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蓉與美玉二人形似孿生姐妹,其實兩個人的血緣關係並不相近。兩個人的母親互稱姐妹;美蓉與美玉按理應該是姨姐妹,但是,她們這對姨姐妹只是如此相稱而已,實際上,她們母親不是親姐妹而只是堂姐妹;真要追根溯源,尋找她們共同的祖先,還要從她們母親的孃家算起。
美蓉美玉的共同祖先,應該是她們的第二太姥姥。她們的太外祖父曾經是薊北縣有名的大財主;這個老爺子年輕時做生意精明強幹,又仗義疏財,是個聞名遐邇的人物,爲此,當時的知縣老爺便將自己的女兒許配他爲妻。這位知縣的千金人長得漂亮,知書達禮,是個典型的貴夫人;哪知,她儘管這樣三從四德,遵守婦道,依然沒管住自己的花心丈夫。丈夫到了五十歲年紀,看中了一位唱河北梆子的小花旦,不惜重金娶回家裡,做了二房。知縣的千金雖然心情不悅,依然大度地接納了她,二人以姐妹相稱,平安無事。但是這小花旦生性風流,耐不住寂寞,嫁來後不到兩年,又出臺唱戲,跟着江湖上的戲班子跑了。.只給夫家留下一個女兒,多虧知縣夫人厚道,將這個孩子撫養成人,後來讀書寫字,成了本縣第一個考入京城的女大學生。這位女大學生是個熱血青年,在學校參加過五四運動;後來,爲父親招了一位闊女婿,盡了孝道;可惜沒生下一個男丁,只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就是美玉的媽媽。
美蓉與美玉的出生年月前後差了三年,但是,兩個老姐妹將自己的女兒抱到一起時,竟發現她們驚人的相似,簡直就像是孿生姐妹一般,由於這種關係,兩個家庭就越走越近乎,讓孩子們覺得她們的姨娘就像親的一般。鄉親看見這兩個孩子,往往分不清誰是誰家的。上學後,學校老師也一直把她們看成孿生姐妹;常常分不清哪個是美蓉?哪個是美玉?後來,還是一個相面的江湖術士看出世些門道。他說,這姐妹二人相貌相同,本性卻大相徑庭:姐姐美蓉端莊秀美,將來定是賢惠德淑之人;而這個妹妹美玉漂亮是漂亮,可是眉眼間總顯出幾分狐媚相,長大了弄不好就是個風流煙花之輩。.這位江湖術士還看了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斷言,這姐妹二人將來有雙鳳求凰之命;就是說,兩個姐妹會喜歡上同一個男人。當時孩子還小,江湖人說說,人們聽聽也就算了。後來,美蓉上了大學,與同學庾明談了戀愛;美玉隨礦工父親進城,與鄰居家的男孩鐵羽成了夫妻,雙鳳求凰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成了笑談。
然而,最近,美蓉家裡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卻讓雙鳳求凰的說法成了她的一塊心病,江湖術士那套謬論不時地在她耳際響起。
實際上,她有這種心思,並不是懷疑自己的丈夫花心;也不是懷疑美玉對姐夫有什麼企圖。只是,家裡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妻子的權威和優勢。丈夫當總裁時,他的社交圈子不大,家裡外面的大事小情她足可以應付得了。可是,自從庾明當了省長,她就發現自己不會“玩”了。她覺得這省長夫人當得有些累、有些煩,甚至有些愁。不說別的,就拿秦柏妻子那次宴請,她就覺得自己這個省長夫人只當了一次配角,而真正的主角則是妹妹美玉。.
當然,這也不能責怪美玉搶了她的戲。妹妹從小生性活潑,在學校裡是文藝骨幹,進了工廠又成了演出隊的臺柱子。企業職工大批下崗之後,別人去做苦工,她卻做了陪舞女郎;她的這些特殊經歷,讓她見過了太多世間滄桑;再加上天生氣質優雅,愛說愛笑,愛逗愛鬧,這樣的人到了社交場合就顯得特別招人喜愛,廣有人緣,而她美蓉雖然容貌秀美,談吐文雅,卻總是顯得缺少一種風情,缺少一種活潑,挑不起場合的輕鬆氣氛來。譬如這次聖誕之夜;打死她也不會想起邀請大家跳舞的念頭來,而美玉輕而易舉地就能做到。所以,一次官太太的聚會結束,人們對秦柏妻子的那頓飯大概早就淡忘了,可是,對那場舞蹈,對美玉踢向男舞伴襠間那致命一腳,這些官太太們一定是記憶猶深,弄不好就會成爲她們交際場所的一個有趣話題。而她美蓉,怎麼樣也做不出這樣的有趣的故事來。即使她能做出來,她也不會去做。她時刻記着自己是一個省長夫人,言語行動要注意分寸,注意影響,規規矩矩做人,小心翼翼處事,是她的信條。.所以,她覺得自己即使穩重過分,也不能讓人家指責自己張狂。在外面是這樣,在家裡也是這樣。她與庾明二人相敬如賓,不苛言笑,尤其是在兒子面前,說話更是小心翼翼,恐怕哪兒鬧出笑話來,讓兒子恥笑。然而,美玉與鐵羽就不是這樣,兩個人在大街上走路,總是搭肩挽背,作一副親熱無比的樣子;就是守着女兒,兩個人也常常接個吻、親個嘴,做個鬼臉,像是有談不完的戀愛,渡不完的蜜月;那天晚上,爲了慶祝庾明當選,美玉主持開了個個家庭派對,一瓶白酒下肚,她興奮地調大了客廳裡卡拉OK音箱的音量,自己先唱了幾首歌,然後非要動員大家跳舞,一家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十幾口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誰也不好意思。她一下子急眼了,張口大罵:“你們他都他媽的裝什麼正經?你們不跳,我和姐夫跳!”說完,她一把拽過庾明的胳膊,連摟帶抱地在舞池裡轉啊轉……一直轉到半夜;最後,她還大言不慚地宣告:今天晚上真是爽透了,我與省長跳了半夜的舞,這是多麼好的享受機會。.以後啊,你們這些傻狍子別說想摟他跳舞,就是想見他的面,也不容易了!哈哈──
這個妹妹就是這樣,喜歡瘋瘋癲癲,打打鬧鬧;你要是讓她靜坐一會兒,那會憋死她。可是,現在,這種性格的女人在社會上吃得開;男人們喜歡這樣的女人,別說男人,就是女人也羨慕這樣的同類。像自己這種賢惠穩重的性格,可能早就過時了……
不管怎麼說,美玉儘管有些個瘋,畢竟是在外面,是她的性格在表面上的開朗與隨意,然而,最近,有些家裡的事情,美蓉也覺得自己擺不上位置了……今天下午,庾明處理完了公務,好不容易提前趕到家裡,沒想到,他剛剛進了屋裡,美玉就緊隨其後來了,說是找姐夫談重要事情,結果,兩個人進了書房,一談就是兩個小時,美蓉覺得納悶兒,湊到門口偷聽了幾句,只聽見美玉很嚴肅地告訴姐夫:“你必須這麼做。”接下來就是庾明的“是是是。.”直到晚餐擺到桌子上,美蓉喊兩個人吃飯,這次秘密長談才告結束。飯桌上,美蓉盯了丈夫半天,丈夫也不透露談話內容。到了睡覺的時候,美蓉禁不住直言相問,丈夫才遲遲疑疑地告訴她:“你知道嗎?虎子戀愛了。”
“什麼,虎子早戀?誰說的?”美蓉一聽,大吃一驚。
“是美玉說的。”丈夫的口氣不慌不忙,“今天她找我,談的就是這件事。”
“她怎麼知道的?”美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信口開河。亂說。”
不知怎麼,此時的美蓉只想否認這件事的存在,她希望美玉只是惡意地撒了一個謊。
“昨天,她們公司在花花世界答謝客戶,碰巧,薊原二中搞新年文娛晚會;舞臺上,一個女孩子扮演歌劇《原野》的金子,她唱到‘虎子哥哥……’一句時,熱淚盈眶,把在場的老師同學都唱哭了。你說,她這不是唱給虎子的歌嗎?”
“人家唱個‘虎子哥’,不過是表演節目,就憑這說虎子早戀,純粹是瞎掰!”
“這事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丈夫有些發愁了,“明天,去學校問問吧!”
“學校的人我也不熟悉……”美蓉也愁了,“這事兒,問誰呀?一般人都會推託不知的。”
“讓美玉去問……”
“憑什麼讓她去?”美蓉一聽,自己也沒想到突然生起氣來,“虎子是我的兒子,你讓她去問,是什麼意思?”
“你看你看……就是讓她問一問,你生什麼氣嘛!”
黑暗中,她看不見丈夫的表情,卻能覺出丈夫的驚訝。
“我是虎子的媽媽,這事兒,應該我去問。”她說出這句話,覺得自己增添了不少底氣。
“你去問。也可以……”丈夫嘟囔着向她解釋,“不過,美玉認識虎子的班主任,她這個當姨的去了,說話方便些。你這當媽的一去,人家會覺得省長夫人大駕光臨,像是去興師問罪;弄不好,人家就會遮遮掩掩,你連句實話也問不出來。.”
“嗯……”她想了想,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本想點點頭,但是一想妹妹的樣子,還是搖頭反對說,“我是媽媽,問兒子的事兒,他們憑什麼遮掩?我去就是了。這事,你不用管了!”
上學後,狄花兒不見了虎子的面,心裡又急又悶。她一有空就打電話,打了半天,虎子也沒回;後來,她用手機發短信,一條接着一條,差不多連續發了九十九條短信,虎子仍然沉默着,一條也沒回。晚上,她來到網吧,打開QQ,看是否有虎子的留言。但是,虎頭頭像的他黑黑地呆在那兒,一點反映也沒有……
咦?失蹤了?蒸發了?
……
第三天中午到了,她似乎明白自己幾天的努力是陡勞了,便扔掉了手機,瘋狂地跑到公園,來到了那座二人最後見面的山岡,一溜煙隱沒在密密的樹林裡。
“虎子,虎子……你他媽的在哪兒?你爲什麼不答理我?”
“你個壞蛋!你是想甩掉我嗎?你他媽的休想!”
“先烈們,前輩們,我的虎子在哪兒?他去哪兒了?你們一定知道,你們告訴我好嗎?我愛他,愛得要死;他現在躲開了我,我要急死了,啊呀呀!”
……
絕望加上憤怒,讓她失去了少女的矜持,她蹦着、跳着、使勁地跺着腳,穿過密密的叢林和一尊尊聳立着的烈士墓碑,肆意地發泄着,呼喊着……
這片小樹林長滿了松柏,很密,此時,正午的陽光變成金色的細線,穿過枝椏的縫隙,無聲地墜落,似乎是不願意驚擾那些安息在地下的靈魂。.她在林子裡轉啊轉啊,喊了喊啊,還是沒有找到她與虎子親熱時的那一塊墓碑。沉寂陰冷的空氣裡,時間像是處於了休眠狀態,她對虎子思念的焦灼在一點一點地集聚,怎麼可能呢?我明明記得很清楚的,就是在中間高崗處的那塊墓碑前……可是,現在她竟然找不到了。.她的腳步越來越快,隨着喊叫和奔跑,一棵棵松樹遠遠地甩在了後面,周圍依然很安靜,沒有誰回答她的焦慮,沒有誰回答她的詢問,她像是有些累了,漸漸放慢了腳步,周圍更靜了;靜得讓她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隨之,無言的恐懼帶着某種節奏向她逼近,虎子徹底在她的視野消失了。在這陌生的墓地,在所有生命的終點,她被她的心上徹底遺棄,她的雙腿開始發軟,她看見了那塊墓碑。墓碑上面空空如也,沒有紙片,沒有信物;沒有任何傳達彼此信息的象徵性的哪怕是蛛絲馬跡的東西……那兒,只有烈士墳頭的枯草在輕輕搖擺,她像是看到了一個死亡的噩夢,一片死去的陽光,一片死去的白晝,一個人狐獨的靈魂在悄悄死去,爲了情,爲了愛,人們常常這樣情不自禁地去死,死後,白骨的光輝照耀一切,墓碑上會光禿禿的,沒有名字,沒有年齡,一個個墳墓也是狐零零的,彼此毫不相干。虎子……彷彿用盡平生所有的力氣,她的喊叫,淒厲地再次響起,然而,迴應她的,除了回聲還是回聲,沒有應答,她的汗珠滴落眉稍,眼前的天空開始旋轉,旋轉,接着,她發現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像是一個動物的眼睛,冰冷沒有聲音,眼睛中央的光點地擴散,擴散成她的臉,五步之外,她重新發現了她的愛人,她的虎子。虎子手裡舉着一枚閃閃發光的鑽戒,正靜靜地站在一塊墓碑前。她奮力地衝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虎子,我可找到你了!我們結婚吧,結婚。現在就結,然後我們永遠不分離,永遠不,永遠不……
時光和靈魂在黑暗裡穿行,無邊無際的黑暗,像穿越無盡的長長的隧道。少女的相思到了極致,疲倦、枯燥、悲哀聚集在這冬日的曠野間,她順勢倒在了她與虎子坐過的墓碑上,二人依依惜別的場景時隱時現;她的柔弱的軀體俯在那兒,猶如幽靈一般飄渺。
記得當時她向他提示了什麼,他搖起了頭,他看到了他天生的彎曲的頭髮,那是她最喜歡的,這美麗的柔順的髮絲,常常覆蓋了他的眼神。讓他在她面前充滿了一種神秘感;夏天,他一脫下校服,就會穿一件碎格子立領襯衫,磚紅色,水洗布的休閒褲,很寬鬆的那種,褲腿上有大大小小的口袋,像是一個藝術家,更像是一個成熟了的大男人。這符合她追求的品位。奇怪,當時,她的慾念不知怎麼越來越猛烈,於是,樹林裡出現了梅花鹿與獵手的對峙,就像是在一片原始森林裡,一頭梅花鹿被箭擊中,哀鳴,奔跑,頹然倒下,在那個時刻,在這個地方,宇宙邏輯突然斷裂。夜禽在低空滑翔,黑暗和天幕,他們倆,誰也無法擺脫誰了。
然而,僅僅兩天的工夫,兩個整天,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消失了……她的疼她愛她的媽媽,她心上的帥哥虎子,都像影子一般,飄飄渺渺地沒有了蹤跡──
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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