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善闡,熙川先生又看了眼窗外蔥蘢馥郁的花園,慢慢閉上了眼睛。
周圍侍立的僕人們見狀並沒有什麼動作,只是輕鬆的交換了幾個眼神,大家都懂的快活的氣氛,便隨之蔓延開來。
這幾日,這位據說放在宋朝,都算很有學識,在國中之前更是有不菲聲望的徐先生,在東都,也成了坊間巷尾茶餘飯後的笑料。
一二十個都各有來頭的人夾在一起,居然還說不過才十三歲的太子,呵呵,真是笑死個人。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還能這個樣子,還這麼一本正經的擺出一副高人的樣子來。
讀書人的臉皮按理不是應該更薄嗎,這人看起來怎麼像是沒臉沒皮的一樣?
難怪太子對他們看不上眼,就連他們這些下人對此都看不上眼。
聽說原本相國公對他都很是看重,但他後來的作爲,相當於是背叛了相國公,所以他來到東都,是想改換門庭,投到侯爺門下?
奚落和鄙夷的眼神,接連丟到熙川先生身上,這人難道就沒有一點羞恥之心?
看這副樣子,真是道貌岸然之極。
熙川先生巋然不動。
他不是感受不到周圍的氣氛,不是感受不到那些帶着惡意的眼神,只是他如何會和這些下人計較?
何況,在來東都之前,路上他已經到訪過幾個大部落,類似的眼神,對他來說,已經見怪不怪。
包括眼下這已逾半個時辰的等候,都不算什麼。
他再一次想起寒山拾得兩位大師的那段對話來,“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再待幾年,不,應該都無需幾年,你們就會知道我這番忍辱負重的成果,屆時你們用虔誠恭敬的目光看着我時,我也會一樣當做全然不知。
外面驟然一靜,跟着,說笑聲和沙沙的腳步聲傳了過來,熙川先生睜開了眼睛。
在這裡能這樣大聲談笑的,自然是他要等的人。
沒多久,一人大笑着從門口大步進來,“熙川先生,哈哈,久仰久仰!”
“大將軍,”熙川先生站了起來。
“哈哈,先生坐,請坐,”來人金冠紫袍,樣貌和高泰明有兩三分相似,性格看起來卻迥然不同。
高泰明一貫冷靜剋制,威儀很重,這位看起來卻熱情奔放,豪爽又親切。
這位正是高升泰的堂弟,高家滇東一系的當家人高祥明。
熙川先生之所以稱他爲大將軍,也是很有一番考量,因爲高祥明所襲爵位爲侯爵,遠不如高泰明的國公,以他大將軍的職務來稱呼他,更妥當些。
“聽說先生到訪,本應倒履相迎,奈何俗務太多,一時脫身不得,多有怠慢,見諒,見諒,”
熙川先生聽他這麼一說,直觀的覺得,這位高大將軍,不愧是姓高,他也和他堂哥一樣,不但心思深沉,還虛僞得緊。
“在下入得東都,便見識了一番和京城完全不同的景象,此間市肆繁華,百姓安康,持戈健兒更是個個威風凜凜英姿勃發,遠勝京城許多也,”
“東都能如此興盛,自是大將軍宵衣旰食焚膏繼晷之果,將軍公務繁忙日理萬機,能撥冗一見,已是在下之幸,何來怠慢之說?”
高祥明摸了把鬍子,那你還說這麼多?
“呵呵,先生過譽,東都這些年,說起來比之京城,確也不差,但這何止我一人之功,各位臣工也功不可沒,”
徐熙川表面波瀾不驚,心裡卻在思量,臣工?這位高侯爺,看來都不掩飾想把東都一帶州國化的念想啊。
“只是善闡無京城之便,如熙川先生這般的大才,一直難得一遇,若手下諸人中,有一二人能有先生一兩分的本事,那本公就,哈哈,如虎添翼啊,”
“熙川先生,”他靠過去,“本公欲效仿京城,也設一太學,卻一直找不到合適之人主持,不知先生可否願意擔當我善闡太學博士一職?”
這是熙川先生沒想到的,他有些後悔自己沒有開門見山,以至於讓高祥明說出了這樣的要求來。
“大將軍厚愛,在下深感榮幸,若是近來不曾有這許多事,在下定欣然赴任,即便是做一個普通的先生,也心甘情願,教化百姓,本就是我輩之責,”
“只是想來大將軍也是瞭然,近日,儒家在我大理國的傳承,”他面帶沉痛的搖了搖頭,“已經危如累卵,”
“大將軍乃人中龍鳳,明見萬里,在下此次冒昧登門,就是想向大將軍請教我等該如何應對,”
“不知大將軍是否也相信人人皆可讀書識字的說法,尤其是,以當前的國力,能否負擔得起那一應所需?”
“不說容納那麼多孩子,需要建多少所學校,在下算過,怕是把國中所有讀書人全算上,也難以滿足太子殿下宏偉大計所需的先生,”他乾脆直接點出了段譽。
“即便太子殿下傾全國之力,得以實現他的大計,真就於國有大益?”
“耗盡財力,培育出數萬資質平平之輩好,還是按現行之法,每年培育出數百能獨當一面之英才更好?”
“尤需慮者,以近來的趨勢觀之,太子所謂的學校,怕是會不同於大將軍所想之太學,乃至是民間的私塾,儒學多半不是重點,那些奇技淫巧纔是重點,在皇莊之中便是如此,”
“在下擔憂,經由這樣的學校培育的讀書人越多,毋須多時,便會禮崩樂壞,屆時,難免國將不國,生靈塗炭,”
他起身向高祥明重重一禮道:“大將軍爲國之柱石,值此非常之時,在下希翼大將軍能向相國公,向皇上直言相諫,救國於危亡救民於水火,則舉國上下,都將感念大將軍的恩德。”
“熙川先生,坐,”高祥明只道。
熙川先生馬上聽出來,高祥明好像一下子就冷淡了不少,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說的話,挺好啊!
“既然先生如此憂慮,爲何不自向皇上和相國公進諫?”高祥明沒說他對段譽這個大計的看法,卻只問這個。
熙川先生和他說的時候,還把高泰明放在段正淳前面,他這個高泰明的堂弟,反倒把段正淳放在高泰明的前面。
“在下已經多次向相國公,向皇上上萬言書進諫,但在下人微言輕,不比大將軍一言千鈞。”
“嗯,”高英祥點了點頭,“如此大事,着實不容兒戲,且容本公先和各臣工商議不遲,”
他說着又笑了起來,和一開始一樣熱情豪氣,“先生這一路行來,四處奔波忙碌,想來甚是辛苦,先歇歇也好,”
熙川先生知道自己這一路拜訪各大部落之事,瞞不過高祥明,而那些部落中的大多,因爲地盤之爭,和高家東都這一系不會太融洽,正待分辨,高祥明已經端起茶杯來。
無奈,他只得起身告辭,“在下告退,”
出得偏廳大門,看着眼前這一片富麗堂皇的儼然宮殿式的建築羣,心中悲憤不已,爲何住在這樣的大殿裡的人,一個個的都如此不堪?
“先生,”幕僚迎了上來。
熙川先生搖搖頭,“收拾一下,明日就去自杞,”
…………
偏廳中,有人向高祥明進言,“大人,雖則徐熙川此番前來,明顯不安好心,”
誰都看得出來徐熙川的用心,不過是想有高祥明這樣的重量級人物爲他站臺而已,但他竟沒有準備付出些什麼,只口口聲聲的說儒家的前程,呵呵,真是可笑之至,就憑他,也想用大義壓人?
“但下官認爲,若大人上書表示對義務教育新政的不滿,皇室必定會主動設法謀求大人的支持,說起來,倒堪一試。”
“不急,”高祥明看着京城的方向,“先看看中元節他們準備了些什麼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