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緩緩散去,隨着可視距離的增加,戰場的面貌開始能被觀察。
漢軍出動騎兵在霧中交戰,極短的時間就有隊伍衝擊到張衝設立的本陣。這批漢軍的出現並沒有對張氏涼軍的主力造成多麼大的死傷,卻是給了張氏涼軍的主力一種風聲鶴唳的緊張,還有那種臨戰之時的壓迫感。
被張衝擺在前面作爲緩衝的那些張氏涼軍,他們被反反覆覆地衝鋒其實已經崩潰,濃霧沒有散去之前就有大批的人顧不得佈陣亂竄,只有極少人能夠牢牢地釘在原地。
被當做炮灰的張氏涼軍,不管是亂竄還是留在原地堅守的張氏涼軍,他們的命運並沒有多麼大的區別,先被漢軍騎兵沒完沒了地衝擊,人變得越來少,抵抗意志亦是越變越薄弱,等待漢軍的步兵大股衝鋒而上時,他們不是戰死就是被俘。
時間在流逝,戰爭態勢也在發生改變,被安排在漢軍營盤附近的張氏涼軍失去戰鬥力,漢軍往前推進的距離足夠,雙方隨着距離的拉近是進入到主力之間的硬碰硬階段。
隨着可見視野的變長,對於雙方的好處其實是一樣的。
佈陣的張氏涼軍能夠在發現漢軍衝來之前做好及時準備,前方的槍陣可以在漢軍衝上來時調整心態,後方的弓弩手則是能夠在號令聲中進行高強度的覆蓋。
接替衝鋒的漢軍騎兵,他們終於不用忐忑不安地在濃霧中沒頭沒腦地狂奔馳騁,發現敵軍之後可以先進行至少一輪的騎射,衝擊上去時也能看狀況採取防禦衝撞或是進攻衝撞。
不管是輕騎兵、突騎兵、具裝騎兵,反正就是身上防禦越差的騎兵,衝擊列陣的步兵遭受的損失就會越大,打出來的戰果理所當然也會更少。
在列陣步兵沒有被騎兵那浩大的聲勢擊潰心理防線時,其實不管是什麼種類的騎兵都難以佔到太大的便宜,並不會因爲士兵胯下多了一匹戰馬而就會變成無敵的超人。
漢軍是防禦反擊,接替衝鋒的騎兵很知道自己應該幹些什麼,軍令就是不管前方是刀山還是火海,明知必死也該一往無前地衝!衝!衝!
突騎兵必然是衝鋒的矛頭,他們在衝鋒中儘可能地破壞張氏涼軍事先擺佈的拒馬、木排等等障礙物,在這一個階段無可避免會發生騎兵撞上障礙物的情況。他們在破壞障礙物的同時,每時每刻都有箭雨從空中落下,良好的裝備可以最大程度地防禦箭矢的傷害,要害部位的甲片擋下或是彈開箭矢,一些皮革的部位則就沒有那麼強的防禦力,所幸有皮革作爲緩衝箭鏃入肉並不是太深。
只有將張氏涼軍設置的障礙物儘可能地進行清理,纔會讓後方的袍澤不用刻意去進行規避,身負重任的騎兵知道自己陣亡的機率很大,但是在一場戰爭中總有人應該承擔起必要的損失。
良心話,士兵上戰場可能會死,跟碰上了什麼狀況必死無疑,面臨種種選擇的時候,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只有士兵自己能做決定。
一個民族在面對入侵的時候能夠涌現出慷概悲歌的故事。那是在面臨壓迫時不去反抗就會沉淪,抵抗意志越是堅強,誕生的英雄就會越多。
沒有英雄的民族,無法召喚出普通人在遭遇入侵時爆發出來的勇氣,類似的民族必然是會在各種競爭中退出歷史舞臺,成爲某本文獻中用來介紹的,那些已經消失的民族。
主動去入侵別人,很難會有受到壓迫時會爆發出來的勇氣,佔據優勢的時候……不管是心理優勢,還是國家整體實力的優勢,極少會出現明知必死還有勇氣去死的現象。
知道陣亡機率很大的漢軍內心裡害怕嗎?任何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螻蟻尚且貪生,能活着沒有人想要去死。這個時候士兵的榮譽感和紀律的重要性就突顯出來。
除了軍律壓制士兵的求生本能之外,陣亡之後家裡是不是有優渥的撫卹,自己死後家人會得到什麼樣的待遇,等等的經濟條件、物質補償、陣亡家屬的社會待遇……會讓明知必死的士兵在知道會死時是什麼心態。
在張氏涼軍的衆多將官看來,漢軍用甲騎具裝的騎兵去衝擊和破壞障礙物着實是奢侈。除了覺得奢侈之外,他們內心裡也能明白漢軍此戰是帶着什麼樣的意志,很少沒有對自己未來感到擔憂的人。
漢軍不斷衝擊向前,張氏涼軍的箭陣亦是沒有停止地射箭。
箭陣是華夏苗裔最拿手的戰法,只要是用傳統方式訓練出來的華夏冷兵器軍隊,極少沒有會使用箭陣的。
雖然都是箭陣,可射箭方式還是會有不同,什麼樣的距離就該是什麼樣的射法,遠了就是仰射,需要的時候是拋射,近了就是平射,面對密集敵軍就是攢射。每一種不同的射法會取得不一樣的戰果,比如面對組織盾牆的敵軍就該是拋射,讓箭矢上升到最高的高度再垂下,既是避開盾牆能殺傷盾牆之後的敵軍,也能使用垂下產生更多的動能來擁有更大的穿透力。
隨着濃霧變淡,可見視野不斷地增加,兩軍交戰的陣前依然是各種口令以及呼喝不斷,處於後方的張氏涼軍先是出現一聲驚呼,隨後就是喧譁聲四起。
驚呼的出現是有人回頭看向金城,那裡的城頭之上旌旗飄揚,只不過隨風獵獵飛舞的是漢軍旌旗。
軍隊出現喧譁聲是一種禁忌,原本全神貫注作戰的士兵聽到喧譁聲會心裡驚疑不定,等待作戰的士兵聽到喧譁聲則會四處張望。
士兵交戰最忌分心,稍微有個分神可能敵人劈來兵器沒有避開或是格擋,小命也就在那一瞬間的失神中沒了。
大戰之時,沒有比後方傳來喧譁聲更致命的事情了,不管之前是什麼心態的前陣,後方喧譁聲就會心亂,心一亂軍官會停滯發號施令,驚疑不定的士兵沒有收到命令會有更多胡思亂想的時間,整支軍隊會在那一瞬間變得僵化和遲鈍。
軍事歷史上,大多數軍隊的兵敗如山倒就是從士兵內心驚疑不定開始,軍隊的意志堅強哪怕是處於劣勢都能支撐,唯獨是軍無戰心致使潰逃。
此時此刻的張衝內心裡無比惱火,他是要送一場富貴給易揣等人,做好的君子約定是,城外戰事還沒有出結果之前,易揣就不該輕舉妄動,甭論是撤掉張氏涼軍的旗幟換上漢軍的旌旗。
很顯然的事情,易揣等人沒有將與張衝的君子約定當回事,導致的結果就有些嚴重了。
喧譁聲指的是一種譁然之後大量的人在議論和喊叫產生出來的聲音,發現金城旗幟變化的人,他們喊叫的是金城失守。
“全軍出擊,必須全軍出擊!”張衝在巢車之上張牙舞爪,嘶吼:“衝鋒,全軍衝鋒!”
張衝儘管是早就對易揣等人背棄約定有心理準備,但多少是帶着一絲的僥倖,認爲既然送了易揣等人那麼大的功勞,易揣等人多少是該有些感恩的心,可他還是小看了背叛者的無恥,也顯示出了自己的天真。
急促的戰鼓聲被敲響,索孚是第一個就率軍進行衝鋒的西涼武將。他是衝鋒在隊伍的最前端,一副睚眥欲裂表情地舞動着兵器,嘴中不斷嘶吼着:“殺敵!殺敵!殺敵!”
續索孚之後,多多少少是有其餘的張氏涼國將校也發動了衝鋒,但更多的將校是留在原地發愣。
側翼的索孚帶着騎兵衝鋒,前陣也是涌出了張氏涼軍的步兵,這樣的動靜令處於攻勢狀態的漢軍多少是覺得意外,以至於漢軍的攻勢停頓了一下。
謝安收到前方彙報之時,兩軍的步騎實際上已經是絞成一團地拼殺,他的下一個動作是讓另一個蓄勢待發的騎兵軍繞開戰場入城。
兩軍的廝殺當然激烈,可是發動衝鋒並有心作戰到死的張氏涼軍真的太少,更多的張氏涼軍是內心遲疑,結果是前方的張氏涼軍在與漢軍交戰,後方的張氏涼軍卻已經出現潰逃現象,本陣的張氏涼軍有得要向前有的要後退,看上去張氏涼軍就是一團亂糟糟的模樣。
脆弱到不行的張氏涼軍,他們遭受狠狠一擊的是易揣親率本部從金城衝了出來。
易揣完全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出城之後就是採取攻擊,本人是直取張衝所在地而去。
金城先是莫名其妙地失守,裡面更是衝出叛軍,今時今刻就算是再有拼死意志的人,也會懷疑自己那麼做有什麼價值。
處於巢車之上的張衝看着聽命衝鋒的部隊被漢軍擊垮,再看叛軍從後面攻擊導致己方部隊的兵敗如山倒,他多次拿起佩劍擺姿勢要自刎,每一次都是拿起來又放下。
“降……”張衝最終還是沒有自刎,他嘶啞着嗓子:“投降,下令偃旗息鼓,投降!”
所謂的偃旗,就是將戰旗傾斜着垂下。對於一支軍隊來說,戰旗下垂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罷戰。
息鼓就更好說了,自古就有擊鼓助戰的說法,爲的就是激昂士氣,鼓聲停止就是戰鬥停止,交戰狀態下的鼓聲停止又沒有響起鳴金聲,士兵或許不瞭解狀況,軍官卻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張衝並不怕死,他其實是抱着必死的心態率軍出城而戰。他不自刎是想要暫時活着,擔憂漢軍會在張氏涼軍投降之後坑殺戰俘,而漢軍坑殺降俘是出了名的事,光是冉閔在幷州和朔州坑殺的降俘就超過三十萬。他知道活着的自己才能爲投降後的張氏涼軍爭取活命的機會,既然最後的反擊沒有取得預料的成果,那就該爲那些被自己辜負和拖累的將士多想想,所以暫時真的是死不起。
偃旗息鼓後的張氏涼軍徹底失去戰心,一個又一個地丟棄兵器,他們或是跪倒在地或是愣在原地,等待接下來的命運。
易揣帶着騎兵快速向將旗的位置馳騁,由於沒有遭遇反抗會有功夫想些事情,一直都在猶豫是該直接殺掉張衝或是俘虜,等待真的來到將旗附近又看到巢車之上的張衝,內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說是心狠手辣也罷,說是羞恥無臉相見也好,背叛者通常不希望被自己背叛的人活下來,易揣拿起了弓並搭上羽箭,咬牙就要鬆開射出之際,一陣轟鳴地馬蹄由遠而近。
崔軒又再一次處於衝鋒的矛頭位置,他們本來是要入城,中間得到新的命令,是謝安親自下令由他們來敵軍核心位置,享受俘虜敵軍主將的榮耀。
“那個誰,你想幹什麼!?”崔軒的嗓門很大,老遠就惡狠狠地盯着易揣,一段大聲的喝問之後,靠近了滿是威嚴地盯着,說道:“已經投降還引弓待射,想做什麼!”
易揣臉上是青了又紅、紅了又白,最後是放棄射箭,不知道是尷尬還是什麼,抽搐着臉頰無聲對崔軒抱拳行禮,說道:“在下易揣,與徵西中郎將有約,特獻上金城。”他本來還想說是獻上張衝用意增加功勞,後面卻賣了崔軒一個好。
崔軒抱拳回禮,沒有多與易揣說話,是帶人來到巢車之下。而這個時候張衝已經下了地。
“將主有言,大漢征討西涼是爲金甌不缺。”崔軒看着眼前這個一臉平靜的老者,稍微昂了昂下巴才繼續說:“張太守負隅頑抗是各爲其主,臨陣不敵下令投降不失理智。同族相伐是爲不幸,切勿再做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張衝看都不看靠近過來的易揣,拱手向冀州的方向行禮,嘴中說道:“漢王乃是當世雄主,於胡虜之手拯救萬民於倒懸。今不臣以螳臂之力擋車,錯皆在不臣一人,與金城百姓無關。麾下將士亦是在行不臣軍令,罪皆在不臣一人。”
崔軒左右看了看,不少人是露出不忍的表情,更多的是神情呆滯,本來還想表現一些戰勝者的驕傲,後面咳了幾聲對張衝問:“張太守可有坐騎?”
張衝點了點頭,麾下牽來戰馬。他翻身騎跨上去,轉頭看了看黃河北岸,仰頭之後兩行清淚流下……
第九卷 大漢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