,然後過小姐遞上的剪綵刀“喀嚓”一剪,嘩嘩的掌聲就響起來了。還有,如果下屬部門來了上級領導或者企業來了重要客戶,你能去陪陪酒,壯壯場面,他們就認爲你給了面子,令他們十分感動了。迎來送往,酬酢歡歌,兩件一晃,就到唱第三步曲的時候了。這時候,人們紛紛舉宴,爲你送行,請你進京後對本地工作多多關照。此後,你就可以勝利迴歸了。?
從今晚宴會上楊健和呂強流出的話語來看,他們是不想讓我介入薊原實際工作的。“大事小事我們木哥兒倆貨倉你頂着那!到緊要場合,你出面握握手,舉舉酒杯就行了。”聽這話的意思,我在這兒不用操心,不用費力,只要名義上頂着一個市長的帽子,就可以輕鬆地完成下派任務。當然,他們的話裡還隱含着一層未盡之意:我們哥兒倆不能白白爲你盡力。作爲交換條件,你必須把實際權力交給我們。?
在當今盛行“活命哲學”“利益雙贏”的時代,人是怕難不怕閒的。面臨薊原這樣的局面,我完全可以順水推舟,高度超脫,輕鬆地渡過幾個年頭,然後班師回京,勝利凱旋。這既是部長的心願,更是岳父所盼望的。如果才瑛的病好了,幾年之後,我可以在京城過上一種安定的、人人羨慕的夫貴妻榮天堂一般的好日子。?
只是,我這天生的直率性格,我這留學多年,總想將知識與實踐相結合作出重大政績的**;還有,我這祖宗傳下來的路見不平、拔刀而助的天性,能否保證我面臨活生生的人間現實而保持沉默和無動於衷呢??
這一點,別說是部長和老岳父,就連我自己,恐怕也難以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