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透過紗帷。
好像整座十繡樓都瀰漫着暗淡而迷魅的星光中。
狄蕭走的很快。
心裡揣着的某種目的人,走的豈非都很快。
見到西門吹雪後會發生什麼呢,她沒有想, 她也不想去想。
想事少的人, 往往活得更開心一些。
狄蕭卻不同, 能讓她開心快活的, 只有奇異的武功, 絕妙的劍法,或是難以敵對的強者。
她忽然停住了。
絲袍裹在身上,很緊。
心跳透過肌膚, 在空中震盪迴響。
西門吹雪的屋中,靜。靜得有些可怕。
她站在門外, 靜靜的等待着。
她一向很有耐性, 也很沉得住氣。
尤其在心懷愧疚的時候。
狄蕭是劍客, 追尋至強至高劍道的劍客。
假若她殺了西門吹雪,她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因爲死在狄蕭的劍下, 絕非西門吹雪的恥辱。
同理,假若自己死在西門吹雪劍下,他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因爲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絕非狄蕭的恥辱。
搶走西門吹雪的對手卻不同。
狄蕭苦笑,敲門:“西門莊主。”
屋中很靜, 靜的彷彿死刑架的臺階。
狄蕭這樣的人, 並非貪生怕死之徒。
她又敲門, 道:“西門莊主。”
長時間的寂靜。
風吹拂紗帷, 星光在地上抖動。
淒冷的天, 淒冷的空氣。白茫茫的大地。
屋外飄落星星點點的雪花,彷彿無數個西門吹雪飄然而下。
屋中有一個聲音冷冷道:“我已睡下。”
狄蕭的臉色已然微變, 沉默,緩緩道:“狄某明日再來拜謁西門莊主。”
狄蕭收回觸在門縫上的指尖,轉身就走。
西門吹雪豈能睡下?
月色照在他蒼白的面孔上,彷彿照在一座亙古以來屹立不變的石雕上。
劍,橫在膝上。
蒼白的手握着劍,劍身冰冷,他的心卻非冰冷如劍。
狄蕭的劍法的招數彷彿放慢,在他心裡劃出一道道弧度。
許多人以爲,這世上最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心。
狄蕭的劍遠勝如斯。沙漠足以吞噬大海,她的劍法如沙漠般磅礴。天空足以覆蓋沙漠,她的劍卻能劃破蒼穹。人心可藏污納垢,可聖潔如神,狄蕭的劍卻能摧人肝膽俱裂。
西門吹雪的寶劍噌愣出鞘,指尖輕輕劃過劍脊。
嗡……
這是飲血寶劍的劍鳴,隱有得遇強敵不勝欣喜之意。
十繡樓隨着深深的夜,陷入了深深的寂靜。
青.樓、賭場這類消金窯,本是一種潛伏的,見不得人的東西。
哪怕青樓的鴇.母手眼通天,哪怕賭場的老闆官場風流。光顧這兩種地方的人,本就不希望自己被不相干的人認出來。
黑夜本就是他們的掩護色。
黑夜也是所有人的掩護色。
狄蕭站在門口,忽覺這十繡樓是一座極大的棺材。大棺材套着小棺材,小棺材裡住着小女人、小妖精,男人們最喜歡的小女人、小妖精。
這本與她無關。
她本不喜歡伸張正義,救人於危難之中的事從來與她無關。
狄蕭關注的只有強者,強者身上的武功。
她很喜歡陸小鳳的靈犀一指,所以關心陸小鳳的安危。
十繡樓中的女人,本就與她無關。
她既沒有男人可以被勾.引,自己也不願意去勾.引別人。
她回到屋中,屋子很大,很雅緻。
曖昧的牀幔,柔軟的枕頭,意味不明的擺設。
這本是一間名妓的屋子。名妓也是□□,自然也要做□□要做的事情,屋中自然也有□□的味道。
幸好那□□在這屋中被砍去頭顱,噴濺在壁上的血液仍殘留着狄蕭熟悉的味道。血液和死亡的氣味,遮去了令人厭惡的脂粉香。
狄蕭躺在牀上,極快的入睡。
狄蕭醒着時仿若一把利劍,酣睡的樣子卻像個小孩。
踹被,一雙白皙修長的腿和一雙曼妙的手臂緊緊纏抱被子,彷彿那是自己的愛情。花瓣般的脣中,兩排白生生的小牙咬着指甲。一握青絲纏在被子中,偏又有一縷橫在枕上。
她忽在睡夢中翻身翻身。身體悄無聲息的橫移了一尺。牀單上咽喉的位置忽然變爲放鬆的柔軟手臂。
一把血紅色的短刀悄無聲息的刺穿牀榻,刺穿原本應是咽喉的位置。
狄蕭猛然驚醒。下意識的挺身,腳尖勾住牀幔猛一用力,將自己甩上房樑。
鮮血噴濺,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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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7 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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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蕭伏在房樑上,悄無聲息的用內力封住傷口。她的眼睛尚有幾分睏倦,卻已盈滿冷厲的光芒。
牀上的紅刀刀刃上,流淌着狄蕭的鮮血。刀刃彷彿浸透了鮮血,卻又像刀子本就是鮮血凝結。
寂靜的夜,寂靜的屋中。鮮血流淌的聲音清晰可聞。
順着刀刃滑落的血珠,在牀單上暈開點點梅花。狄蕭手臂上殘留的鮮血尚滴着,白白的肌膚,鮮紅的血珠。自高處跌落地面,激起咚咚的空洞聲音。
夜的寂靜,越發襯托出鮮血低落的聲音。讓人想起戰場上的鼓聲。
活着便是一場戰爭。
咚、咚。
輸就是死,死就是輸。
咚、咚。
狄蕭握着劍,劍身很冷,她從不大意。
咚、咚。
活下來,享受勝利和生命的人,是誰?
咚、咚。
忽有一聲悽嚎劃破寂靜,妖豔的紅刀彷彿鮮血噴濺般騰起,直取狄蕭咽喉。
嘶啞的吼叫似乎忍受着極端的痛苦,狄蕭皺起了眉。
紅刀已到了她的面前。
赤紅色的刀尖只需再進一寸,便可輕而易舉奪取狄蕭的頭顱。卻被狄蕭的劍擋了回去。
無鞘的寶劍,閃爍着如冰的劍光。
紅刀一擊不中,忽而遁至牆邊。
迅猛而凌厲的進攻者不斷髮出尖銳的嘶吼、瘋狂的嚎叫,手執紅刀的人似在忍受比死亡更爲可怖的痛苦。
狄蕭皺着眉,她豈非已然忍受不住這不似人聲的嘈雜。
進攻者忽又撲向狄蕭,紅刀在他手中劃出一道道雜亂而猙獰的曲線,刀光彷彿一道縱橫交錯的大網。
狄蕭眼中,彷彿迎面潑來漫天膿血。暗紅色的血,令人作嘔的惡臭雖然沒有聞到,卻以出現在她的心裡。
她盯着眼前的這個人,這個人似乎非常年輕,身手敏捷而矯健。但是她的眼睛,任何人看了都不會忘記,那是夜一樣的絕望,海水一般的瘋狂。
她忽然很想嘔吐。
正如她與鷹眼老七所說,她討厭血。
長劍揮灑如風,擋住迅猛的刀光。狄蕭忽然閉上了眼睛,進攻者嘶啞的吼叫着,悍不畏死的舞出血紅刀光。
長劍忽然消散在空中,又忽然出現在進攻者的手足旁。劍光微閃,彷彿蠟燭爆出個小小的燭花。
狄蕭緩緩收劍,閉着眼睛走出門。陸小鳳在門外等候良久,她閉着眼睛淡淡道:“紅刀在屋裡。”
陸小鳳忽然吼道:“西門吹雪!”
狄蕭皺眉,忽覺身上溼漉漉的難受,濃郁的血腥並未留在屋中,竟還環繞着自己的鼻端。睜眼一瞧,喉頭哽噎兩聲,向後軟軟倒去。
陸小鳳上前兩步還未接住她,西門吹雪如閃電般掠過,抱起狄蕭。
騰然恢復寂靜的屋中,忽然又傳來一聲聲慘叫。陸小鳳衝進去,滿室皆是鮮血。
四肢盡斷的女人在地上掙扎扭動,一隻扔在角落裡的女人手中握着赤紅色的短刀。陸小鳳抱起渾身染滿鮮血的女人,手掌貼在她後心,運功護住心脈。急問道:“你就是妖刀?”
女人雙目渙散,依然活不得了。拼着最後一口氣,咬牙恨道:“狄蕭,殺我父,必死。”
說罷,死了。
陸小鳳深深咬牙。這個女人不是爲殺十繡樓美妓而來,竟然是爲了殺狄蕭復仇。
紅刀的目標,難道不是十繡樓,而是來到十繡樓的人?
狄娘子在十繡樓的消息,並沒有很多人知道。或是說,知道狄娘子在十繡樓的人,都不應該把這個消息流傳出去。
這個女人怎麼知道狄蕭在十繡樓?
或許是紅刀告訴她的。
那麼這個女人是怎樣找到紅刀得到關於狄蕭的消息呢?
陸小鳳看着她的屍體,只能深深的嘆息。
誰能告訴陸小鳳紅刀到底是什麼?
沒有人。
陸小鳳站起身,忽然覺得濃郁的血腥壓迫他,幾乎窒息。隔着手帕將紅刀握在手中。匆匆走到迴廊,看到唐花郎纖弱的倚在一名虯髯大漢身上。
他不該在現在出現在這裡,卻毫不掩飾的出現。
他已極瘦,彷彿走動的骷髏。合體的衣袍穿在身上,竟似大了許多。
唐花郎的白紙一般的脣微微開合,纖細的羸弱的聲音似近昏厥,緩緩道:“出事了?”
陸小鳳點點頭,道:“十繡樓的確是紅刀下手的目標。狄娘子殺了個人,那人所持的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妖刀。”他將手中赤紅色的血淋淋短刀示與唐花郎。
唐花郎被血氣一撲,禁不住咳嗽起來。眼中放出異樣的光芒,蒼白纖細的手輕輕推虯髯大漢,激動的喘息道:“去驗屍。死的是誰?”
陸小鳳道:“唐捕頭,你不是在京城麼?”
唐花郎倚着欄杆,渾身的力氣彷彿已被抽空。聲音輕的竟似耳語,道:“昨日,皇上欽命唐某徹查妖刀一案,六十日內結案。”他看着了陸小鳳,無力的垂了垂眼眸,聲音輕如鬼魅:“還有二十五天,香兒的七七就過了。”
陸小鳳心裡一慘,堅定道:“妖刀的身份,一定會在二十五天內水落石出。”
唐花郎食了幾枚藥丸,低低道:“多謝陸兄。”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唐花郎道:“唐某已稟明宗族,將香兒葬在雙人大棺中,待唐某死後與她合葬。”
陸小鳳勉強點頭,道:“唐夫人一定很開心。”
唐花郎搖頭道:“不是唐夫人,是陳娘子。”
陸小鳳道:“爲什麼?”
唐花郎道:“我死後,改唐姓爲陳姓。唐門之人的婚喪嫁娶規矩極重,無論怎樣也容不得二婚頭嫁入唐門。”
陸小鳳道:“無論你姓什麼,到時候我都會找你喝酒。”
唐花郎淡淡一笑,極爲坦然道:“唐某身子羸弱,活着時不敢飲酒,化爲黃土之後酒量定能勝過陸兄。”
陸小鳳眼眶微紅,忽然大笑道:“這卻不一定!你我若都爲黃土,我陸小鳳的酒量一樣勝過你許多。”
狄蕭醒了過來,手指輕輕一動便碰到劍柄。手中握着劍,心便安穩。剛要睜眼,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白了一白,用力嗅了嗅空氣,又摸了摸身子。
安心的睜開眼睛。
西門吹雪站在牀邊,疑惑道:“你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