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以東,儘管僅是秋季末尾的時節,天際卻是不斷飄落雪花。
舉目望去,樹梢的枝葉積了雪,地面的凍土一黑一白,視野之內滿是白色與其它顏色的斑點。
“早就是窮途末路,不過垂死掙扎罷了。”慕容恪臉上沒有像往常那樣戴着面具,曾經的絕世美顏歷經了長久的風吹日曬,五官依然鮮明美豔,皮膚卻是變得粗糙不堪:“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拓跋翰滿是滄桑地說:“遠遁大林(興安嶺)以北時,早有預料。”
兩支鮮卑殘部在遠竄之後並不是一開始就和睦相處,應該說互相之間爲了牧場沒少大動干戈。
他們陸陸續續互相征戰了兩三年,各部的人口越來越少,意識到再打下去必然會更加衰弱,以最大的理智用談判的方式進行牧場劃分,矛盾雖然還不少,卻是沒有再爆發大戰,可算是稍微安生了下來。
興安嶺以北並不是一個多麼好的地方,一年四季中有至少兩個季節是處於冰天雪地的環境,要是遇到更糟糕的年份甚至有三個季節冰雪都不化開。
農耕民族看天吃飯,遊牧民族其實也是相同,甚至可以說農耕民族對氣候的依賴要少於遊牧民族。
待在一個大部分時間都是冰天雪地的環境,沒有足夠的草場,代表着牲畜缺乏足夠的草料。
一旦沒有足夠的草料,牲畜莫說是大肆繁衍,連怎麼保證牲畜的數量不迅猛下降都難以辦到。
別看遊牧民族是以放牧爲生,可他們之中的普通人的主要食物卻不是肉類,實際上是各種奶酪產品,普通人想吃肉食得是有牲畜病死。
沒有足夠的材料,牲畜繁衍不易,甚至是雌性牧畜的產奶都是嚴重不足。
對於兩支鮮卑殘部來說,他們來到了一個蠻荒之地,放牧難以維持食物來源,凍土又不具備農耕的基礎,所幸的是周邊的野獸甚多。
唯一一點就是哪怕本來的野獸夠多,一再狩獵也會殺光,甚至是讓野獸進行遷徙,漸漸再陷入缺乏食物來源的窘境。
不管是農耕民族還是遊牧民族,想要讓人口得到增漲的基礎就是食物足夠,沒有充足食物的前提下,人口只會是呈現下降趨勢。
短短數年之內,拓跋殘部與慕容殘部相加起來的總人口下降到堪堪十萬出頭,又從接觸文明的層次淪落到再次退向差不多茹毛飲血的階段。
要不是兩支鮮卑殘部的首領階層多少還有雄心壯志,他們就會像是曾經那些風光過的遊牧民族那樣,不是自我泯滅分裂成爲不知道多少個蠻荒部落,就是被周邊強大的民族給消化掉。
“漢人的霸道超乎我們的想象。”慕容恪低頭摸着馬鬃:“沒想到他們沒有解決柔然和東高車、西高車,就對我們用兵。”
兩支鮮卑殘部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不對漢帝國構成威脅,應該是口衆百萬以上的柔然部落聯盟和東高車、西高車纔是漢帝國最大的威脅。
按照通常的道理來講,漢帝國哪怕是對拓跋殘部和慕容殘部再有恨意,也應該是暫時無視掉沒有多大威脅的兩支鮮卑殘部,集中力量去與柔然部落聯盟和東高車、西高車開戰纔對吧?
“是漢人太強了。”拓跋翰苦笑道:“強大到可以全線開戰。”
慕容恪同樣苦笑,他也知道是那樣的道理。
拓跋殘部和慕容殘部冒險穿過大興安嶺,他們進林子前還有個八萬人左右,出了林子卻剩下不到五萬。
人是折了一半,剩下的卻都是精華,他們接受鬱久閭跋提的提議要前往會盟,並不會對聯軍各首領明言相告,甚至是想着掏出所有的家底充門面。
慕容鮮卑當初撤退的時候,不止是帶走了遼東大量的人口,財富以及物資並沒有少帶。這個也是他們能夠失去疆土之後,到了全然陌生的蠻荒地區卻依然能支撐下去的原因。只是他們還是低估了陌生環境的惡劣,尤其是獲取食物的困難。
“我有三千甲騎具裝,你也有一千八百。”慕容恪滿是玩味地說:“僅是那些力量就不輸於各方聯軍十萬兵卒。你說他們會如何看待?”
“不是倚重,便是忌憚。”拓跋翰如實講到:“若是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部衆已經所剩無多,恐怕更加傾向於殺死我倆。”
正在趕路的兩支鮮卑殘部,車輛大多是丟在了林區,隊伍之中的牧畜也並不多,整支隊伍難以看到老人與孩童,便是婦女也是極爲少數。
一個部族要是男性青壯佔了絕大多數,看着似乎是還保有足夠的武力,可要看他們周邊的其它部族是什麼樣的存在。
若是能夠憑藉武力侵略周邊,不斷擊敗其它部族並且吞併,自然而然還是能夠再次發展起來。
要是難以使用侵略手段使部族人口的各項比例恢復正常化,比如獲得足夠數量的婦女,那麼便是一時間看似武力強盛,也絕對逃不過消失的命運。
曾經的樓煩人不就是一個武力強盛的遊牧民族嗎?但他們不光喜歡無差別屠宰戰敗者,連帶對本族的女性也滿不在乎,結果是後面男女比例的差距一再加大,最後等待一代的青壯老的老死的死,樓煩也就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
與各部族聯盟去與漢帝國拼命?
慕容恪不會去進行那樣的選擇,要是真的非拼命不可,他有更好的選擇。
拓跋翰並沒有對慕容恪隱瞞已經投靠漢帝國的事情,他與慕容恪已經有了商定。
拓跋鮮卑殘部與各部族假意結盟,到時候要乾的是作爲漢軍內應的事情,他們這一戰打完之後就會歸附漢帝國,接受舉族併爲漢人的結局。
從種種的跡象和各方彙集而來的消息看待,當今天子要說對各族中的哪一個部族另眼相看,毫無疑問便是拓跋一族。
按照世人的理解,天子相對善待拓跋鮮卑是出於對拓跋秀的愛護,連拓跋一族也認爲正是那樣。
拓跋一族有拓跋秀庇護,儘管歸附漢帝國之後不再有拓跋鮮卑的名號,可是拓跋一族並沒有消亡。對於他們來講,自認相比起被族滅的羯族與其它部族,下場卻已經是最好的一個。
慕容恪很多時候捫心自問,要是慕容鮮卑也能得到拓跋鮮卑的待遇,他會不會像拓跋翰一樣選擇放棄。
每一次自問,慕容恪的答案都是“會”。但慕容鮮卑並沒有一個拓跋秀,他們不敢也無法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未知。
不敢歸附,有過極大的輝煌之後心氣也並沒有完全泯滅,慕容恪選擇走另外的道路。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經過長途跋涉的兩支鮮卑殘部來到了各族相約的聚集之地。
鬱久閭跋提與阿附力醃聯袂迎接慕容恪與拓跋翰的到來。
兩人之前已經得到稟告,兩支鮮卑軍中出現了大量的甲騎具裝,出迎後親眼看到那批甲騎具裝,態度熱情到足以讓冰雪融化。
“兩位果然信人!”鬱久閭跋提外表粗獷,聲音則是更粗,一陣“哈哈”大笑之後,說道:“有兩位相助,擊敗漢軍更添把握!”
阿附力醃本來是先邁步又想先講話,被鬱久閭跋提搶了個先神色閃過陰霾。
慕容鮮卑曾經入過中原,受到了很多諸夏文化的影響,短短數十年之內穿着已經與漢人無異。
拓跋鮮卑雖然沒有入過中原,卻有相當數量的漢人文士投奔效力,同樣是在文化方面向諸夏靠攏。
一幫人,慕容恪和拓跋翰儘管是身穿甲冑,外面的披風和甲冑之內的衣物全是諸夏的款式,鬱久閭跋提與阿附力醃則是穿着一身獸皮衣物,湊到一塊看去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面對鬱久閭跋提和阿附力醃的熱情,慕容恪與拓跋翰是對視了一眼。
“感謝可汗親迎。”慕容恪豪爽地笑了笑,說道:“落魄之人,還請可汗日後多加照料。”
拓跋翰也是說了一些類似的話。
他們話是那麼講,卻一點自卑的模樣都沒有,某些方面還略略表現出驕傲。
鬱久閭跋提像是沒有看出兩個鮮卑首領的態度,依然熱情地邀請兩人進營,並表示會命人好好款待前來助戰的其餘鮮卑人。
“嘴上說得好聽……”阿附力醃對柔然的勇將阿伏幹澤福說:“他們眼睛裡卻是藏着蔑視。”
“沒什麼。”阿伏幹澤福直白地說:“要是俺有幾千甲士,也是這樣的態度。”
“甲士……”阿附力醃瞬間無話反駁,吶吶了半晌,說道:“也是。”
整個柔然部落聯盟湊一湊不知道能不能湊出五百套鐵甲,那還是因爲柔然與漢帝國有過一段友好期。
東高車離漢帝國太遠,他們並沒有發展出什麼層次出來,是一種近乎於石器時代的遊牧形式,別說是鐵甲,連金屬兵器都沒有多少。
之前東高車對漢帝國的強大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還是見識到能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的柔然人被漢軍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纔算是對漢帝國的強大有依據做出想象。
“鮮卑……”阿附力醃不是那麼確定地問:“是被漢人打得遠竄的吧?”
阿伏幹澤福答道:“鮮卑人曾經殺進中原,過了幾十年的好日子,後面的確是被漢人趕跑了。”
阿附力醃點點頭,一臉的若有所思。
在很久以前,自從匈奴一再敗給漢室,草原上就進入到向諸夏學習的階段。從那個時候開始,學習寫漢字說漢話,甚至是學着漢人的穿着習慣,被認爲是變強的途徑。
西晉的沒落雖然讓胡人入主了中原,可是他們依然認定諸夏是很強大的文明,認爲學習諸夏纔是變強的唯一方法。
要是經由西晉葬送中原,東晉拼了老命依然無法北伐光復中原,時間一長鬍人對諸夏的強大印象肯定是會消失,並走上蔑視諸夏文明層次的時間段。
劉彥改變了歷史,漢人雖然沒落了一下,可是很快又屹立起來,並且血腥報復了入侵中原的諸胡,尤其是將羯人舉族屠滅,重新使各族認識到漢人的強大並不可冒犯。
現在,柔然人和丁零人雖然是與漢帝國進入到全面開戰的時刻,卻因爲他們在戰場一敗再敗,嘴上不說內心卻承認漢人的文明依然是世界上最強大層次的文明,看到鮮卑人漢化趨勢嚴重不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甚至還出現了羨慕的情緒。
衆人進入營地,慕容恪觀察營地狀況,看到營地異常混亂,臉上出現了一種輕鬆。他不是沒見識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知兵的人,看到營地一點次序都沒有,一點都不奢望這樣的軍隊能戰勝漢軍,對自己早做的打算感到慶幸。
“我們最鼎盛的時候,比這些蠻子強上百倍。”拓跋翰顯然也有了相同的看法,用着鮮卑土話壓低聲音說:“強大百倍依然敗給了漢軍。現在的漢軍比擊敗我們的時候強上十倍有餘,戰事結果一目瞭然,他們卻還在做擊敗漢軍的美夢。”
“打吧,最好是敗得更慘一些。”慕容恪見阿附力醃看向自己,便友好地笑了笑。他眼睛是看着阿附力醃,話對拓跋翰說:“他們敗得越慘,你的功勞越大,或許能在漢室搏個一官半職。我接收他們的部落也能更輕鬆。”
拓跋翰不再回應。他選擇帶着拓跋殘部歸附,一來是清楚漢帝國動真格着實無力抵抗,二來則是什麼雄心壯志都被消磨得乾乾淨淨,就算能獲得官職也會推脫,更想封爵後過上富家翁的生活。
“出大林之後,我們已經商議不再以鮮卑爲名。”慕容恪像是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日後也再無慕容,我決定改姓阿史那。”
“阿史那?”拓跋翰不用過多的琢磨,問道:“迴歸本源嗎?決議逐草,西去不再東返?”
慕容恪也是想了很久纔有這樣的決定,他選擇“阿史那”是鮮卑語有一層意思,大概就是尊貴的狼。這裡表達的是不屈服於漢人的孤傲,也有認清楚真的打不過漢人,要遠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