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塞,雁門爲首。這雁門關雄關依山傍險,高踞勾注山上。東西兩翼,山巒起雁門關伏。山脊長城,其勢蜿蜒,東走平型關、紫荊關、倒馬關,直抵幽燕,連接瀚海;西去軒崗口、寧武關、偏頭關、至黃河邊。關有東、西二門,皆以巨磚疊砌,過雁穿雲,氣度軒昂,門額分別雕嵌“天險”、“地利”二匾,白雪的馬車交完關稅緩緩馳入,已有些斑駁的城門在身後“吱”的一聲重重關上,也慢慢的關上了那風雪漫天的十年,隔絕了一段過去,白雪恍惚間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去了,便不自覺地回頭想再看一眼那關外的風雪,可回首看見的只是一道厚厚的城門,說不出的冰冷。
此時的雁門關內雖明雪照天,卻也暗了下來,家家燈火繁星,街道兩旁的店鋪都有人出來拿着掃把出來,掃自家店鋪門前的積雪。
“這掃雪的模樣倒也映了那句話:各自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那年是春天他出的關,這裡的酒不如江南的醇口,大多辛烈辣口,北方男兒豪氣七分便來自這酒中,那個小小的大風酒鋪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裡的遊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歡笑着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那一年他被追殺三個月,衣衫襤褸,滿面塵土,身上帶着大小一十七處創傷,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再回來,所以這關中最後的印象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又回到這裡,他坐着馬車大搖大擺的回來了,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勞燕分飛,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裡。
白雪嘆了一口氣,自懷裡取出一道重紗遮住臉容,他早已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更不想惹上無謂的麻煩,下得車來,想了想,又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纔再往前走。
大風酒肆早已不是十年前那間小小的酒鋪,已裝修的富麗堂皇,只是那店名依然不變,七尺長杆上挑着帆大的黃旗,上繡着四個大字:大風酒肆,張牙舞爪之相,倒也顯得北方男兒的豪氣。
青鳥將馬鞭交與店小二後兩人進得店來,尋了個靠窗邊上的位子坐下,酒肆裡,不時有穿着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他們大多敞開衣襟,讓寒風拍打在結實的胸膛上,越見的自信張揚,而這裡更充滿了豬油炒菜的香氣、男兒勞力後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蔥大蒜混合成的一種難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白雪並不討厭這種味道,至少現在他不會討厭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山上那種飄浮在白雲和冷風中洗了靈氣的木葉清香,可是他也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貴優雅的高人名士,可是他也喜歡這些流着汗,用大餅卷大蔥就着蒜頭吃肥肉喝劣酒的人。
這些年他一個人漂泊了很多地方,去了很遠很遠的世界,見到了很多人想也想不到的人和事,他一直往北走,走到了一片無窮無盡的冰山,在那裡他一個人生活了三年,除了冰水和一種白色的熊,沒有花草樹木,鳥語人聲,他見不到任何東西;他也曾經往極西而去,越過橫斷山脈,沿絲綢之路穿過大沙漠,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人,在那裡,他見到了不一樣的生活,也學到了很多很多。
這些年的流Lang他已孤獨了太久,天涯的Lang子希望有一個家,之後他便不再是Lang子,就如一株無根的浮萍不再四處飄蕩。
Lang子的寂寞就是他的根,Lang子的寂寞就是他全部,如果有一天Lang子不再寂寞,那麼他就失去了他的根,失去了他的全部。
所以Lang子需要繼續流Lang,他們不能停下,白雪希望自己可以停下,但是他還是必須走,因爲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有很多的未了的事沒有做完,一個人活着很多時候並不是爲了自己,更可況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他的身上有太多人的希望,也有太多人的仇恨,所以他回來,看着自己熟悉的人羣,心裡也有了些歡喜。
不一會兒,小二過來招呼,這種地方的店小二面帶微笑,身上充滿了活力,穿梭於人海之間便如一條游魚,小二道:“兩位要些什麼?本店剛宰了一隻上等的黃牛,要不,來點兒?!”
白雪道:“好。”
青鳥搶口道:“不行,剛剛吃了那熊肉,你的身體今日不能再吃肉了,來幾碟素菜,幾個饅頭就行了。”
白雪頭痛道:“莫不是在這南國的女子都是這般”這般什麼?他便不再說了,而但凡男兒便也明白這般什麼了。
青鳥見那小二站着不走,擡起下巴喝道:“還不快去準備。”
白雪見小二滿面漲紅,知道不知該聽誰的,北域女子雖大多潑辣,可在人前是絕不會落自己男人的臉面,這店小二年紀輕輕接觸人不多,自是沒有碰過這種情況,有些不知所措,這一點若是放在南國,那小二立即下去準備素菜去了。
白雪笑道:“誰有錢誰便是大爺,我身無分文,自然是聽她的,不過要加一壺好酒。”說完他隱秘的眨眨眼。
青鳥急道:“不能要酒。”
可那店小二早已跑的無影無蹤,他心中暗想這好生潑辣的丫頭,竟管着自己男人如此嚴實,這男人沒肉可以,無酒豈不是要生生的殺人了。
青鳥見點小二走遠,不由埋汰起白雪:“雪少爺,你不能再喝酒了,若是讓堂主知道了他會不高興的。”
白雪嘆了一聲道:“他還是過得不快活嗎?”
青鳥道:“你知道的,堂主他,快活這種字眼是萬萬和他沒有關係的,我們地位低,根本說不上話,現在雪少爺你回來了,堂主至少有個說話的人了,他其實很惦記你們的”
白雪的眼角抽搐起來,那個人,那個黑暗中高高在上的人,從來只有歌兒在的時候能和他說上幾句話,春少雖不愛說話可練劍極勤奮,也是頗得賞識,只有自己,師傅一手帶大的三人中,只有自己和他是處的最尷尬的,記憶中對他更多的敬畏,尤其是歌兒那件事情後,師徒之間便從此決裂。
這往事一幕幕,想或不想,它都在,從未離遠,不論自己跑得多遠,北域之北,冰雪盡頭也無法封住那些傷害。
青鳥見他面色黯然,也不知該說什麼,四周安靜了下來。
忽然二胡聲起,角落裡一個白髮蒼蒼的明目老人聲聲唱起,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雖然全無表情,可是每條皺紋裡都像是一座墳墓,埋葬着數不清的苦難和悲傷。
雁門古關,青苔斑斑。
想當年,金軍麾南,半壁河山。
笙歌臨安,煙雨江畔,誰人回思黃沙戈斷。
輪迴百常,茶水悲涼。
紅塵間,哀多傷,畫眉紅顏殘。
Lang子仰頭把歌唱,三唱勸君雙淚還。
這歌聲已是淒涼之極,人世間的苦實在已經太多了,而這瞎眼老人一唱,酒肆裡的漢子們全都默默的低下了頭,他們大多是邊疆將士或來往東北客商,常年在外漂泊不定,這歌聲自然使他們想起了家人,想起了家鄉,想起了多少年的邊關,那大敞着的衣襟也悄悄的拉上,更有人一邊抹去眼角的淚花。
“哎,”老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慢慢說道:“今天我們不講風花雪月,卻談風花雪月之人。”
“哦?”這老人每日都在這酒肆中說書賣唱,衆人熟了,見他拋出包袱也幫着接住了:“你倒是講講什麼樣子的風花雪月之人,讓大夥兒聽聽!”
衆人紛紛道:“是呀,是什麼樣的人?可是那秦淮河名妓蘇小小?還是中原俠女劉若研?”
“非也非也,爾等所言皆是小家子兒玩耍,要看那真正風情”老人擺頭一拉二胡,高聲道:“且聽小老兒細細唱來。”
“梅影橫窗陽春瘦,日日青樓白雪下。醉眼高歌不逢人,料峭春衫吹暗塵。劍氣森森九州寒,易水蕭蕭英雄膽。江湖子弟幾多長,只恨殺人名草堂。”
老人邊唱邊將那雙明目對準了白雪一桌,白雪面紗下的臉微微嘆了口氣,他自顧的取了桌上的酒喝下。
“老頭兒,你這唱的是什麼?我們聽不得?你給說說,給說說!”一大漢醉眼惺忪的持着酒碗朝賣唱的老人喝道:“說得好,大夥兒纔給賞。”
“是,”老人放下二胡,一擺長裳端着慢慢講道:“這幾句說的便是那陽春白雪合餘歌。”
“可是那十年前的雁門關外瀚海一戰的陽春白雪二人。”有自覺見識廣博之人立即驚呼出聲。
“陽春白雪?”年輕一點的有人滿臉不屑道:“他們是什麼人?可敢與我一比劍法之快?”
中間座一赤面大漢喝道:“他們是滿手血腥殺人者。”
櫃前有年長的小二笑道:“錯了錯了,那白雪可是酒中仙吶?”
誰知那老闆娘吃吃笑道:“或許亦是色中之鬼,花叢Lang客!那白雪笑起來真真是迷死人了,只要他一笑,便是花間之牡丹,百禽飛鳳凰。”
“這麼說那白雪是個女的?”
這些人衆說紛紜,陽春白雪這兩個名字仿若有無盡之魔力,可使人津津樂道上三天三夜,也能使人咬牙切齒怒而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