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死有餘辜
這人類生來就是羣居的生物,雖有個別時常嚷嚷着要離羣獨居,畢竟那也只是極少數,骨骼清奇,絕大部分的凡夫俗子都能隨波逐流,既享受獨處的時光,也很習慣與他人熱熱鬧鬧的一起相處,動靜兩相宜。
步入了喧鬧的夜市,諾爾默就覺得整個人的身心都鬆弛了下來。
一聞到食物的香氣,晨曦就嚷着要去吃點心,小吃貨折騰了大半夜,確實餓了,諾爾默也不例外,於是兩人拉着老管家,挑了個看着乾淨順眼的路邊小酒攤,坐下吃起了燒烤。
幾串烤肉佐酒,兩杯清酒下肚,經歷了半夜的殺戮,目睹密室中那極度殘忍的“裝飾品”一幕,到後來火光中盈盈下拜的淡淡身影,再到設法逃過強者追殺的驚險過程,諾爾默覺得一切就像在做夢一樣,既真實又虛幻,強烈的反差之下,少年突然很想念遠方的父母,以及往日平靜悠然的田園生活。
那時節即便是在蠻荒之地狩獵,也只是爲了磨鍊戰技與意志力,培養生存技能,與各種猛獸鬥智鬥勇,經常把捉到手的猛獸給放生,一味單純的殺戮反而很少,與人類自相殘殺的冷酷大不相同。
此時此刻,生活作息很有規律的父母雙親,應該早就沉醉在夢鄉之中了,不知他們的夢中可有孩兒的身影?
諾爾默下意識的露出了微笑,他很想快點完成襲爵的任務,回到慈母與嚴父的身邊。慈母就不必說了,在少年眼裡,絕對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善良的女子;而所謂的嚴父,只不過是一個泛指的稱謂罷了,其實生活中的子爵父親一點都不嚴肅,長着一雙厚實大耳垂的他,性情很溫和,待人和善,除了教導自己武藝的時候比較嚴厲之外,大多數時候更像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讀書人。
嗯,應該說親愛的父親大人還有點懼內,也就是俗稱的怕老婆。當然啦,對於這個涉及男人面子的問題,父親大人是抵死不會承認的,少年嘴角稍微往上一翹,默默補充道。不過一想到這一點,少年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奇怪的事情在繼續發生着,一時間偏又想不起來。
正想告訴身邊的少女此刻心中的感慨,酒攤的布簾一掀,從外頭竄入一個神情激動的男子,此人大約三十多歲,一把握住一個正在低頭喝酒的男子臂膀,激動得滿面紅光的壓着嗓子,飛快地對他說道:“還在這喝什麼悶酒!我聽說,剛纔有幾個身手了得之人,殺進了城主府,將老狗一家來了個一鍋端,滿門抄斬了!”
“真的假的?”
喝酒的男子張大了嘴巴,楞了半響,反應過來後“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伸手摟住那名三十多歲的男子肩膀,錯愕地問道,滿臉的不敢相信,眼睛瞪得是又大又圓,雙手一個勁的在那抖。
“千真萬確!是我那當城衛軍小隊長的表哥親口告訴我的!”
滿面紅光的男子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肯定地回答道,“我剛纔碰到他帶着整整幾十號人馬,匆匆忙忙地在日落大街上搜索,一副如臨大敵,卻又心神不定的樣子。看着就讓人奇怪,於是我喚了一聲,問他出了什麼事,怎麼大半夜的還不休息,卻帶着這麼多士兵在街上游蕩。你猜他怎麼說?他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訴我,就在快到午夜的時候,戒備森嚴的城主府出了大事,老狗一家都被人砍掉了狗頭,擺到桌子上祭奠這些年來死在他們手上的無辜百姓去了!”
聽到這裡,原本在喝酒的男子急忙問道:“那伊凡.斯迪皮爾德死了沒有?”聲音不大,但晨曦等人可是聽得很清楚,從那男子一臉急切的模樣看,當是與城衛軍大統領有着某種不甚友好的關係。
“放心!死的不能再死了!”報信的男子顯然很清楚他與城主長子之間的過節,很直接地予以迴應。
“聽說殺進城主府去的,就是昨天將伊凡打成高度殘廢的那些高手,今夜本來就是特意去找他算賬,宰得頭一個自然也是他!據府裡的管家透露,那些高手之所以下手那麼狠,連老狗和其他的狗崽子都一個不剩的全部宰掉,就是因爲來人在伊凡的臥室裡頭,發現許多用他親手虐殺的女子身體所做成的藏品,這下可不得了,徹底激怒了高手們,於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順手屠光了老狗一家。”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也許是因爲激動,也許是之前一路小跑着趕着來報信,三十多歲的男人覺得口乾舌燥,乾脆拿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灌了一杯涼酒下肚。
這時候聞訊的男子已是淚流滿面,哽咽着笑道:“殺得好!殺得好啊!哈哈哈哈!”雖說表面上是在笑,笑聲裡頭卻是無盡的心酸與痛楚。
他擡頭看向夜空某處,深情地呼喚着:“艾莎,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殺害你和孩兒的兇手,那該死的狗賊伊凡.斯迪皮爾德,已經被俠士殺掉了,死的不只他一個,是整一窩子畜生都被宰掉了!你和孩兒的在天之靈,終於可以瞑目了!”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
聞到此言,整座酒攤上的人無不心下慘然。家破人亡的慘痛,尋常人光是想象,就很難承受得了,何況是當事人。
哭泣的男子鬍子拉碴,不修邊幅,衣袖上面一層厚厚的油漬,倒看不出他的具體歲數,只是聽他一番話,當是愛妻與孩子這等至親之人,都慘死在伊凡.斯迪皮爾德的手裡,纔有了眼下悲愴不已的一幕。
只見他伸出仍在顫抖的手,給自己的空酒杯斟了滿滿一杯酒,朝着星空高高舉了起來,遙遙敬了敬,隨後將酒緩緩澆於地面,以最簡單最淳樸的方式,完成了對妻兒的酹祭儀式。
報信的那位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嘴脣哆嗦了幾下,一時間百感交集,倒不知該怎麼開口安慰他,見他滿面淚水,終是一聲長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溫言寬慰道:“放心吧,嫂子她們在天上,一定親眼目睹了那狗賊的應有下場,想必是欣慰的。倒是兄長你,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太傷心,小心傷了身子,嫂子在上面也難以安心啊。”
男子哽咽着點點頭,只是至愛慘死是何等沉痛的打擊,殺妻滅子之仇不共戴天,終於一朝得報,他又怎可能輕易釋懷?
報信的那位從懷裡掏出幾枚銀可恩,丟給了酒攤的老闆,道:“老哥,結賬。有餘的麻煩再取兩瓶酒,切上三五斤肉給我們帶走。今夜我們要一醉方休!”
小酒攤的老闆是名四十多歲、胖乎乎的中年人,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銀可恩,只收下了其中一枚,剩下的又丟回給那名男子,說道:“兩瓶酒和肉的錢,我收下了。他今晚之前的些許開銷,就算是我們這些老相識見他大仇得報,替他慶賀了吧。”
鬍子拉碴的男子大感意外,雙脣囁嚅着,愣在邊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訥訥的看着酒攤老闆迅速切上幾斤熟肉包好,又取出兩瓶清酒,一併遞給跑來報信的同伴,才苦笑着感激地道謝。
酒攤老闆一邊擺着胖乎乎的手,說着“大男人的,哭什麼哭。快回家去吧。”一邊悄悄背過身去。從晨曦和諾爾默坐着的地方望去,恰好能看到他眼中閃爍着的晶瑩淚花。
待鬍子拉碴的男子和同伴搭着肩膀離去,晨曦才問道:“老闆,剛纔這男人你認識?”
酒攤的老闆揉揉發紅的眼睛,強笑道:“都是街坊鄰居,住在一條街上幾十年了,朝見口晚見面,深交沒有,但說不熟悉是假的。”一看就知道他心情低落,顯然想起了那男子的悲慘往事。
“能給我們說說嗎?不打緊的,我們是過路的,初來乍到,對這裡的一切都不熟悉。”
晨曦一副乖寶寶的模樣,讓人很難忍心拒絕。漂亮的少女在打探消息上頭,確實有着普通男人無法企及的長處。
“這附近誰不知道他的故事。”酒攤老闆還沒接腔,喝酒的客人當中就有人主動替他回答了,“剛纔的男人叫約翰,本地人,世代就住在這條街上,做些雜貨之類的小買賣。他有個青梅竹馬的愛人,名叫艾莎,算是這條街上出名的美女,兩人婚後的日子很美滿。那年約翰外出經商的時候,他懷孕的妻子不巧被巡視的伊凡.斯迪皮爾德撞見了,該死的城衛軍大統領最好美貌的人妻這一口,一看見有孕在身的少婦艾莎就兩眼發光,也不顧忌她大着肚子,頓時就將約翰的妻子直接抱上了馬擄走。沒想到艾莎雖然出身平凡,卻是個愛憎分明的烈性女子,哪怕被擄進城主府也抵死不從,結果激怒了伊凡那畜生,竟將艾莎先奸後殺,釀成了一屍兩命的慘劇!”
說故事的男子一臉憤慨,聲音低沉:“約翰滿懷希望回來的時候,早已物是人非,妻兒盡喪。聞得噩耗的他,頓時暈死過去,手裡頭還緊緊握着給即將出生的孩子買的撥浪鼓。街坊們好一通忙活,纔將他救活過來。也幸虧他回來的晚,不然連他也得死。”
酒攤老闆這時接話了:“或許對約翰來說,當日能陪着摯愛的妻兒一起離開反倒更好。你看他這些年如同行屍走肉,活得生不如死,聽說每晚都要摟着那個撥浪鼓才能勉強入睡,還常常在噩夢中哭喊妻兒,哭得是撕心裂肺,往往醒來的時候,枕頭都是溼的。”
聞得此言,衆食客紛紛搖頭,唏噓不已。
晨曦聽聞如此人間慘事,也難過的低着頭,不再追問,只是桌子底下的兩隻素手都悄悄握緊了拳頭,一口銀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酒攤上的食客知道詳情的也好,不知道的也罷,不由都慢慢靜了下來,整個小酒攤一片悲傷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