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虞之前已經多次有過主張,遷徙普通百姓只能說是順帶的,真正想要的是遷徙那些世家。
原先大家只是以爲桑虞要至少重創那些世家,畢竟世家之所以是世家,不止是人脈以及財帛,還是因爲在某個地區有着大量的土地,世家遷徙必定是會失去那些土地,再來是變個環境也會失去太多的東西。
舉個例子,東漢末年董卓亂政之時,由於西涼軍的暴虐使得很多三輔的世家不得不遷徙,他們在遷徙的過程中失去了名下的土地,原本的佃戶也是大多失去,是有帶着大量的財帛走了,但失去土地再沒有了數量龐大的佃戶,立刻淪爲不入流的世家。
再到後面,董卓被弄死,可西涼軍又有李傕和郭汜崛起,出了著名的漢帝逃亡事件。那時候跟劉協一塊逃亡的大臣非常多,任何一個都是原先家世顯赫的世家之主,等待曹操迎劉協到許昌,那些家世顯赫的世家之主只剩下徒有其名。
家世顯赫只因爲掌握的資源太多,沒有了那些資源就只剩下名聲。而名聲說有用肯定是有用,可要是別人不在乎,再大的名聲也只是一個屁。孔子他老人家的後代,原先雄踞北海的孔融名聲夠響亮吧?曹操發兵南征的時候,說拉出來咔擦祭旗,那就沒二話地砍了。
另有一個例子,東漢末年五大商賈之一的糜氏就屬於那種在名聲上不入流還被瞧不起的,可糜氏將妹妹嫁給當時落魄的劉備,出的陪嫁物財帛就達數千車,甚至是可以稱作精兵的部隊也有兩千。
喏,雖然是五大商賈之一,可糜氏世家眼中就是一指頭能夠摁死的東西,偏偏就是這種隨隨便便能摁死的東西,嫁個妹妹就讓劉備從屌絲中翻身,從此走向了人生巔峰。那些原先看不起糜氏的各世家,卻是因爲在不斷的顛沛流離中成了真正光有其名的破落戶,人與人的差距很明顯不是講出身血統,是看掌握的資源多寡。
要說之前,桑虞提議遷徙南方世家,可哪怕是同爲北方系的蔡優都不贊成,那不但是因爲遷徙的事情事關重大,還因爲需要有那麼一股力量來牽制桑氏。
現在嘛,劉彥很明顯就是要搞那個科舉之制,什麼時候真正成爲國家體制只是時間問題,只要是個北方系就不願意看到因爲科舉取才讓朝堂滿是南方人爲官。
大家明明是有意無意聯合起來在壓制桑氏,等待桑虞將科舉的事情說出來,剎那間情勢又變了。
“南方人口密集,又是爲司馬氏統治多年,爲穩定計,確實應當再做安排。”蔡優說這話的時候是無比的義正言辭,彷彿真的是在爲國家打算:“王上要在關中建都,關中歷經多年戰亂,需得人口補充。”
庾翼等出身南方的人臉上表情很難看,城府淺一些的人已經是一副吃了蒼蠅的臉色。偏偏在朝中北方系意見統一之後,他們就是有再多的MMP都不是當講不當講的問題,是壓根就不能講,要不就是近一步刺激南北對立,對處於弱勢的他們而言太對立並不好。
桑虞在這個時候卻出來當那個好人,說道:“建都關中,我等必定是長期位處關中,天長地久家業必然挪到關中,無甚區別。”
都城在哪裡,那裡就會成爲國家的心臟,不想被排除於權力中心之外的人,誰都應該將主要的精力放在經營都城之上,所擁有的資源等一些東西,勢必是會傾斜向都城。那麼對於在座的任何一人來講,除非是不當官了,要不然是否遷徙還真的沒區別。
一句話而已,現場回過神來的人,他們的思想立刻又變了。
“都城爲首要,何事都需得讓步。”庾翼此刻纔不管什麼南方和北方,他們註定都要成爲關中人:“爲了大漢,何人敢於阻擾國家大計,皆爲國賊!”
對已經反應過來的人來說,關中地廣人稀成了好事,越是空曠可佔有資源就越多,就是要注意一些吃相。
都要成爲新的關中人了,那麼不管北方還是南方,好像成了威脅他們的對象,想的是:老子們要在關中從無到有的建設,可不能讓另外那些人有發展壯大的時間,趕緊捋一捋地方上還有哪個家族持有資源過多,第一批要遷徙的對象就從那些家族下手。
從劉彥建立漢國,再到滅掉東晉小朝廷,中樞衆人是第一次覺得大家都成了自己人,可不得趁着氣氛對頭,趕緊地增進一下感情。而原本不怎麼對付的人有心想要團結起來,最快速的方法莫過於一塊對某個誰下手。
“梁氏與陳氏,還有蕭氏。他們原先不顯山露水,沒想到啊……”庾翼盡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不是那麼猙獰:“竟是能夠組織兩三萬武裝前去南方,又在蠻荒開拓出那麼大的地皮。”
江州的那個陳氏,與東漢末年潁川的陳氏不是一家,東吳時期廬陵陳氏開始發達,後面司馬一家子篡位纔在南方真正地發展起來,只不過還沒有開始發力就受到了南逃各世家的聯合打擊,也就窩在江州默默蟄伏舔傷口。
要是歷史沒有被改變,等待劉裕滅掉東晉建立宋國,陳氏是與梁氏一直抱團,後面又加了一個蕭氏,三個大家族合力滅了劉裕建立的宋,蕭氏建立齊國(史稱南齊)。
不管是陳氏、梁氏、蕭氏,他們在東西兩晉真算不上什麼顯赫世家,可就是這麼個不顯山露水的家族,等待劉彥放開中南半島,竟然能夠湊出兩三萬武裝,連帶還能花費巨大購買海航船隻,真是驚得太多人差點下巴脫臼。
“南和張氏、太原王氏、太原郭氏……”桑虞點名的家族不少,皆是原先羯族統治中原時期發達起來的大族,慢悠悠地說:“此些大族理當一同前往關中。”
庾翼突然發現自己不夠狠,與桑虞幾乎是來了個一網打盡相比起來,他好像顯得很是小家子氣。
南和張氏、太原王氏、太原郭氏在石勒時期崛起,又在石虎時期沉澱下來,劉彥沒有滅掉石羯趙國之前被稱爲中原晉人三大家族。
太原王氏在劉彥攻打徐州的時候棄暗投明,王基現在就在中樞爲官,只是與桑虞等這一批能夠聚在一塊快樂聊天的人無法比。
南和張氏和太原郭氏,兩個家族在石羯趙國沒有扭轉乾坤之勢前也跳反,就是他們的動作太慢,沒有像太原王氏抓住時機,搞得家族之中沒人躋身中樞,甚至是沒人位居州、郡重要官職。
朝代更替時期,要是沒有及時保住準確的大腿,就是之前再強大的家族,等待新朝建立基本都是要糟。太原王氏還有王基躋身中樞,桑虞就是真的想下手也要留點情面,對南和張氏和太遠郭氏下死手則一點都不會客氣。
庾翼發現自己不夠狠似乎有些羞愧?他後面也是點了不少家族,其中不乏東漢時期傳承下來的大族,讓桑虞等人很是感到滿意。
劉彥要搞科舉了,以現如今知識傳播的程度來看,可以參加科舉的羣體有哪些是非常明顯的事情。
普通百姓當然是有讀書人,可是數量上絕對與傳承久遠的大族無法比,再來就是普通百姓可以觀看的典籍也少,真的以科舉取才的話,毫無疑問還是那些大族的盛宴。
很真實的情況,同樣的制度在不同的時期,執行起來的效果也是決然不同。以當今的情況而言,科舉就是各大族躋身官場的舞臺,要有普通百姓借科舉這一渠道爲官也是數量少到可憐。
那麼對於當今的各大族看來,有威脅的並不會是百姓,是與自己同一階層的那些家族,搶先搞殘弄虛那些競爭對手是當務之急,過程中還能幹一些收爲己用的事,沒理由不去幹。
桑虞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們這些在中樞的人聯合起來,清理一批出局,收攏一批爲己用,之後該繼續競爭再接着來。
“好是極好,可是……”庾翼不得不擔憂一點:“王上會如何看待?”
“所以出人出財,極力配合王上的教化大事啊。”蔡優已經琢磨過來了,他也不故弄玄虛,直白地說:“我等雖有私心,卻必定盡忠王事。”
他們這些人都是抱準了大腿纔有現如今的身份地位,是在一些行事作爲上存在私心,但忠誠於劉彥纔是保證自己地位的根本。也懂得只有國家保持強大,他們的家族才能保住富貴,甚至是因爲劉彥劃地盤分蛋糕,誰都認清楚只有國家穩定才能快樂地出去參與開拓盛宴。
所有人一想,還真的是那麼回事,只要君王不吃獨食,其實大傢伙與王室的利益根本就是一致。
只是,他們多少還存在遲疑,比如要是哪天王室要吃獨食,或是王室將他們養肥再宰呢?
有顧慮的人也沒傻到將自己細思極恐的事情說出來,安靜下來的雅間,想越多的人身上出的汗就越多。
在先漢之前可是有出現過“腹議罪”來着,死在這個罪名之下的人多不勝數。
漢孝文皇帝是有明令禁止過“誹謗罪”,與“去肉刑”一道被視爲實施仁政的標誌,可一代王朝一代政,耐不住他的子孫再搞啊!
那是漢武帝時代的事,與“腹誹”罪相關的大案有兩起,名臣竇嬰、顏異因此被殺。魏其侯竇嬰曾經以平定“吳楚七國叛亂”和正直立朝而名動朝野,後來在與武安侯田蚡相爭之時,田蚡加給竇嬰的罪名就是“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與論議,腹誹而心謗,視天,俯畫地,闢睨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腹誹而心謗”是嚴重的政治犯罪,最終導致竇嬰被殺。
漢孝武皇帝之前的漢孝景皇帝也有例子,就是那個指揮軍隊平定七國叛亂的周亞夫。
周亞夫是漢初名臣周勃的次子,他指揮軍隊平滅七國叛亂當然有大功勞,問題是劉姓漢室的皇帝都是出了名的小氣和記仇,漢景帝劉啓沒忘記前去細柳營被攔下的事,後面有深深忌憚周亞夫的功勞太大,一直都在找機會要弄死周亞夫。
周亞夫自己也是一個作死能手,漢室有規定什麼品階就是什麼的待遇,分爲方方面面,其中就對府邸規格、生前、事後等一些事情最爲嚴格。周亞夫的府邸嚴重超過規定的規格,屢次被警告根本沒當回事,後面被漢景帝劉啓一再羞辱心灰意冷了,可還是在不斷往作死的道路上前進,比如私自打造大批兵甲器械。
任何時代私人囤積軍需物資都不會被當成什麼好事,周亞夫說那是要作爲陪葬品,問題是徹侯多少陪葬規定得很嚴格,生前打造和死後打造亦是兩回事,那麼搞被弄死真的不冤。
想得滿頭大汗的人,估計是太多人想到一塊去了,最後只剩下了面面相覷。
作死的人往往是不知道自己在作死,誰都不確定自己某天會不會幹找死的事。他們還只知道有“腹議罪”,還沒見識過“莫須有”,可心裡無比明白君王想弄死誰,真真有太多的辦法了。
“要不……”張石最沒存在感,同時膽子也是最小,細聲說:“還是別做的那麼聲勢浩大,太明顯的話……”
幹麼,這都是幹麼,他們聯合起來橫掃一大片,該打壓的打壓,該清除的清除,然後就該是繼續競爭到一家獨大,最後是不是要將劉彥搞下去,自己坐上那張寶座?
雅間之內當屬桑虞臉色最爲蒼白,他原先只是想着發展再發展,還真沒有想過發展起來之後會不會一家獨大,更沒深思一家獨大之後會面臨什麼局面。
【如真一家獨大,真會出現不敢想之事!】桑虞發現自己的身軀竟然在抖,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曹魏和司馬晉例子在前,皆是威勢與實力冠蓋君王,再行篡位之事……】
主弱臣強的例子太多了,能夠做到安守本分的就成爲周公和霍光那樣的名臣,可並不是誰都能當週公和霍光。
桑虞身軀抖得和什麼似得,話都有些不利索:“再議,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