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草原上, 雲朵壓得很低，縱馬馳騁的人影，如那風中搖動的幾株荒草, 散落於無邊的寂寥。日正當午, 人類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 都縮成針尖大小。然而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 卻端坐在高高的馬上, 輕輕地對草原說：“我的名字無沙，將爲草原立法！”
前行不遠，一道寬闊的河流橫亙眼前。
一個小姑娘在河邊飲馬, 無沙和幾個隨從牽着馬靠近，用字正腔圓的匈奴語問道：“姑娘, 請問這是湄瀾河嗎？請問拉孔多的部落遷到哪裡去了？”
小姑娘好奇地望着他一身錦繡的服飾, 問道：“漢人, 你是來做生意的嗎？”
無沙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小姑娘嘟囔着：“果然和叔父說的一樣, 漢國的商人就像狗尾巴草一樣無處不在。我們剛剛遷到湄瀾河，你們就找來了！”
她騎上馬說道：“跟我走吧，別跟丟了。湄瀾河是雪山融水，經常改道，你們漢商的地圖不管用的。”
無沙騎馬跟上, 不發一言。寬闊的河面揚起珠玉般的浪花。誰能相信, 這條河流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完全乾枯的河牀沙地。遊牧民族的生活, 就像這不斷變幻的雪山河一般, 斷斷續續卻永不枯竭。
沿着湄瀾河南行十二里, 便能望見聚居的人家。
小姑娘指了指前方道：“就是前面，我先走了！”
無沙拱拳道了聲多謝。
小姑娘突然說道：“漢人, 我討厭你們。自從你們帶來了新茶和菜乾，奶奶就再也不肯親手做茶餅了；自從你們帶來了棉布和絲綢，嫂嫂就再也不肯穿羊毛襯了！自從你們帶來了大米和麪粉，我們的族人便也開始用一匹匹牛羊和你們換取昂貴的細糧。漢人，我討厭你們！”說罷在空中使勁一揮馬鞭，策馬離去，只留在鞭聲空響，在炙熱的陽光中久久迴盪。
無沙的表情不變，指了指前方的村落吩咐道：“我們到了。”
“阿黑納族長，湄瀾河北部牧場連草根都破壞了。這樣過度放牧，明年收成堪憂啊！”無沙左邊的張遠沉沉說道。
阿黑納微微笑道：“若非爲了向大漢的商人換取昂貴的布匹，也不會搞成這樣。今年的牛羊比去年多了一倍，結果換回來的東西反倒和去年差不多！我總不能不準大家養牛羊吧！”
無沙右邊的張希立即反駁道：“無商不奸，我們大帥老早提醒過你。朝廷不干涉商事，你的事，我們幫不上忙。”
無沙喝了一口奶茶，悠悠地斥道：“張希，不可對族長無禮！”
阿黑納不說話了。骨子裡，他非常不喜歡漢人，連帶不喜歡漢人的東西。他仍然喜歡吃不配米飯的手抓肉，他仍然穿這粗礫的羊毛襯，他仍然叫老婆年年親手做茶餅。但是他知道，天道變了，不管他喜不喜歡，天道破碎了，而新的秩序正在由這些漢人制定，不僅僅因爲他們有着先進的火炮，更是因爲自己民族的傳統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他嘆了口氣。
過度放牧的事情的確令人憂心，這幾乎相當於斷了草原的血脈，毀滅湄瀾河的源頭。
無沙道：“聽說虎跑山莊的莊主杜若生正在和你談開發牧場的事情？”
杜若生是京郊的大牛商。說他牛，因爲他養了很多牛，各種各樣的牛，散佈在全國各地的杜氏牧場裡。
阿黑納一驚，這都瞞不過無沙的耳目！
杜若生是個不錯的傢伙，有一說一，爲人豪爽，沒有那麼多規矩，一點兒都不像個漢人。
他對牧場的事情很有經驗，向族裡仔細分析了過度放牧的危害，打算在湄瀾河北部牧場圈一塊地養草。他可不相信此人有什麼憂國憂民的好心腸，明明就是想建個碉堡避禍，一旦京城的生意出了問題，還可以舉家逃到草原上安生，這就是漢人所謂的“狡兔三窟”！沒想到稍有動作，就叫無沙發現了！
阿黑納想了想說道：“我的確見過杜若生，並且答應不阻撓他開草場建山莊的事情，其他的都沒有參與。”這小子，該不會是惹了什麼禍事，才急着遷過來吧，看來要重新思量思量他的條件了！
無沙卻只是無所謂地揮了揮手道：“無妨無妨——生意人果然無孔不入！怎麼能讓他一支獨大呢！”身邊的張遠立即會心地點了點頭。
阿黑納也不說話了，無沙的性子最爲詭異難測。談話這麼久，他仍然沒有看出無沙親身前來的真正用意！阿黑納有點兒着急！
草原上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戰事，匈奴人驍勇的血液似乎漸漸淡去，而無沙的鐵騎正是各族族長心頭的一把利刃，沒有人敢於挑戰他的權威。他常常帶着不多的人馬在草原上逡巡，或是拜訪各家族長，說一些莫明其妙的話。可是恨他入骨的各家族長都不敢率先動手，誰也不知道他的大隊人馬埋伏在什麼地方。曾經有一族想取他性命，結果毫無懸念地被從天而降的天兵天將直接滅族。無沙，這個連血液深處都沒有溫度的傢伙！阿黑納有點兒替杜若生擔心！
晚上，阿黑納按照草原上的禮節，用烤全羊招待無沙。
年輕的姑娘們圍着篝火跳舞，雖然大家不知道今晚招待的是哪位尊貴的客人，可是姑娘小夥子們都很高興地跳着舞。
篝火映出了一個熟悉的小姑娘紅彤彤的臉。她徑直朝無沙走過來，好奇地瞅了瞅，帶着一種“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眼光望了望他，無沙溫和地作了揖。小姑娘咬了咬嘴脣說道：“對不起，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就是叔父尊貴的客人，得罪了！”阿黑納說道：“這是阿伊娜，小孩子不懂事，無沙不要往心裡去！”無沙溫和地點了點頭，怎麼都像個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阿黑納看不出他有什麼不高興，便點頭對阿伊娜說：“去玩吧，沒事了！”阿伊娜的眼睛立刻有了光，她樂呵呵地點了點頭，轉頭就要走。無沙卻說道：“我可以和阿伊娜跳下面那支舞嗎？”阿黑納吃驚地望着他，阿伊娜脫口而出：“你也會跳我們的舞嗎？”無沙有點兒得意地點了點頭，緩緩站起了身。
下面的舞名叫“塞羅跳月”，很活潑的舞蹈，無沙跳得很認真，連阿伊娜都稱讚道：“無沙，你跳得很好呢！難道是特意學的？”無沙望着她微笑道：“是啊！”
一曲終了，阿伊娜跳得滿頭大汗，亮晶晶的額頭在火光下顯得特別明媚。
“無沙，其實你人還不錯，爲什麼所有的族長都會偷偷地罵你？”阿伊娜終於忍不住問道。
“沒關係，我習慣了。”無沙更加笑意吟吟。
“下午的事情，真的對不起。我並不是排斥漢人，只是……只是……，我怕很多年以後，我們都變成了你們，雖然是自己的選擇，可是那樣不是很無趣嗎？天下都是一個樣子，說着一樣的話，吃着一樣的東西，愁着一樣的麻煩，就像斷流的湄瀾河，再也沒有新鮮的水源！”
阿伊娜很認真地望着無沙，純真的大眼睛裡流露着迷茫。
無沙望着跳得歡快的人羣，說道：“這個……我也很想知道。難道正確的答案只有一個嗎？”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竟然與熱鬧的佈景顯得那麼融合，阿伊娜突然覺得心跳加快。每當她捏着柔軟的棉布衣服嘆氣時，叔父總是很不高興地說：“阿伊娜想得太多了！”沒有想到，這位遠方的客人也曾同樣苦惱。
她的心似乎有些柔軟，輕聲問道：“那個……我的名字“阿伊娜”就是羊羔的意思。你也可以告訴我，爲什麼叫無沙嗎？”
無沙從沉思中擡起頭來，溫和地望着她道：“我的母親來自江南，我小時候一直在江南過着閒適的生活，那裡小橋流水，我小時候最喜歡在水裡摸魚抓蝦。有一種叫做龍蝦的東西，不知道你有沒有嘗過。我們用一小塊白白的肉皮，一個懶洋洋的下午就能釣起一大串紅彤彤的龍蝦，就在河邊架火用水煮了吃。”阿伊娜聽得呆住了，那是她在書上也沒有讀到過的世界……
無沙繼續說道：“家旁有一口著名的水井名叫白沙井，其實水中無沙，十分清冽。我難得安靜下來的時候，特別喜歡坐在井邊聽聽水裡的聲音，很靜很純的聲音。一口無波的水井，卻比波瀾壯闊更叫人沉迷啊，那時候就給自己改名叫無沙。”
阿伊娜點了點頭：“名叫白沙的水井，其實無沙而清冽。果然世人誹謗的，從來都是最純淨的心靈！”她想了想，說道：“他們說你一直沒娶妻，是不是因爲你很難追啊？我好猶豫！難得碰到這麼喜歡的！”
無沙一驚，已經幾乎二十年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吃驚的事情了。
他的心竟然被這突然其來的表白，攪亂了。
真的有點兒亂了，爲什麼居然和一個幾乎陌生的女子說了那麼說話？
他慢慢穩住心神，以大人對小孩的口吻說道：“我也很喜歡像阿伊娜這樣愛思考的小姑娘，不過你該多和男孩子們跳跳舞，我的年紀和你叔父一般大！”他說着笑道，“來，叫聲叔叔聽聽！”
阿伊娜認真地搖了搖頭：“原來無沙也很喜歡我，那就好辦了，叔父一定很高興把我塞給你！”
無沙再次驚到了，原來純真的面容之下，也是個肚裡黑黑的小傢伙！
他無語——猶豫——掙扎——再猶豫，終於嚴肅地對阿伊娜說道：“我不可能娶你！草原上維持着微妙的平衡，我不能隨意打破這個平衡，讓人以爲朝廷格外優待你的族落！”
阿伊娜咬着脣，思索良久，目光變得執着而堅定起來：“可是如果有一支力量特別強大，讓草原臣服，爲草原立法；朝廷也許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格外優待’吧！”
無沙再一驚，終於點了點頭。他從那雙有些稚嫩的眼睛裡，看到了一顆熟悉的靈魂。
那個倔強的聲音繼續說道：“不準再說我年紀小！如果有一天我統一了草原，偏要讓你叫我‘姐姐’！”。
無沙有點兒期待地點了點頭。
後十年，阿黑納部在塞西女王的帶領下，成爲了草原上最強盛的部落。
他們圈起了牧場，有計劃地養草和放牧，
阿黑納有着草原上最肥美的牧場，最矯健的馬匹和最英勇的兒郎，
他們所有的愛都獻給了迷人的塞西女王。
可是他們都知道，女王只喜歡那個被綁在牀上，被逼着叫“姐姐”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