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無跡去無蹤,
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
只此浮生在夢中。
——鳥窠禪師
雨已經停了,馬車艱難地行駛在泥濘的山道上。
煤山上馬道寬闊,是專爲運煤車而設計的,幾個開煤的大家族爲了煤礦下足了本錢。
交通要道都圍了起來,不允許運糧上山。
過了官兵把守的七八道關口,進了煤山,周遭一片死寂。
再行不久就到了義軍的關口。
義軍守衛都是農民打扮,說是關口,其實就是哨崗,發現官兵攻山就爬上大樹揮旗示警。
看到一凡駕着馬車,幾個農民打扮的人圍了上來,十分好奇。
一凡淡淡地告訴他們,聽說封山缺糧,擔心煤家塢的老母親受苦,特意帶着媳婦上山。
幾個守衛面有疑色,雖然偷偷帶糧上山的人不少,但都爲了繞過官兵的關卡,從密林中穿過,
像我們這樣囂張地駕着馬車而來,實屬罕見。
不過如果當真是有功名的士子回鄉,大概府兵的確不敢阻攔。
守衛掀開馬車的門簾,一個貓一樣的小姑娘睡眼惺忪地問了句:
“一凡,到了嗎?”一臉長途跋涉的疲憊。
守衛們又查了查行李,除了一些日用,只有一麻袋米,不過兩鬥上下。
“爲什麼不多帶點兒米上來?”
“官兵扣下了。”一凡淡淡地答道,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一個守軍道:“頭兒,放上山吧,咱們可沒有扣人的規矩。”
另一個說:“糧食要留下!咱們四營已經喝了三天粥。”
“扣下糧食,老太太怎麼辦!人家能帶上來一袋糧,夠不容易了!”
“你懂什麼——”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
“別吵了!”那個被叫作頭兒的農民開口了,“留一半米!剩下的帶上去吧!”
一凡默默無言,任他們絞開米袋,使勁舀了幾大碗。
一個小兵很好心地把絞開的米袋扎扎緊,拍了拍袋子對一凡說:“路上小心,別灑了。”
幾個義兵費力地搬着路障,頭兒卻似乎很想和一凡攀談幾句。
“先生是做官的吧!不知道朝廷那邊怎麼樣了?哎,這樣下去真不是個事兒啊!”
一凡沉默,實在不擅長這種對話。
如花的腦袋從門簾邊貓出來:
“聽說耿尚元死了,皇上也下詔安撫,怎麼路還是沒通啊?”
“死了?”頭兒有些驚訝,怎麼沒聽說?“詔書都怎麼說?”
“忘了,總之是安撫吧!”如花漫不經心地答道,“大哥,前面還有幾關?”
“三四關吧!”
“也是你們四營的?會不會又扣下我們的糧?帶上來的米實在不多啊!”如花嘟囔着。
“那個……哎……你們還是早點趕路吧!”
看來前面不是一個陣營的?也該如此,最外層往往是最不重要的隊伍。
往前走,看看再說!
“一凡,一凡,人家和你聊天的時候,別老冷着臉好嗎?”如花一覺醒來,就開始說個不停,好像起牀運動一樣。
“一凡,一凡,你要用眼神和微笑,鼓勵他們多說幾句,好不好嘛!”如花繼續說道,
“他們居然不知道尚元之死和詔令的內容!難道有人以爲,這麼大的消息,能瞞得了多久?真不知道那位七媽媽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一凡,一凡,幹嘛不理人家嘛~~”
“如花,我一直在聽——”淡淡的聲音,卻似乎多了些生怕被誤會的表白意味。
如花傻傻地問:“一凡會不會嫌我煩?”
明知故問!你期待人家怎麼回答?
“如花,你又胡思亂想了!”
不期然就到了下一個關卡。
幾個小兵商量一番,同樣扣了些糧食就放行了。
過完四關,米也不剩多少,總算到了一個村子,名叫“青之塢”。
天色看着暗了,路上泥濘,兩人尋思着找戶人家過夜。
大約天雨的緣故,村子裡戶戶大門緊閉。
如花走進村莊深處,敲了敲一戶人家的門。
“誰”非常警覺的問話聲。
“麻煩開開門,好嗎!”如花的聲音脆生生的,很有迷惑性。
門開了一道縫,一個大伯探出了頭:“你,找誰?”
“大伯,天雨泥濘,請問附近不知道哪裡可以借宿一宿?”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着大伯。
……
就這樣混進了大伯家!
大伯家已經吃過了晚飯,如花用車上帶的米熬了點粥。
兩個人在廚房裡喝粥,大伯在竈臺邊撥弄這火堆裡的煤球,竈上還煮着開水。
一凡端着粥,吹着氣,慢慢喝。
如花用筷子攪了攪,還是太燙,便和大伯聊起天來。
原來大嬸早已過世,大伯的兩個兒子,
一個出門做小生意,另一個入了義軍,今晚值哨,早晨才能回來。
“大伯,你的小兒子是哪個營的,說不定我們有熟人?”
……
喝完粥,一凡很自覺地收拾碗筷,大伯目瞪口呆地望着嫡仙般的人兒,居然被差使着做那些瑣碎地活,回望着如花說道:“命好啊!”
如花卻覺得他心裡在哀嘆:“浪費啊!”
如花才懶得管這個時代的規矩,挺了挺胸,義正嚴辭地說:“我做飯,他洗碗,天經地義!”
沒有注意到一凡嘴邊綻開了一絲笑意。
我的如花啊,總是這麼有精神!
晚上,大概是太累了,也許是認牀,兩個人都有點兒睡不着。
被子潮潮的,大約是因爲梅雨時節的緣故。
如花半靠在一凡胸口,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一凡,我的媽媽,就是那個世界的媽媽,曾經告訴我,和別人睡在一起就會生小孩。”
“我信了,心慌慌的,以爲每天抱着被子睡覺,會生出一堆小被子……”
說着說着笑了,淚水卻悄悄地流下來。
一凡把如花摟了摟緊,心裡泛起一絲悲涼。
第二天,留下銀錢,早早上路。
人生,不在路上,就在路邊。
不久就到了下一個村莊金魚井,這裡就是第四營的總部,按照大伯的說法,
整個義軍有七八個營,各自爲政,但又相互聯繫。一個營是四五個村的聯合,每家都出了人。
不過鬧了這麼久,又不能下山買糧,很多人已經有了怨言,羣衆的激情其實很難持久。
大部分人都在等朝廷發話,可是消息似乎被特意地封鎖了。
中午,二人在金魚井找了戶人家,借火做飯。
隴間拔了些小白菜,隨便炒炒,清香逸神。
對食不言,一凡還是那樣拘謹的人。
如花正愁着該怎樣和義軍搭上線,反倒有人先找上了門。
飯後稍坐,就見三個壯漢隨着主人家跨進門檻,爲首地那個大漢衝一凡抱拳說道:
“在下隴西李濤,特來問訊。”
原來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四營長。
而我們的如花姑娘,就在幾個男人的對話中,被徹底過濾掉了,哎。
貌似這種事情,在21世紀也沒大變,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一凡起身作揖道:“在下一凡,但憑將軍問話?”
“將軍”二字,倒教李濤有些不自然。
主人家搬來椅子,三人謝禮坐下。
如花留意到,李濤坐下的姿勢,四平八穩,標準的軍姿。
李濤拱拱手道:“聽聞先生從京城來,可是在京中爲官?不知目下形勢如何?”
一凡一五一十地將尚元之死、陛下之詔以及邊防軍出兵的消息一一道來。
一凡的聲音很好聽,語氣淡然而簡潔,既不急切也不拖沓,很容易讓人有信賴感。
如花流着口水,色迷迷地望着良人,心想:一凡果然比自己更適合外交。
聽到“西北軍”三字,李濤神色微變。
一凡問道:“李兄可曾在軍中服役?”
李濤曬然:“瞞不過先生,原先曾在老王爺麾下作個校尉。減兵那年,覺得升職無望,加上煤田繁忙,就請退了。”
如花微嘆。隴西自古貧瘠,家中好男兒無錢讀書,除了出門做小生意,就只有投軍這一條出路。直到發現煤田之後,纔有許多人回鄉謀生。國家總是憑藉暴力從無助的普通人手裡掠奪財富!這是成本最低的交易!
“將軍可曾見過老王爺?”如花脫口而出。
李濤頭一偏,這才注意到瞭如花的存在,稍稍一驚。
果然也是個大男子主義沙豬!軍人中這種情結尤其厲害!如花又被bs了一回。
一凡含笑說道:“這是內人。”聲音溫柔得能滲出水來。
提到襄北老王爺,李濤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教場上見過老王爺,真英雄啊!數九寒天,老王爺快六十了,站軍姿兩個時辰,下面一萬多人,黑壓壓跟着,沒有一丁點兒聲音!那個……女皇陛下就是老王爺的女兒!”
“可惜早早從軍中退了,沒機會去打匈奴,女皇陛下真神人也!咱們大周從來沒有勝得那麼解恨過!哎,可惜……要是女皇在世,豈容亂臣賊子橫行!”
大哥,您說的那個彪悍的女皇,正望着您發呆呢!
“邊防軍!火炮!朝廷居然拿殺匈奴的本事來對付我們!女皇泉下有知,造出火炮卻便宜了這幫小人!”李濤身邊某熱血青年忿忿地說不下去了。
女皇會造火炮?如花萬分佩服大家的想象力,非要把所有的豐功偉績都強加在一人頭上。
還是李濤比較鎮定,望着一凡的眼睛問道:“先生所說,一切如實?”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句句是實。”一凡的聲音,無論音高還是節奏,都沒有絲毫變化。
“懇求先生多留幾日,李濤派人將米先給煤家塢老太太送去,可好?”
“聽憑將軍吩咐!”往來接應,一凡早就安排好了,隨便查吧!
“那個,不要叫我將軍,怪不好意思的,就叫李濤好了。”這個八尺男兒,害羞的樣子也很可愛。
金魚井住了兩天,京中的消息也從哨崗漸漸瀰漫上來。
吃過晚飯,二人在井邊打水洗漱。
此村以前不叫此名,後來才以井得名。
隴西乾旱,煤山上這口井卻常年不枯,清澈喜人。
這口井原本無名,據說天敕女皇登基之時,井中突顯異象,似有金光粼粼,後來就被叫成了金魚井。
如花沒想到,自己也成了歷史人物。
時人真能附會,yy的功力比jj的作者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凡打來井水正在洗臉,
如花蹲在旁邊,笑嘻嘻地說:“井水不涼,沖洗一番,豈不快哉?”
一凡笑道:“如花,你又胡思亂想了。”
果然看透了色女本質。
正說話間,一凡收斂了笑容,靜靜的洗臉,不再講話。
過了一會兒,身後的草叢中走出來一個人,正是李濤。
原來李濤沒有現身的時候,一凡已經聽出了動靜。
李濤沒帶隨從,神情有些凝重。
“先生安好?”李濤拱了拱手。
一番寒暄之後,李濤迫不及待地切入了正題:
“先生爲官,知道官場上的規矩,不知煤山一事該如何善了?”
李濤大概派人去煤家塢覈對過,再加上這幾天流過來的消息與一凡的話完全符合,
李濤已然信他幾分。
wωω¤TTκan¤¢o 糧食短缺,又得朝廷下令安撫,許多村民都盼望儘早解禁。
此時此刻,最不願意事情就此結束的,就是像李濤這樣被推倒了風口浪尖的人。
雖然朝廷下令不予追究,可是誰的心裡都沒底。
尤其是在邊防軍大兵包圍的情況之下。
“七八個營各說各的,誰也說服不了誰!七媽媽一介女流,哪裡能有什麼主意?”李濤有些擔憂。
錯,所有人都能降,唯有七媽媽等人不能降,他們和朝廷結下了真正的血海深仇!
“拖到現在,真是麻煩!”李濤嘆了口氣。
“一凡敢問,李兄意下如何?”一凡淡淡地問道,頗有些世外高人的氣質。
“想請先生搭個線。在下還有高堂妻兒……”
難怪第四營只是義軍外圍,那個核心圈子只怕不那麼好相與。
“李兄,天下無事最好,只是其他人未必和你一樣想。牽連起來,難啊!”以前怎麼沒發現,一凡居然是個天生的生意人,順順溜溜就提高了價碼。
李濤面色一白,猶豫片刻說道:
“李某一個粗人,不會講話。先生千里回鄉,應當就是爲了不讓家鄉陷入絕境吧,不知能否幫忙說服七媽媽等人,歸順朝廷?這樣僵持下去,誰都討不了好。”
李濤這麼直接,倒讓一凡一愣,心有狐疑,不敢言語。
如花稍稍一想,李濤也不簡單啊,自己不敢去勸七媽媽,找個第三方來遊說,萬一惹惱了衆人,也可以撇得乾乾淨淨。
如果一凡毫不猶豫,反倒教他疑心。
這個時候,就要靠如花姑娘上場了。
如花輕輕一笑:“那個七媽媽長什麼樣?應當也是女中豪傑吧!真想見一見!”
李濤立即接下了話頭:“明晚大家在七媽媽家小聚,先生和夫人可願同行!”
如花拉了拉一凡,拼命點頭!
一凡微笑道:“敢不從命!”
明天就要見到傳說中的七媽媽了,也許只有唯一的見面機會,煤山之事或許就此一錘定音,必須慎之又慎。
“一凡,如果是你,會怎樣遊說羣雄呢?”如花望着一凡一眼,“是不是儘量策反一些人,利用他們的力量反對七媽媽,便於朝廷從中漁利?”
如花似乎是對一凡說話,但更像自言自語。
“一凡,如果是你,大概會選擇這類穩妥之策吧!可是如果朝廷另有所圖,這樣做卻會置我們於死地!”
退位之後,如花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某些事情想清楚。一凡離開朝堂卻沒有卸下秘使之職,就是爲了保存力量,保護自己呀!退下來的領導人,往往處於最危險的境地!然而,一凡私下保有着如此龐大而神秘的力量,如花的身份就更令當權者忌諱吧!
她半躺在牀上,形容憔悴,
“若是尚元和我都死了,皇帝陛下才算了卻心腹之患、真正掌握了大權吧!不知道小華要我出京,到底是無心還是有意,如果當真是仰仗高人佈下的一石二鳥之局——”
思華若要置女皇於死地,只需讓有府軍攻打義軍,義軍定然猜忌朝廷來使爲緩兵之計、背信棄義之人。
如此借刀殺人,乾淨利落地除去如花與一凡;讓義軍揹負不忠不義的罪名,一舉絞殺,多好的一箭雙鵰之計啊!
不禁一聲嘆息:“君王沉溺權術,天下百姓之哀啊!”
可惜了——尚元!
如花眼角閃過一絲寒意。
“一凡,在朝廷的邊緣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必須獲得義軍的完全信任,纔有一線生機,這也是一場生死賭局,一凡,你說我能嬴嗎?”
“怎能如此衝動行事!倘若一言不合,便會遭來殺身之禍!”一凡輕撫着她的長髮,“不妨徐圖之。”
“一凡,機會不多了,降與不降,府兵動或不動,就在這幾日間”如花的眉間透出凌厲,“當初順水推舟,答應小華出京勸降,如花早已不懼生死。自己帶大的孩子,反要我的性命,哀若心死。”
如花的神色漸漸委婉下來:思華,只要府兵不動,我就暫且信你!
“怎可如此輕賤生命?”一凡的聲音裡有着隱忍,
如花啊,恐懼親人的背叛而憂鬱哀傷,卻把愛你的人置於何地?
也罷,尚遠尚且立誓不折損小舒英氣,自己未免太謹慎了些,
玩弄政治的人,不會放過冒險翻本的機會,一本萬利阿!
明天面見羣雄,不知道七媽媽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