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木屑

五月日暖,鳥語啼鳴,窗外柳綠花紅,讓人的心情也跟着爽朗起來。

林夕落在族學已經呆了半個多月,逐漸適應了此地的生活。

李泊言自那日後未再出現,這着實讓林夕落少了一絲心病,縱使夢魘偶爾浮出腦海,可她堅持揮去不提,連胡氏偶爾試探提起,她都沉默應對,這件事……不可焦急,還要慢慢審度再思。

禁食二日,林夕落未起身,胡氏就端着粥來喂,她不吃,胡氏就哭,林夕落沒轍,只得將禁食自罰之事拋開不提。

百尺針繡還在進行,而女學畫科讓她略有失望,不過是習些絹花竹蘭,爲繡科描繪打個基礎,雖畫意先生極有水準,可她不願意教,也無人敢說嘴,故而,林夕落的精力更多放在讀書習字之上,半月書法大家的行文熟讀,今日終乃合卷持筆之日,她的心裡很是期待。

鋪開紙張、硯墨備好,狼毫潤之,林夕落沉了一下又撂筆,長喘一口氣後,才又迅速提起,落筆行書,隨心之辭落下,滿意的撂下了筆。

拿起紙張,仔細端看半晌,她的嘴角露出笑意,而此時,林豎賢也從前面走了過來,拿過她手中紙張,單看這字略露驚詫,顯然是林夕落的字有卓然變化,可再仔細一看,林豎賢皺了眉,口言道: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能思此句甚好,可書習這一句,本應小楷,你何以行草書?‘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林夕落瞪了眼,取回紙張一看,她剛剛不過是落筆試字,都未想寫的是什麼,孰料這林豎賢倒會挑錯兒,說她草書論語是不敬?反而還又以論語之詞損他,說內在質樸勝過外在文采就是粗野,文采勝過質樸就是浮華……這果真是文人酸腐之氣一身!

“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林夕落索性又來一句:“先生未免太過小氣。”

林豎賢冷哼一句:“子曰,巧言令色,鮮人矣。”

不服?還說她巧言令色沒仁德?林夕落這硬氣涌上,即刻頂道:“子曰:禮之用,和爲貴,先王之道,斯爲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你……”林豎賢氣的瞪眼,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死板僵化,還是這樣一個女子?

果真好心無好報,這等女子怎會出現在林家如此大儒禮規之家?

林夕落不等他繼續,反倒另鋪紙張,簪花小楷、隸書魏碑小楷各自又寫一遍最初那一句:“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而後雙手恭敬交與林豎賢:“子曰:君子不器,先生過目?”

林豎賢被最後這一句噎的是半句話都說不出,本想在她這行字上再找出些毛病,可字跡入目,他卻驚訝更甚,早前挑她行字無心,可此半月過後,她果真大有長進,這字跡行雲流水,無之前的規整僵板,簪花小楷更像繪字優美……

林豎賢的眉頭越發皺緊,而此時也有更多人將目光投來,這二人在此言論半晌,隱約聽去都是論語之詞,這怎麼評着字,反倒說起了聖人之言?着實讓人想不通透。

林綺蘭有些坐不住椅子,

而林芳懿更想去探她的字,而此時,窸窸窣窣便有議論聲起,轉而嗡嗡開來,林豎賢沒有管制,反而繼續凝眉思考。

他是在思考林夕落的字還應如何改進,可在旁人眼中看來就大有問題了。

這位先生可是狀元之才,旁日教習不過點評一二便能使人茅塞頓開,如今卻在這位九姑娘面前卡住不動,這到底是九姑娘的字太好?還是這位先生有什麼別的想法?

林綺蘭雖坐不住椅子,可她顧着臉面還未敢上前去看,林芳懿卻不同,眼珠子一轉起了身,走到林夕落的旁邊,噓聲道:“九妹妹,惹了先生不悅?”

林夕落攤手聳肩,半個字沒說,林芳懿沒忍住再問:“你寫的是什麼?讓先生這般凝思?”

“閉嘴。”林豎賢不悅念出二字,倒是嚇了林芳懿一跳,再看林豎賢皺緊的眉頭,着實委屈道:“先生,學生的抄字已寫好,您爲何不給瞧瞧?單給九妹妹看,難道學生的字比不得九妹妹的字?”

話語說着,還不忘踮腳抻頭看,林豎賢背手退後,話語道:“字體本性,怎可有攀比之心?何況如若單從字形、字意來看,你的確不如她。”

林豎賢將那張各體行字的紙張放下,林芳懿即刻過去看,隨即目瞪口呆,不敢信的看着林夕落。

林夕落來這族學可才半月之餘,而且這半月都在看各書法大家的習文,根本沒有撂筆寫過一個字,而她之前被罰的橫、豎、撇、捺也不過是部首,她根本不屑去看,也不覺這林夕落能比得過自己。

可如今再瞧,林豎賢話語中的刺讓她面容瞬間通紅,耳邊卻依舊還在響着林豎賢的品評話語:“你的字與此比較,多焦躁、浮誇,重形,卻根基不穩……”

林豎賢的點評一出,周圍議論聲音更大,林芳懿只覺格外羞辱,咬着嘴,瞪眼看向林夕落,狠言道:

“九妹妹,這不是你從哪本書上拓印的吧?是你自己親手寫的?”

“剛剛成筆,怎可如此胡言。”林豎賢斥責,而此時的林芳懿卻顧及不了這先生的指責,怎麼看林夕落都不順眼。

她從出生以來便是這林府中衆多女娃中姿色最佳的,有二姨太太的指點、父親、母親的指導,她更是琴、棋、書、畫、繡樣樣精通,連氣勢上都能壓這位嫡系之女林綺蘭半分,更有讓她喘不過氣的架勢,雖爲庶嫡的身份,但林芳懿偏要處處都是第一,處處都搶這風頭。

自小便如此長大,如今快至及笄之年,她更盼着自己有個好歸宿,之前林政齊還曾惦記這林豎賢,可林芳懿卻根本不願,只道此乃靠着林府過活的書生有什麼好嫁?

不恥、不屑,這是她歷來看待族學中衆姐妹的姿態,如今卻被這先生說出她不如林夕落,她林芳懿怎能被如此侮辱?

眼見這方出了事,林綺蘭也有些坐不住,思忖好由頭起身行步過來,先給林豎賢鞠躬賠罪,“先生,她自幼就被寵着,養成的刁蠻脾氣,還望先生不要責怪。”這方說完,隨即就指着林芳懿便是道:

“芳懿,你怎可如此說九妹妹,難道只允你好,旁人都是虛假的?怎能如此霸道胡鬧。”

“你再寫一遍,我纔信!”林芳懿冷瞪林綺蘭一眼,便看着林夕落眼睛都不眨,林夕落沒成想會出這樣的事,只隨意敷衍:“信不信由你,我爲何要再寫一遍?”

“你不寫,那這張紙就是拓印,非你親自寫出,什麼穩重、什麼根基,都是虛假之詞!”林芳懿氣惱怒罵,更是把她那張紙拿起來撕個粉碎!

“放肆!”林豎賢驚愕,這旁日乖巧善學之人怎麼忽然潑辣無理?這裡還是學堂,門口可還供着聖人之像。

林芳懿執意不肯退,反而強詞奪理,“先生,怎是學生放肆?學生要她再行幾筆端看,難道不是誠信好學?信之服之,有何不對?可她這副模樣着實是瞧不起人,學生有無理之言,學生認,可她這傲氣姿態,先生難道不責?”

“芳懿,你夠了!”林綺蘭站出來道:

“你與九妹妹雖未有兩月的差距,可你依舊是個姐姐,你怎能如此欺辱九妹妹?九妹妹的字寫的比你好,你心中不服罷了,何必扯誑言讓先生難爲?如若再不肯罷休,不肯認服,可別怪我稟明先生、再去找母親與三叔母說說,拘你好好學學禮義廉恥!”

林綺蘭的添油加醋卻讓林芳懿更爲惱火,“你想找大伯母來壓我?”林芳懿冷哼:

“那也要我認服才行,否則我就去老太爺那裡告她個虛假求名,不肯再寫?這筆,不用也罷!”林芳懿說着,拿起林夕落的狼毫狠狠的撅折扔在地上,“你不是不肯寫?那還要筆作何?索性全都撅了!”

“你!太過分了!”林豎賢氣的說不出話,而林綺蘭此時也驚愕不已,這林芳懿把毛筆弄折,可着實反了天!

春桃在一旁也瞠目結舌,連忙將其餘的筆都收起,可林芳懿好似瘋了,看着春桃有動作,衝過去便將林夕落的書箱都扔在地上,一頓腳踩,隨即還是譏笑道:

“還是不肯動筆?那要這書箱又有何用?”

林夕落看着她,臉上半絲表情都未有,林豎賢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等事,不知該如何是好,如若是書童,他大可持尺罰板,可這是一羣女娃,又是族妹,他雖爲先生,可終歸要守個禮制,只得吩咐小廝:“快去將大夫人請來。”

林芳懿在瘋耍,林天詡站在林夕落一旁,都是一同習字科,他雖坐在遠處,可依舊在族學之內。

害怕的攥緊林夕落的手,林天詡的小臉驚恐之態,林夕落安撫的拍攥了攥他的手,卻聽林天詡道:“姐,你寫副字給她看看!”話語中帶着憤懣,可說過後又膽怯。

林夕落低頭看他,而林芳懿卻在一旁繼續道:“寫?筆都碎了拿什麼寫?哈哈……”

“九妹妹,姐姐的筆給你用。”林綺蘭話語雖柔,卻是煽風點火。

林夕落冷瞪她二人,剛剛本無事,如若不是這林綺蘭添油加醋怎會如今之態?何況林芳懿撅折毛筆、砸書箱, 目光中根本未瞧她,而是在看着林綺蘭,姐妹爭鬥她成了替罪羊?

林夕落冷笑,吩咐春桃道:“繡針拿來。”

春桃呆楞,卻連忙取出繡盒,林夕落從裡面挑選出四根繡針,用布條捆的緊緊,一袖掃開桌上紙張,即刻手下刻字於木桌之上!

木屑紛飛,刻痕現出,字跡刺眼,卻讓所有人都震驚呆住!

一筆草書行句,林夕落的手已被繡針咯出血印,行至林芳懿的跟前,將手上血跡抹在她的臉上,輕聲道:

“如若往後你再敢動我的物件一絲一毫,我就在你臉上刻個‘賤’,信不信隨你!”

…………………………

PS:感慨:今天,4月20日,去年的今天,正是琴律腦出血發病的那一日,一年了……三百六十五天就這樣的過去,疼痛、苦澀、眼淚、煎熬、失憶、回憶、站起來、倒下去,再站起來……片段浮現腦中,琴律在笑着流淚,不要阻攔我,不要勸慰我,因這是幸福的淚水,琴律最想說的是:親愛的們,我挺過來了!

無論以後如何,我只盼望着能安穩度過一個又一個4月20日,盼望着看你們嬉笑怒罵,看你們調侃鬥嘴,看你們監督我不許熬夜勞累,這是我的願望,期待、永遠……

晚18:00有加更章。

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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