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是出自南宋詩人陸游。
司馬晉國崩亂之後,先是胡人成爲中原之主,當時的晉國朝廷進行了大大小小地多次北伐。
聞雞起舞的祖逖依靠三千多人馬北上,中原各地支持之下一度有望光復除了朔方、幷州、幽州之外的地區,可惜的是後方不但支援有限,甚至是故意拖後腿,使這一次成功機會最大的北伐之戰以虎頭蛇尾而告終。
歷經祖逖北伐失敗之後,胡人對中原的一些豪強和大族進行大清洗,不少人再次被迫南遷。他們的這一次南遷並不順利,中途被截殺以及死於逃亡路上的人難以計算。
時隔正好二十年之後,庾氏的庾亮再一次北伐。庾亮的這一次北伐得到的支持力度遠比祖逖大得多,但庾亮的北伐卻是不如祖逖順利。那是因爲心向小朝廷的人早在祖逖北伐失敗之後就被大量清洗,又是中原失陷於胡虜之手太久,導致庾亮北伐行動僅僅是打了個開頭就變成一場防禦戰。
那是庾亮準備北伐之時,雖然得到王導的支持,可是郗鑑認爲物質準備不充分,不可貿然行事,太常蔡謨也認爲石虎不是庾亮能夠對付。
搶先動手的是石碣趙國,石虎命夔安爲大都督,率同石鑑、石閔、李農、張貉、李菟五位將軍率領大軍進犯邾城,毛寶向庾亮求援,庾亮認爲邾城城池堅固,沒有及時派兵。
同年九月,邾城失陷,毛寶、樊峻投水而死。
當時,庾亮還在上疏想移鎮石城,聽說邾城失陷,這才作罷。庾亮向成帝謝罪,請求自貶三級,降爲安西將軍。朝廷下詔讓庾亮恢復原職。不久,又拜庾亮爲司空,其餘官職依舊,庾亮推辭不受。
不久之後,心有抑鬱的庾亮在王導、郗鑑相繼去世之後也是辭世。
從太興二年(公元319年)到鹹康五年(公元339年),祖逖與庾亮兩次不成功的北伐之後,窩在長江以南的小朝廷雖然是有再出現過北伐的呼聲,可北伐的呼籲並沒有得到多大的響應。
最有可能再次組織北伐是由庾冰進行主導,他先後進行多種準備,包括讓出了大力氣讓自己的弟弟庾亮出任荊州刺史,但是準備到了一半又被裡裡外外的人阻擾,根本沒有成事。
中原被胡虜統治的時間是從太興二年開始,到了現如今已經過去二十六年。以現在的平均壽命大概是三十五歲而言,二十六年差不多就是一些人的一生,新成長的一代也該進入人生後期。
可以說,對於大多數漢家苗裔來講,他們就是在胡虜的統治下生存並長大,環境帶給他們的是不公正且顯得悽慘的生活,早就忘記祖祖輩輩曾經的輝煌,更不敢奢望有什麼公平或是正義。
石碣的統治異常殘暴,不是沒有人做出過反抗,過程往往是某人得了一地就敢稱王或稱帝,換來了悲慘而又顯得理所當然的下場,導致的是反抗的力度越來越弱,更多人是選擇苟延殘喘。
能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是中原漢家苗裔的共識,他們原以爲忍耐一下能活着,沒有想到的是石碣壓根就沒想讓他們活,石碣趙國的建武八年(公元342年)就曾有一次大舉壓迫並殺戮,到了建武十一年連掩飾都沒有石虎直接下達殺絕晉人的命令。
石虎挑起種族仇殺有其歷史背景,那是出現了一個新的國家。那個國家取國號爲漢,於臨淄建立都城,坐擁青州和徐州全境,又進軍冀州、兗州、豫州、司州和佔領遼東郡局部。是石碣趙國在正面戰場一次又一次的大敗虧輸,引來了石虎自以爲是的殘酷報復,意圖挑起種族仇殺來拖延漢國與石碣趙國的戰爭進程,也是用不斷的殺戮和搶劫來湊足軍需物資。
身處石碣趙國治下的漢家苗裔不會全面瞭解情勢,哪怕是消息最靈通的一些人,他們也僅是知道石碣趙軍在戰場上一再失利,猜測石虎的發瘋是氣昏了頭腦。
認知的不足必然會出現錯誤的應對,種族仇殺發生的那一刻起,認爲只要躲一躲和忍一忍就能過去的那批人成了首批被殘酷和殘忍殺害的受害者,更多依借塢堡或是城寨期望能夠自保的人等待被攻破才知曉猜測錯誤。
石碣境內的胡人狂暴的一面不止是體現在殺戮上面,他們在面對自然的破壞上更是過猶不及,那是一種只要發現某片樹林或山林躲人就敢放火的瘋狂,以至於石碣境內不但山川大地血流成河,更是因爲處處大火的燃燒盡顯滿目蒼夷。
位處長子城牆之上,不管是向何處張望,遠遠地都能看到一些位置升向天空的濃煙,程度和斐燕收回目光相視無語,他們現在能盼望的就是王師儘快出現。
王師通常講的就是正朔的部隊,也有堂堂正正之師的含義,某人提到王師就是帶着熱切的期盼。
中原的漢家苗裔盼望的王師不是晉軍,他們早就不奢望晉軍有光復中原的那一天,主要特意指的是與石碣趙國正在大戰的漢軍。
不止有長子縣的那些人在熱切期盼漢軍趕緊來解救,亦不止有上黨一郡,是每個正在被胡人殘暴肆虐的地方都在舉目南望。
“到哪了?”
“過了泫氏,往北二十里就是長平,再北是長子。”
對話來自於石宣和張羣,他們不斷棄車保帥之下,原本的七八萬兵馬只剩下不到三萬,卻是成功在兩路漢軍的追殺下逃進了上黨郡境內。
一路來講對石宣這一路的石碣趙軍來說不可謂不兇險,他們的行軍路線太過直接,是在北山以南大概三十里處毫無意外地撞上了先行的漢國步軍,幸虧的是那一批漢軍剛到不久沒有建立工事,利用漢軍間隔上行軍的時間差不做糾纏才度過最危險的一個時期。
上黨郡的地形非常複雜,不但多山地也是多水系,對石宣這一路倉皇逃竄的兵馬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地形複雜能夠起到掩護作用,壞處當然是很容易遭遇埋伏。
“部隊太疲勞了。”張羣就沒有像現在這麼狼狽過,一路逃竄了兩三百里不說,漢軍的緊咬不放造成的心理壓力也是十足:“太子,我們必須找個地方好好休整一下。”
石宣一想也對,說道:“孤知曉一些消息,壺關有大軍駐防,我們就在壺關以北區域進行休整。”
按照石碣趙國的行政區劃分,壺關以北不遠就是幷州,朔州與幷州是相鄰的兩個州,它們是被石虎計劃作爲後路。
現時階段,石虎是讓羯族以及一些可靠的各族先行遷往幷州,主要經營太原郡,又以晉陽爲經營首要。
在需要留下幷州和朔州作爲東山再起之地的條件下,壺關的重要性就凸顯了出來,不但是有石碣趙軍不斷駐防,還調集人力資源對關隘進行必要的修繕和加固。
也許是石虎過慣了舒適生活,可能也是他對宮闕的癡迷,晉陽關於宮城的建造計劃被提上案頭,等待壺關建設完畢之後就該是在晉陽修建宮殿。
現在追擊石宣所部的僅是剩下謝安這一路漢軍,李壇所部是被冉閔收縮回去,冉閔親率主力攻破安陽城之後,漢軍已經兵臨鄴城的城下。
謝安這個長江以南出身的人,是數十年來將腳步踏得最往北的將領。他們這一路追擊得並不順利,很多時候是被迫停下。
讓謝安不得不走走停停的有太多因素,先是來自中樞的直接命令,讓他們儘可能地幫助沿途漢家苗裔,那麼自然是要清掃正在肆虐的胡人,又要抽出人手護送願意南下的百姓,直接導致的就是追擊石宣所部成了次要任務。
謝安還是比較領會中樞的意圖,他們追石宣追了接近一個月,石宣是鐵了心要跑,一再追擊只是咬住尾巴吃掉,難以粘住進行消滅,僅是一路漢軍北上會成爲孤軍,不宜過於孤軍深入,還不如繼續做追擊姿態,幫助各地百姓抵抗或是消滅胡人,爲漢國增加更多的人口。
“過了長平,我們就距離本部大軍足有兩百里,不適合再繼續北上了。”
“是,有消息稱敵軍彙集在壺關,僅是我們一路難有作爲。”
繼續追擊石宣的都是騎兵,步軍是散佈出去各地,步騎的脫節存在很大的風險,中樞沒有要求謝安需要突進多遠,可以確定的就是不會再有友軍北上,目前最大的戰場是在鄴城方向。
應該說謝安這一路漢軍取得的成果還是值得稱道,他們所過之處震懾胡人退卻,解救的百姓數量很是可觀,得到的愛戴亦是超乎想象,給予將士的感觸同樣深刻。
心情最複雜的當屬謝安,不來中原腹地不知道遺民是多麼悲慘,面對一處又一處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畫面,他覺得驕傲的同時也是感到唏噓。
恰當謝安準備回師之際,有當地多名老人聯名求見。
華夏族裔尊老是一種美德,謝安又得知那些老人多有名望,接見之下聽到消息,說是距離他們所在地四十里外有一座縣城裡接近三五萬百姓被大股胡人圍困已經危在旦夕。
說的是長子城,以程度和斐燕爲首的一批人,他們多次在胡人的攻城下堅守下來,吸引周邊的同胞前去尋求庇護,同樣也吸引了更多的胡人加入圍困。
實際上石宣率軍一路奔逃之後也是被吸引到了長子城,他丟棄的部隊太多,需要補充兵力,那麼就沒有比收編長子城周邊的胡人更好更快速的了。
謝安一路上解救的百姓不少,卻是沒有一次性救過三五萬人那麼多,後面又瞭解到石宣的殘部在長子縣,同時斥候回報壺關方向的敵軍沒有出動的跡象,與部下、幕僚一陣商議,決定率軍前往。
長子城,歷時一個多月的攻防,各個城牆段以及豁口處血跡斑斑,原本還算富態的程度快速消瘦下來且顯得憔悴,斐燕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一直吊着一條手臂。
“沒盼來漢軍,倒是來了羯族的太子。”斐燕慘兮兮地用沒有受傷的一臂擡手指向城外:“堅持不住了啊!”
守衛長子縣的人已經苦撐了很久,開始是青壯上陣,後面男女老幼只要是能上的都上,好幾次都險險才堪堪守住,死的人是越來越多,上過陣的就沒有一個不是帶着傷勢。
“……”程度同樣是滿臉絕望,他們已經夠拼命,迎來的卻不是轉機而是危機,僵硬地說:“能撐多久就算多久,城破的那一日便是度自絕家人再自刎的那一刻。”
任何武裝都有自己的大纛,該是什麼級別就會有什麼樣的裝束,石宣的旗號出現在長子城外,對守城的人來說是絕望的打擊,對於胡人來講就是極大鼓舞了士氣。
是的,就是絕望,要不是一再有青壯逃亡過來加入對城池的防禦,長子城沒有可能堅持下來,但是無法改變他們打得異常艱苦的現實。
比較讓人意外的是,石碣太子來是來了,但是並沒有加入攻城,甚至是城外的胡人停止了攻城,着實令本來陷入絕望的程度等一干人既是困惑也是心存僥倖。
石宣根本就不是來攻城殺人,他也沒有想要待多久,純粹就是爲了收攏更多的人力纔過來。他們僅僅是在長子城外待了一上午,連午飯都沒有吃就急匆匆離去。
大概是石宣帶人走後的半個時辰,程度和斐燕還在討論羯人太子怎麼來去匆匆,南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平面推進的黑影,一杆杆的旌旗在飄蕩。
來的是謝安派出的前導騎兵,他們距離長子城約二十里,圍困長子城的胡人立刻作鳥獸散,引來程度帶頭歡呼,隨後整座城池陷入歡呼的海洋。
“王師來了!”
“來了,總算是來了!”
一種死裡逃生的情緒下,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直接就是痛哭流涕,哽咽着重複“王師”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